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媻姗讨厌那种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像要生吞活剥人似的,她可做不来梅舒迟那种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只能加快脚步想回到屋内,这埋头一走,竟走到了主子前头而不自觉,形成了下属走前头,主子尾随的怪画面。
「媻姗。」梅舒迟唤了声,前头的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做不理,他知道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会越发疏远两人的关系,於是再唤:「媻姗,过头了。」
他指著那处早该转弯才能通往他院落的走廊,梅媻姗错过了拐弯,再走下去便是往西圃牡丹园,那里现在可瞧不见半朵牡丹。
她怔然,涨红著脸走了回来,懊恼著自己的失常落入梅舒迟的眼,不,该说是不喜欢被「主子」看到她愚笨的一面,那会在「主子」心中留下坏印象。
「别慌,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突然这么说,然後迈步先行,留下她因那句话而微瞠著眼,下一刻,她追上了梅舒迟的步伐。
「我才没有担心什么……」她说得好小声,是反驳却更像是嘀咕,同时压低著脑袋,视线全落在长廊地板上的砖瓦。
「三当家。」
梅舒迟甫踏入自个儿院落的石拱门,马上有三、四名的管事团团围上,连让他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也不给。
「三当家,去年酿的五十坛菊花酒已经全数点清,另加三斤风乾菊团、两斤嫩菊正差人处理著,您要不要瞧瞧?」
「是街东客栈向咱们订的那批吗?」梅舒迟问。
「是,一部分都照您的交代,搁在主厅。」
「好。」
进入主厅,整间屋内全是菊的香味,一名管事开了菊花酒的坛封,霎时醉人酒香漫开,管事斟了一小杯菊花酒给梅舒迟,他浅尝,满意地点头。
「菊花酒酿得极好,梅喜,重阳之前三日,派人送到街东客栈,若迟了,赔钱事小,失信事大。」放下酒杯,梅舒迟继续检视著此次采收的两斤嫩菊。
「是。」梅喜的事告一段落了,退到一旁,换人再上。
梅乐接著禀报:「李家员外托奴仆来问,他想搭座『金浮屠』可不知选择哪种菊适合?」
金浮屠是指富有人家大量购进鲜菊,缚结成塔楼,以示豪气。
菊能入药,亦能煮茶或佐料,然而此番附加功效全然不及菊之清傲风骨、雅尚志节。文人爱菊,因其「抱香而死」,菊花凋萎并不似其余花类,蒂落枝残,相反的,菊蒂与茎干仍旧不离,花凋而香气仍存;文人爱菊,更因其绽於百花渐凋之际,孤芳於秋色中,独傲凌霜、坚守大节。富人也爱菊,因为牡丹太过贵气,容易让人有奢华的坏印象,荷莲又太过雅素,衬不出富贵人家想端的架子,菊花则因胜两者一筹,赢得君子花的美名,既不俗又不过艳。
但菊之清雅,流於世俗金银戏弄,岂不令人欷吁?
「一丈黄最合适,李家员外无非是想藉菊楼的搭建来大肆炫耀,一丈黄的色泽鲜黄似金,足够撑他李家门面。」
「那我就差人如此回了。」拨拨算盘,用一丈黄搭起的金浮屠,少说也要上千朵的鲜菊,这笔进帐很可观噢。
「梅乐,记得只需回『一丈黄』,其余的话就甭提。」那番似贬似损的话语若让李员外知晓,今天卖菊的进帐恐怕就会少上一大笔。
「三当家,我知道啥话能讲,啥话只能在私底下毁谤。」梅乐咧嘴一笑。
「聪明。」多亏了这几个伶俐的帮手,他处理事情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梅乐退,换梅康上场,梅媻姗眼见一名名管事轮番上阵,虽然梅舒迟游刃有余地妥善处理每位管事呈上来的公务,可是……
准备操死人也不是这种操法呀!
没人会先恭敬地请主子上座,再替他捶捶腿,倒杯参茶润润喉吗?就算今天要杀只鸡也得先喂饱了它才好下手,而梅舒迟比只鸡还不如!
她想开口替梅舒迟挣些主子尊严,可是那群男人现在谈论的话题,她没一句听得懂,即使跟在梅舒迟身旁十数年,那些商业经她还是雾煞煞的,根本没有插嘴余地。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他不再是她以前认识的梅舒迟的感觉。
这让她觉得莫名失落。
她不知道这股失落称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被摒除在他之外,在此时此刻,她觉得她与他的主仆之分更是明确,她只能像个无所事事的护师,守在他身旁,然後看著当家主事的他……越来越陌生。
好像她还待在以前的回忆中,而他已长大;她还沉溺在梦境中的儿时欢乐,而他……却已经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独留那一个粉娃娃在梦中寻著他,大声呼唤著他的名字——
第二章
「小迟哥……」
噙著哭音,可怜兮兮的粉娃娃被罚端顶著小水盆,跪在梅氏众祖宗牌位前已经两个时辰。
「怎么了?」大男孩已经跨过了让人唤「小」的年岁,但仍没制止粉娃娃如此称呼。
今天用完早膳後却不见小粉娃跟前跟後地腻著他,这让他心下困惑,绕了府邸一圈,这才知道小粉娃被叫进主屋狠狠骂了一顿,现在被关到梅氏宗祠去思过反省,他没迟疑,脚下一旋便往宗祠走来,一踏进门,就瞧见她哭得凄惨。
「还不是犯了错被大当家罚。」一旁粉娃的爹又是气又是无奈。
「犯了什么错非要叫个六岁娃儿跪在宗祠里?」大男孩蹙眉。
「这小野娃摘掉了大当家园子里一朵牡丹呀!」即使是两个时辰前的事,粉娃她爹说起来仍觉气结。
大男孩轻「呀」了声,没接话,倒是粉娃她爹又斥责起粉娃。
「牡丹耶!一朵叫价千两的祖奶奶呀!那花价是我梅盛卖身钱的百倍,您说,我们怎么赔?顶水盆跪满五个时辰,再抄梅氏家训五十次,大当家这顿责罚已经算通融了。」小丫头犯了梅庄禁忌,活该挨骂罚跪,但是他这个做爹的又好生心疼,只好陪著女儿一块在宗祠里受罚。
相较於其他奴仆碰坏了牡丹就得拖到土里去种,梅大当家的确已经对粉娃娃相当宽贷。只不过,大男孩仍是觉得六岁娃儿不懂人情世故,有错就好好同她说,这等责罚不见得会让小粉娃心生警惕,若真会,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罚也罚过了,就这么著吧。」他动手接过粉娃顶在头上的水盆,换来粉娃她爹的激烈反对。
「三当家,您别这么做!大当家没开口准她起来呀,万一大当家恼火起来,娃儿还不是得重新再跪一回?况且有错本来就要罚,不然以後她犯下更大的错可如何是好?」
粉娃没得到爹爹的应允,不敢起身,小小年纪就会看人脸色。
「没关系,大哥那边由我来说。」大男孩扶起粉娃娃,顺势半蹲著身,拍拂她膝上的灰尘。「再说,娃儿连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全,哪有办法抄梅氏家训抄五十回,大哥气胡涂了。」
粉娃她爹无奈地说道:「三当家,娃儿不是这么宠的。」虽然那五十遍的家训势必由他这个做爹的代笔,但他这个爹宠娃儿是天经地义,可大男孩的身分……於理不合。
大男孩对於粉娃她爹的话只是笑笑而不应,继续朝粉娃娃说道:「不是同你说过了,府里的花都不能摘,怎么又不听话了?」
在数年前小粉娃闯进菊圃,滚坏了一园白菊之後,他就不只一回耐心教导,明明粉娃也听进去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她再使坏,怎么这回又犯了他大哥的禁忌?
「花开得好漂亮,要给你看。」粉娃也清楚自己犯下的错,只是那时瞧见园里的红牡丹又大又娇,她没法子将整盆的花搬给他瞧,又急著想同他分享眼前的春景,一时不察才攀下牡丹,哪知……
喔,追根究柢起来,大男孩也算祸首。
「下回赏花找我一块去,别再摘下来,否则小迟哥也保不了你,明白吗?」大男孩温柔叮嘱。
粉娃连忙点头,才要咧笑,但瞧见爹的脸色,又低下脑袋,隐藏欣喜。
「你这小野娃,要不是三当家处处替你张罗,可有你好受的!」粉娃她爹很清楚教养孩子就是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受尽凌虐和不平等对待,也不能让孩子恃宠而骄到无法无天。他家那口子死得早,黑脸白脸全由他一个人担,让他两者都做得失败,现在有了大男孩的帮忙,至少他可以专心扮黑脸了。「还不快谢谢三当家?!」
「谢谢小迟哥……」
「要叫三当家,怎么都教不来?!」粉娃她爹又是一吼。
「不碍事,娃儿哪知道什么叫当家,唤小迟哥就好,省得生疏。」
「可是您是主子,咱们是下人。」
「梅盛,你又说见外话了。」大男孩板不起面孔,仍是轻浅笑著。
「三当家,这不是见外,而是规矩。」
「等娃儿大些再来谈规矩吧。」他可不希望从这么稚龄的孩子口中听到老成的敬称。
「三当家,有些事还是从小教会最好,怕就怕以後长大会教不来。主子是主子,自然得放在心头供著,奴仆宠野了可就使唤不来,我知道三当家您人好,心疼咱们野娃没个亲娘,但,主子还是得有个主子的界线在,宠过了头,会教外头的人说闲话,对您,何尝不是伤害?」粉娃她爹语重心长,这番话,娃儿听不懂,大男孩却懂了。
「梅盛,你是怕我染指你家小闺女吗?」大男孩苦笑,他再怎么饥不择食,也绝不会对一个说起话来奶味十足的娃儿起歹念,这未免太贬低他的人格。
「不怕。」粉娃她爹抱起小粉娃,「我只怕咱们野娃对你动了情。」
「一个孩子能懂什么情?」梅盛想偏了吧?他和小粉娃单单纯纯的,若真有情,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
「就是不懂才更教我怕,什么都不懂就已经将您视为一切,要是真懂了还得了?我梅盛不奢望靠著女儿来养我後半辈子,更不要旁人说我家野娃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了自家主子。」这话,说得够明了吧。粉娃她爹朝大男孩一揖身,恭敬道:「谢谢三当家这回饶过我家野娃,下回我会好生看管著,没事的话,梅盛去做事了。」
「小迟哥……」粉娃扁著嘴,被爹亲给扛出了宗祠,只能不甘愿地唤了声,随即在爹亲的厉眸下噤声。
看著两人走远,大男孩轻叹。
「主子是主子,得放在心头供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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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舒迟知道,梅媻姗对主子很是尊敬,有时他甚至认为眼前的梅媻姗和十多年前那个总是甜甜软软叫著他「小迟哥」的小娃娃不是同一个人。
落差太大了。
一个是可以拉著他的手,爬树挖石斗蛐蛐,一个却是连多同他说一句话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的惶然。
「主子」这两字横亘在他们之间,像是高耸入天的墙,隔绝了一切,墙的那一端,是他们共同携手赏菊的过往。
脑海中忆起那段回忆,总忍不住回味再三,因为现在……只能回味。
梅舒迟叹息,声音虽浅,但一旁彻夜相陪的梅媻姗已经偏头瞅他。
屋里没了其他奴仆,梅舒迟早先拆了头上紫金冠,大掌轻揉发酸的颈项,披敞的长发像是墨黑的绢缎,散在肩胛及背脊,模样看来很是疲倦。
「三当家,若累了,就早歇吧。」思索许久,她选择了用下属关心主子的口吻缓道,她不清楚梅舒迟为何低叹,直觉认为他是深更倦累。
他搁下毛笔,柔和眼眸由书册上移到她的芙颜,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逼迫梅媻姗不得不窝囊地避开他的注视。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继续翻阅起那本引不了兴致的杂册。
「很晚了。」
梅舒迟微讶地再度抬眼,他以为她只会应「是」,没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话,不过他也没因此而太欣喜,毕竟她那句话极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没有哪一个护师胆敢在主子没休憩之前先睡的。」她义正辞严,身为护师有护师的尊严。
梅舒迟一笑。「可你每天晌午过後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时的毫无心防,每每让他忆起以前那个啃饱了鸡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媻姗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白,很是难堪,直接误解了梅舒迟的话。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只是……罢了,忘了我那句无心之言吧。」梅舒迟自知失言。
「这是主子的命令吗?」若是,她会忘;若不是,她会把这句话挂在心上,然後接下来绝对不会放纵自己再偷懒贪睡,遭人数落。
「不是,是朋友的请求。」
「媻姗不敢当您是朋友,只当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绝,在这点梅媻姗和她爹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替梅庄卖命,又同样顽固地有所坚持。
「若主子命令你将我视为朋友?」他试探一问。
「那么,媻姗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迟这回才真是无能为力,有时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输她这些观念,能让她将主子视为神只,半点也不敢违拗。
或许想扭转梅媻姗的想法,就得先从固执的梅盛下手,否则什么都是空谈。他也知道,他可以用主子的威严来压这对父女,让他们别这副将主子与下属视为两类不同人种的模样,但他不想用强迫的方法,这样根本没有意义……只会让这对父女觉得主子的话宛如圣旨。
他黯著脸,越觉得拿这对父女没辙,更想挖开这对父女宝贝档的脑子瞧瞧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十成只有「主子,是用来搁在心头供著」这句话。
无奈。
那是什么表情?她又没说错话!梅媻姗在听到梅舒迟又逸出轻叹时蹙紧眉峰。他该高兴有个这么听话的护师才是,而不是用这种被人欺凌的神情,好似她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样。
深秋的夜风透过微敞的窗棂拂进秋意,桌上的书册被翻吹得啪啪作响,烛光摇曳,书房里的两道身影也因而变成跃动不安。
为了掩饰突来的沉默尴尬,梅媻姗转身关上窗,闩牢。
「媻姗,我没有要拿身分压你,我只是认为你不须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这么僵,主子和朋友这两者并无冲突。」是主子,也可以是朋友。
「主子是主子,朋友是朋友,我知道这两者没有冲突。」
言下之意,她永远不可能把他归类在朋友之列,因为他是主子,这身分撼动不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