傅太君眉头锁得更紧,她并不很喜欢怯懦的女孩。
“午膳是你做的?”尽管如此,傅太君仍是尽量和颜悦色的开口。
眨眨水泡泡的大眼,茗香深吸口气才答:“回老夫人,是茗香做的,合您胃口吗?”
“回话倒是顶有条不紊的……”轻颔首,傅太君对茗香的观感好了些。
她深不可测的眸犀利的望着茗香片刻,浅浅一笑道:“你的手艺很好,很合我的胃口。”
“多谢老夫人夸奖。”轻轻一福,茗香虽然不安依旧,但每一句回答都是有礼合宜的。
傅太君不禁挑了下眉。“嗯……教养不差,不亏是君家教出来的佣仆,名不虚传。”
“老夫人过奖了。”一听到“君家”,茗香眼中的泪水几乎忍不住要落下,她急忙垂下头,但微哑的声音却无所遁形。
察觉了她的心情,傅太君双眸立即一亮,看来她的品行也是不错,那可真是太好了。
“海老爷,我有个不情之请。”傅太君于是转向海大福,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心下可是势在必得。
“请说,只要海某做得到,一定不让傅老夫人失望。”海大福用力拍着胸口应允。
“我想同您讨这个厨娘。”长指准确无误地比向君茗香。
“咦?”茗香吓了一跳,眨着眼不知所措。
“此等小事,傅太君何须客气,您若不嫌弃,这名厨娘就送您。”海大福大方的一击掌,将茗香就这么送人了傅府。
“来!换上这件衣裳。”傅太君命小婢拿来一套湖水绿的丝织衣物,要茗香换上。
“这……茗香要在厨房做事,岂不可惜了这套衣裳。”头摇得像博浪鼓似,她怎么会看不出那衣衫的名贵。
瞥了她一眼,傅太君一手拎过茗香一直抱在怀中的黑儿,一手将衣裳塞入她怀中道:“我有说你是厨娘吗?”
“呃……”一时无语,茗香怔怔的抱着衣物呆立在原地。
“快换上!快换上!这件衣裳是我二十年前的宝贝,你穿来一定好看!”傅太君兴冲冲的催促着,不由分说将茗香推入屏风后。
无法明白事情的状况,又无力改变,茗香只得先换上衣服,再做打算。
待她换好衣服出来,就瞧见傅太君与一名貌不惊人的矮小男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茗香儿是吧!这身衣裳可真适合你。”率先发觉她的是佟西陵,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
“不坏、不坏!看来我的孙子有些希望了。”傅太君更是满意地直点头。
“孙子?”茗香疑惑地轻蹙眉,她……是不是听错了?
“对呀!你呢!现在是我的媳妇人选,是因我那死心眼木头儿子的缘故。”想来就气,傅太君愤愤地撤撇嘴。
“可是……茗香……”被吓得说不出话,她没听说有人这样随便选媳妇的,她们才头一回见面呀!
“老夫人,您吓着人家姑娘啦!”佟西陵摇头叹气,挤开傅太君走到茗香跟前:“茗香儿,我是傅大人的副官,姓佟名西陵,咱老夫人做事不太周到,被吓着是正常的。”
“啊……是……”茗香讷讷的应声,不明白怎么有人敢这样说主子。
“喂!西陵你这坏孩子,我喜欢茗香儿,想让她当媳妇儿,有错吗?”傅太君不客气地踢了佟西陵一脚,凶神恶煞地尖嚷。
“说说为何呀!哪有人莫名其妙找个陌生姑娘当媳妇儿!”揉揉被踢疼的臀部,他不甘心地以口反击。
“因为她有礼貌,又善良,外貌又生得美,当媳妇儿最好不过。”可惜就是太没胆子了……她在心里补上一句。
“算你有理……”不乐地咕哝,他重新打量起茗香问了句:“可……怎么将她安置到主子身边?”“我早想好了,以小婢女的身份。”傅太君笑得可贼了。
“就这么办吧!”这回,佟西陵也没多加反对。于是茗香就这么派给了傅雨村当婢女。
开始的数天,茗香并没见着傅雨村的面,每日除了整理他的卧房、书房外,就是逗黑儿玩,日子过得极平稳惬意。
某日近晚,茗香拿了些食物要去喂黑儿,远远的便听见黑儿兴奋的叫声,与男子朗朗的笑声。
她驻足倾听了下,确定无误后,不由得感到奇怪,这时间里奴仆都还忙着,不可能有人来逗黑儿;而佟西陵虽无事可做,偏生不知怎么的,硬是与黑儿不对盘,更不可能与它玩闹得如此开心了……那会是谁?
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头绪,她干脆走了过去,瞧见一个背对她的灰衣男子,他的身形并不特别健硕,却是结实优美的。
看了片刻,茗香不禁羞红了脸,忙柔声唤:“黑儿,吃饭啦!”
一听见她的声音,黑儿狂摇小尾巴奔了过去,男子也回过了身,却猛然僵住。
“你……”他一脸诧异,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第一眼见着他,茗香的心也打了个突,她从不知道男人可以长得如此好看。刚柔并济的俊秀面孔与愿长结实的身躯,特别是那双极尽温柔又深邃的黑眸,更是异常的勾动她的芳心。
“你……是狗儿的主人?”男子像用尽了力气,才能正常的开口说话,声音偏高而温柔。
“嗯!我叫茗香,才来了七日。”她浅笑以应,蹲下身去替黑儿弄吃的。
男子也蹲至她身边,认真地问:“你……先前是不是被卖给了海家?”
“咦!你知道?”她轻眨眼,这件事虽没刻意隐瞒,知道的人却不多。
一弹指,男子点了点头,瞄了眼正狼吞虎咽的黑儿,喃喃自语道:“我早该知道不是她的……”
“嗯?你说什么?”微微凑了上前,她隐约听到他的低语。
轻摇摇头,他闲谈似问:“你做些什么工作?”
“我是负责侍候老爷的,是大夫人派下来的。”她不自觉全盘供出,一点戒心也没有。
“没听说过这回事……”男子的脸色突然变得颇为难看。
“其实,我还未曾见过老爷,你见过吗?”她歪着小头看他,眼中带些好奇。
“见过,每天见着。”他苦笑了下,意有所指。
“那你能否告诉我,老爷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些天她不停在猜测,胆小如鼠她已担心到睡不好觉了。
“依你看,我是个怎样的人?”他温和地笑问。
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她老实道。“很温柔、好脾气,不然就不会陪黑儿玩了。”
轻轻颔首,男子站起身理了理衣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我就是你口中的‘老爷’——兵部尚书傅雨村。”
第三章
“爬过去!快爬啊!”小女孩娇嫩甜美的声音,愉快地飘荡在美丽庭院的一角。
水池边,三四个孩子正兴高采烈的玩闹着,几乎清一色是男孩,共同拱着一名美丽的小女孩。
“你这只蠢狗、笨狗!叫你爬呀!”小女孩吸起了嘴,小脚使劲踢着一个趴倒在地上的小男孩。
“快爬!爬!爬!爬!”其余的孩子跟着起哄,或打或踢着小男孩。
他修长的眉紧紧蹙在一起,低着头不吭一声,默默承受孩子们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然而,他跪在地上的双脚、支在地上的双手都不住地在发抖。
见他石像般僵在原地,小女孩大是不快,脚一跺、嘴一扁,发起娇喔来。“你真讨人厌!本格格不想再见到你,赶他走!”
闻言,小男孩不由心下一惊,抬起头望向满脸不快的小女孩,不自觉地心软了:“你别气啦!我学狗爬就是了。”
说着,小男孩便像只小狗般,乖乖的以四肢行走,强忍满腹的屈辱,钻过了其余三个男孩的胯下。
小女孩乐得拍手大笑:“来!叫几声来听听!”
“……汪……汪……”小男孩俊秀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却还是顺了小女孩的意,学了狗叫几声。
这令孩子们更加愉快,哄笑一片,伤人的字不断冒出,狠狠打击他的自尊心。
要不了片刻,小女孩又嫌无趣了,水灵灵的眼眸一转便命令:“我不要你学狗爬了!你当马!”
语毕,她毫不客气的爬到他背上,对一旁的人道:“大毛、二毛,你们一起骑吧!”
“那我呢?”被排除的小男孩不悦的指着自己问。
“你是马夫,去找个小树枝什么的来赶马。”
点头之后,三毛领命而去。
“我不能背三个人……”被小女孩当马骑的小男孩紧张的开口。
小脚用力往他的腹侧一踢,小女孩娇蛮的道:“住口!你只是一匹马!”
“可是……呃!”一声闷哼,大毛、二毛已跳上他的背,残忍的要他年幼的身驱承受三个人的重量。
他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哪能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四肢不由得一软,整个人重重的趴在地上,痛苦的喘息着。
这一来,当然也掉到了三个孩子,令小女孩勃然大怒。“笨马!没用的笨马!蠢!你一个小小的县官之子,竟敢弄疼我!我非跟阿玛说,让你爹立即革职查办!”
“紫柔!树枝找来了。”正当此时,三毛抱了一些粗长的柴枝过来。
紫柔格格一把夺过一枝,没头没脑的往小男孩身上抽打。
“你们也来打!汉人打死也不可惜!”
大毛、二毛、三毛对看了一眼,便各抓了一根柴根,使劲抽打小男孩……
“碰!”的一声,紫檀木的书桌倒在地上,笔砚摔了一地,公文漫天飞舞。
僵直了身子坐在椅上,傅雨村粗重的喘息着,对翻倒的桌子及混乱,视而不见。
隐隐作痛……梦中的每一下抽打真实得令全身他发疼,那段日子他是如何忍下的?而他,又为何会如同着了魔似,一心恋着那骄蛮、残忍的紫柔格格,至今难忘?
长着厚茧的大掌往脸上一抹,拭去满脸的冷汗,呼吸已渐恢复了平缓……
“老爷!您怎么了?”房门突地被打开了,君茗香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迭声的问。
傅语村冷眼望她,那张柔美的娇颜,总是一再令他想起紫柔格格……
上天为何爱捉弄人,让茗香莫名奇妙的出现,揭开他心上的伤疤。
“没事,你过来把东西收拾收拾……”垂下眼,他嘶哑地低声道。
该忘了,早该忘的,那都是十五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是!”不敢多问,茗香急急忙忙的跑过去,着手整理散落一地的物品。
她虽看到傅雨村脸色苍白难看,但到口的安慰和疑惑却哽在喉中,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我睡迷糊了,不慎翻倒桌子,你可别对别人说。”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傅雨村主动开了口。
当然,他的话只有一半是事实,是为了试探茗香会有何反应。
闻言,茗香认真的看着他,连点了好几个头道:“我不会说的,请老爷放心。”
“嗯……”听了她的回答,傅雨村应付的应了声,心下有些失落。
茗香终究不是紫柔呵!她温吞善良,没有任何自我可言,紫柔却是不同的……偏偏,他的心就是为了紫柔而跃动!
“老爷!茗香可是说错了什么?”发觉他神情不寻常,她怯怯的询问。
朝她挥了挥手,他平淡的道:“去找佟西陵过来,你下去吧!”
迟疑的望了他的眼,茗香不知打哪儿的勇气,她脱口便道:“老爷,茗香很像那位叫紫柔的姑娘吗?”
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傅雨村微微一愣,没能立即回答,目光灼灼地定在她身上。
“对……对不住……茗香……逾矩……多嘴了……”听不见他回答,茗香已先结结巴巴的道歉,一个躬身便要跑走。
“站住!”他连忙唤住她,就见她如受惊小鸟一般僵住,连后颈的细发也像要立起。
“回来!”放柔了声音轻唤,他真怕哪天茗香会被吓死,她的胆子有没有鸟儿大?
战战兢兢的回过身,她一步一顿的朝傅雨村接近,小脸上写满恐惧。
“坐下。我有话同你说。”长指比了下一旁的椅子,他温柔平淡的声音,更添了一抹小心翼翼。大眼眨了眨,茗香无措的看了看椅子,又望了望他,直觉想开口谢绝,却在触及他的目光后,退缩了回来,乖乖的坐下。
“你为何会有这个疑问?”
微微垂下首,茗香细如蚊声道。“因为……老爷、太夫人和佟副官每一回见了我,都会提到紫柔姑娘。”
“紫柔是个格格,你和她是顶像的……”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他却没有明白的说出。
“是吗?可……茗香没紫柔格格好命呢!将我同她相提并论,会不会损了格格的福气?”
蹙了下眉,傅雨村严肃的望着她问!“你很怨上天如此待你吗?”
“不,上天十分厚爱茗香了,它不是让我遇着像老爷、太夫人这样的好人吗!”温婉的笑了笑,她脸儿微红,却无比认真地道。
深睇她级红的脸颊半晌,傅雨村心中莫名冒起一股不满,冲口便道:“你以为我会待你好?”
他明显包含攻击性的语气,敏感的茗香如何感受不到,纤躯便不由自主的往内缩,几乎要整个埋进椅中。
“回答我!”他背着双手走近她,将她困在椅子与他之间。
“不……不知……道……”茗香愈加往后退缩,努力拉开与他愈接近的距离。
长臂猛地揽住她盈盈纤细的腰,拉向自己。“为何要躲我?你先前是绝不会这样的!”
“老……老爷……”她结结巴巴的唤着他,小脸因亲密举动涨得异常通红。
她不明白傅雨村话里的意思,他的眼神似乎并不是落在她身上,而是在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儿身上。
“你不是紫柔……”他突兀的道,轻轻地将她环住的手拿开。“你是茗香儿……”
霎时,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之所以待她好,只因她神似紫柔格格。
“嗯……我是茗香儿……”细柔的声音低低回应他,茗香别开了头,双眸中浮上了一层泪光。
“你去同老夫人说,我不会忘记紫柔,但也不会动你。”走回桌边坐下,他重新埋首于公务。
“动我?”茗香疑惑地回首望他。
淡淡撇唇一笑,傅雨村挥了挥手。“总之,你忠实向我母亲转述就是,不必明白是何意思。还有,叫西陵过来。”
“是。”乖顺的领命而去,茗香很清楚身为一个奴婢,只要守分便成,不该多嘴的。
然而,亲耳听到傅雨村这么说,她心中却莫名冒出一股失落感,没头没脑的将她淹没。
“唉,我是怎么了……”
“那孩子!那该死的兔崽子!那混蛋笨儿子!当真这么同你说?!”
不住的怒吼,傅太君高雅的气质早不知被丢到哪儿去发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