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舒迟参加完菊月最後一场菊宴,三个月来的当家掌事也将近尾声,依照惯例,梅舒城会召来秋冬两季的当家主子,让他们「换手」——没什么太大排场,充其量也只是昭告梅庄众人,接下来的月令换谁作主。
「兄弟还客气什么。」
「……大哥,这种修剪草木的粗重事,下回别让她去了。」
「还替她著想?」梅舒城的眉峰拧成麻花。
「只是觉得……大材小用,可惜了。」梅舒迟喝口茶,假装云淡风轻。
「我这边从不缺护师,是你硬要将人塞到我这来当差,我当然得替她安排事做,否则浪费人力。」梅庄不养闲人。
「……大哥说的是,只不过,可以让她去抄抄帐、端端茶什么的。」
「我知道你是怕我凌虐她,放心,你大哥不玩这种小人招数。」要凌虐也要正大光明呀,嘿。
「嗯……」不好对大哥管教下人之事多置喙,他又饮了口茶。
虽然大哥是好意遣她离场,不让他见著了她而心情低迷,可是……这回没见著她,他的心情仍是好不起来,甚至——更坏了。
不愿糟蹋兄长的好意,他只好逼自己转移注意。
「小四还没到吗?」
「以往这时候小四都醒了,今年不知怎么回事,他还在睡。」
「应该是今年梅树醒得晚吧。」
「我已经差人去搬他过来了——连人带床。」反正叫也叫不醒,直接搬来比较省工夫。
「小四要是醒来,梅庄也不会冷冷清清……」
「梅庄从来没冷清过,是你的心境使然。」他就觉得梅庄每天都热热闹闹,一群人就像鸭子似的,成天在他耳边东呱西呱,没半刻闲。
也对。
不只觉得身边冷清,他甚至觉得今年的冬天好像提早来了,好些回都让他直打哆嗦。
瞧大哥一袭薄衫,身後敞开的窗户也投射入耀眼的日芒,一切看起来都温暖,独独他仍觉得冷吗?
「小三,你要是舍不得那盘缠,大哥可以替你作主,将盘缠的婚约给撤了。」反正他扮黑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种打散鸳鸯各自飞的缺德事,他一定可以做得很顺手。
「媻姗,她叫媻姗。」就算真不将梅媻姗搁在心上,也别老念错她的名字,亏媻姗还跟在他大哥身边一段时日了。「你都没记起她的名字吗?那这几个月的相处你都怎么唤她?」
「没留心,反正好像要叫她,她自己都明白似的。」梅舒城压根没拨空注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撤了她的婚事好不?」
「你知道大哥绝不吝啬替你找来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即使是个女人。」
「我知道,但是……」梅舒迟摇摇头,「我不逼她。」见梅舒城想反驳,他摊掌阻止了下来。「别说了,二哥也同我提过,我一样只有这个答案。」
「但见你这副模样,让大哥很担心。」担心到很想狠狠凌虐那叫盘缠的死丫头,替小三出气。
「让大哥担心是我不好,我没事的,现在正好卸下当家事务,我想藉这机会出府去走走,看山看水,让自己轻松些。」也许,暂时离了这块地,洗涤自己的心,再回来时,他能对她笑得更真诚些吧。
「好,大哥也有此意,你自己提了更好。」梅舒城下颚朝门口一努,「小四扛来了。」
梅舒迟跟著回首,就见到不远的檐下,四名壮汉有力的膀子高举一张床板,健步如飞地朝这奔来。
「大当家!」比四个壮汉更快,一道身影窜了进来,是一名梅庄管事。
「发生何事?」
「庄里起内哄了!」管事挥去额上汗水,「有两个梅庄护师在西院里厮杀!」
「谁这么大胆!」梅舒城拍桌大喝,气势惊人。
「慢著,会不会是护师在切磋武艺?」说不定是管事小题大作。梅舒迟缓下自家大哥的火气。
「都见红了,还切磋武艺?!三当家,砍得很激烈哩!血溅五步……不,十步!您瞧您瞧,我刚从厮杀现场跑来,衣服上还沾了那丫头喷出来的血,呜,血很难洗掉的说……」
「丫头?护师?媻姗!」梅舒迟这回的思绪可没半分迟疑,三个身分立刻连成一串,并且在连成一串的同时,瘦长的身躯已经离椅奔出,只剩下一身的香气仍在。
梅庄管事揉揉眼,确定那个前一瞬间还坐在椅上喝茶的人已跑得不见身影,「原、原来三当家跑这么快……」真是奇观呀,不枉费他被血溅十步才能见识到三当家的神速。
「走……瞧瞧去……」床板上的梅家小四只醒了一根指头,戳戳下头一名壮汉的臂膀,下达主子命令。
「是。」
床板还没进屋,又给扛往西院。
「大当家,咱们也别落後,快跟去瞧瞧吧!迟了,说不定那小丫头就被砍挂了,什么也瞧不著罗。」
「有理。」
西院一角,树丛上的绿叶几乎全被剑气扫落,随著院中两道人影跃上跃下而飞扬,地上有数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由一颗颗的血珠子凝聚而成,肆卷的飞叶像极了杂乱无序的暗器,让梅庄里的人不敢近身——
只有一个人例外。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梅舒迟不顾落叶划割在肤上的疼痛,一迳朝刀光剑影的方向吼著。
一时之间,梅庄上下全噤了声,因为没人敢相信那声狂吼来自於说话总是温文的三当家。
远远的梅媻姗突地噗哧一笑,抹掉脸颊上那道血口泌出的鲜红。
「看,像不像你刚说的情况?我们两人在拚斗,他在一旁嚷著『你们两个不要打了』?」
「你们两个不要打了——」
听到梅舒迟跟著吼来的那句阻止,连原本神色肃然的梅项阳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容显得嗤之以鼻。「像!像极了!老掉牙,叫他换句词儿吧,看剑!」旋身再来一记。
几滴血珠自两人击肘之处淌落,分不出是谁受的创。
「梅媻姗!梅项阳!停手!」梅舒迟恼著自己未曾习武,不,应该说习武只习了五个时辰,追不上两个护师像水中蛟龙的顺溜身势。
「比试罢了。」天外飞来梅媻姗的回答——外带三滴鲜血。
红滟滟的珠子好巧不巧落在梅舒迟的手背上,刺目得几乎夺了他的呼吸!
温温的、稠稠的……那是来自於她的血吗?还有那遍地珠红也……
这哪叫比试罢了,根本是生死决斗了好不好!
手背上的血珠炙烧著梅舒迟,该甩开,却又舍不得甩开,握紧了拳,更感觉到从指缝滑下的黏稠血痕。他旋身奔回檐下,瞧见一名看决斗看得出神的年轻护师腰间系著长剑,快手一抽,夺了剑後又重新跑回决战风暴里。
「三当家!」众奴仆惊呼。
「小三!」梅舒城抽气。
「三……三哥……」梅家小四神智不清地凑热闹,总之,也算担心。
「我说——都给我住手!」
第三把剑闯入,让两柄因互别苗头而打得铿锵作响的剑停止了厮杀,梅媻姗和梅项阳因梅舒迟的举动而怔傻,同时也给了梅舒迟更佳的制止机会,他身子一侧,介入梅媻姗及梅项阳之间。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般互砍?!」
「我们是在比试。」梅媻姗和梅项阳默契十足地开口澄清。只不过出手重了些,没必要反应这么激烈吧?
「比试比到见红吗?!」梅舒迟明摆著不信。
「哪有要刀弄剑不会受伤的,这一点也不用大惊小怪。」许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许是妒著他的恼怒,梅项阳禁不住出言犯上,「况且我和媻姗都乐在练武,互相比试求进步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打是情,骂是爱,你做啥来打扰我们夫妻恩爱?」口气很酸。哼哼哼,说给你嫉妒!
「项阳!」梅媻姗轻喝,胡说什么呀?!
「我从不认为『打是情,骂是爱』这句话值得肯定。」梅舒迟脸色很沉,口气不似平日温和,虽不如梅项阳那般冲,但也相去不远,看得出他不悦的程度已濒临极限。
打就是打了,哪还能做为「情爱」的表现?!这不过是殴打者的一种华美藉口罢了!
他冷冷再道:「当著主子的面欺负未过门的妻子,你当主子瞎了眼吗?!还没入你家门就被如此对待,到时成了你的妻岂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成何体统!」
「说反了吗?怪我殴妻?她出手也没留半点情面好不好?」难道梅舒迟只见到她脸上的血迹,不见他梅项阳鼻间两管鼻血吗?!还骂得振振有词,根本是私心!
「是我找项阳挑战的。」梅媻姗想替梅项阳分担梅舒迟的误解。
「那定是他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才让你大发雷霆痛扁他!」梅舒迟又自行定了梅项阳的罪。
喂喂喂——他梅项阳被扁就是罪有应得,她扁他就算没有理由也全归类为他的错噢?明摆著护短!欺他没有主子疼宠就是了啦!
「你若受委屈,我会替你出气,犯不著和他硬碰硬。」甚至她现在开口说不嫁梅项阳,他也不惜用上主子特权,替她解除婚约!
当初是见梅项阳对她心有所属,会真心待她、疼她,他才让自己放开了手,孰料还没见他们两人成婚就先上演一段全武行,如果媻姗真变成梅项阳的妻,那谁还能插手这种家务事?岂不是只能眼睁睁见媻姗被梅项阳欺负成小媳妇了?!
为什么梅项阳能拥有她,却不懂得珍惜,而不能拥有她的他却无能为力?
梅媻姗此刻竟忍不住轻笑起来,知道梅舒迟是再认真不过地为她出气,知道梅舒迟是误会了她和项阳的比试,知道梅舒迟为此还大动肝火,她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至於心窝那又甜又酸的滋味究竟是七情六欲中的哪些,她也分辨不清楚,但她是不讨厌的。
「为什么笑?」梅舒迟没料到她被梅项阳打得满脸血红竟还能笑得这么灿烂。
「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认真,让我觉得……」好窝心。「这场比试是我找项阳比的,绝对无关什么他对不起我或是大发雷霆之事,只想分个胜负。」
她的话,换来了梅舒迟的沉默。
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认真,让我觉得……
下头的字眼她没脱口,但却笑了,是暗指他的举动让她觉得可笑吗?还是在笑他多事介入夫妻间恩恩爱爱的切磋武艺?
「对呀,也不问清楚就随便轰人。」梅项阳在一旁搭腔,碍於他是主子,他这句话纯粹只是咕哝。
「这么说来,是我妨碍了你们?」转念一想,他方才的动作竟全成了笑话,他这一头热呼呼地以为梅项阳欺负她,他们那一头却当这是在谈情说爱。
闹了笑话,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反正,也无妨了,他的笑话在梅庄早就不是新鲜事。
「真是抱歉了。」
梅舒迟自两人中间退开,周遭围观的奴仆全投以最同情的目光,好似在替他哀悼那多余的痴心,连人群中的梅盛也不由得对他感到歉意——他是个好男人,是他们高攀不上呀。
「等等,三当家。」冷不防地,梅项阳唤住他,「你知道这场比试的赌注吗?」
梅舒迟只是淡觑他,没回答,也是不知道。
「若我赢了媻姗,她心甘情愿入我家门,若我输了媻姗,这辈子,我只能是她的小阳师弟。」
梅项阳对梅舒迟吐实,只是想让这个同样陷在三角纠缠中的男人不要置身事外,也是明白向梅舒迟宣告,这场比试,他梅项阳一定要赢!
「本来站在这里和我比试的人,应该是你,两个男人争个女人才公平,不过媻姗替你下了战书,会输会赢轮到我做决定,到时结果出来,谁也别有怨言。」
梅舒迟望向梅媻姗,惊讶她竟不顾安危,向武艺胜她一筹的梅项阳挑战,正想开口阻止,梅媻姗却先投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重新握起剑。
「做师姊的,不会输给自己的师弟,小阳笨师弟永远会是我的小阳笨师弟。」全场大概只剩她还有这等自信。
然後,厮杀再开。
尾声
「这场比试只有一个涵义,想让项阳明白,我与他永远不会跨过那层身分关系,并不是说他赢了我嫁他,我赢了我嫁你,媻姗没这种逾越的想法。」
「也就是说,如果今天我用主子的身分强娶你入门,你也会用这种方式让我明白,主仆的身分不容变更,是吗?」梅舒迟正在替她的伤口上药包扎,她每因疼痛而龇牙咧嘴一回,他的眉头就拧皱一回。
梅媻姗迟疑再迟疑,「你不会用主子身分来强逼人。」他不会这么做,何必要她回答是与否呢?
如果他真用身分来逼她,那么……她恐怕会很无耻地欢呼大叫吧,啧。
「如果……我会呢?」他再追问。
「那么你不是一个好主子。」强娶庄里奴仆只有坏主子有这种权利,可惜他从不使坏,唉。
「……你一搬出『主子』二字,我只能无言以对。」若不能换来她的甘愿颔首,他又怎可能逼她一丝一毫?以前不会,现在自然也不可能会。
梅媻姗垂著睫,专注地瞧著那只大手将布条一圈圈缠绕住她腕上笔直的剑痕,两人静默许久,她才又开口,语气像谈天似的。
「促使我找项阳比试的最大原因,是因为我听了四当家的话,揪了五个梅庄奴仆问了些话。」
「问什么?」
「问你心版上刻著谁的名。」她瞅著他。
梅舒迟的双颊一红,腼腆尴尬全浮在俊颜上。
「你……知道了?」
「知道?我哪知道,他们给的答案全不是个人名。」梅媻姗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梅舒迟轻咦一声。这怎么可能?全梅庄上下哪个人不知道他一刀刀刻在心版上的人,除了她……哪还有什么……不是人名的东西?
他也不像他大哥爱钱成痴,将金银珠宝给搁在头一位,如果是问他大哥心版上刻著谁的名,九成是哪家钱庄的票子最可能,而他——
「他们说的该不会是哪株菊花的名字吧?」
梅媻姗偏著头想想,「我记得庄里没有这种菊花,以後你有没有可能养出来我就不清楚了。」答得还是很敷衍。
「到底是什么答案?」
「这个答案你自己不知道吗?」亏那个心版上刻了字的人是他,竟还追问她这个旁人。
「我当然知道,但……」他心版上是人名。
「轻点轻点,你缠得太紧,压得我的伤口好痛。」她嚷疼。
「呃……对不住,我重缠。」他有丝慌乱地拆了布条,这回动作小心翼翼到让人怀疑他得缠到明儿个早上才有办法缠完她的手腕一圈,很慢很慢,甚至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缠得有些松弛。
「你说,你自己心版上刻著谁?我听听答案和那五个人有什么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