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从『朋友』摒除,归入难以亲近的『主子』?」梅舒迟合上书,冷不防地问。
「从——」一个字才离口,她又像只蚌壳闭口,只觉得右脸颊上那道突兀存在的疤痕隐隐作疼。
她抡著拳,以沉默代替回答。
记不得正确的日子及时辰,只记得有一天,她认清了自己的身分,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再将他当成可以谈笑、可以嬉闹的「小迟哥」,而让她「认清」的,正是她右颊上这道指头般长短的疤痕。
疤痕虽不至於破相,但在姑娘脸上总是疙瘩,谁也不知道,梅媻姗从不介意脸上的刀疤,甚至认为这是她该受的,她不将粉颜上的疤视为疙瘩,因为真正的疙瘩是藏在心坎深处,若没发生「那件事」,她与他仍会像以前那样无所不聊吧。
他在等著她的答案,等著她给他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她不知如何让他清楚她的坚持,只能用上她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从您变成主子的那一天开始。」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梅舒迟不让她三言两语地含混带过。
「我也不记得了。」要装傻,大家一块来。
「照你这么说,打从一开始,我梅舒迟就是梅庄里的三当家,那时的你并没有这么……」拒他於千里之外。「疏远。」
她是在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在他不知不觉中,他的小粉娃变了,而忙於秋菊采收的他毫无察觉,等到他发觉不对,她已经远远避在他身後,以主子奴仆之分为鸿沟,不容谁跨过。
「那是因为我那时不懂事,现在懂了,自然不能再逾矩。」她说得理直气壮。
好一句不懂事,说来既能脱罪又不得罪人。
「如果你的懂事换来这样的相处,我倒宁愿你是那个不懂事的小粉娃。」一番话轻轻道来,带著惆怅。
就算我还是小粉娃,你却不会再是「小迟哥」呀……梅媻姗藏了声音,暗暗呢喃。
真正改变的人,又岂止是她?
若不是他变成了一个她不得不尊重、不得以礼对待的主子,她又何尝愿意……
「罢了,别谈这些。」梅舒迟断了话题,他不认为深夜与她谈这些就能扭转她石化的观念,再谈下去,只会让两人陷入更胶著、更不自在的局面,与其如此,他宁可维持原状,将一切都维持在最初的原点上。
「你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赴季府的菊花宴,怕你太晚睡,明儿个起不来。」瞧她方才不经心地揉眼,让他心生不忍。
「我爬得起来!」她倔强地回道,不想被当成贪睡的小丫头。
「好、好,就当我这个做主子的担心你这护师太过操劳,从早上卯时醒来便随著我巡视菊圃,直到子时还不见得能合眼休憩,明早又得卯时起来,对你而言该是挺吃力的。」他改用怀柔政策。
「主子都不喊累了,媻姗也不累。」倘若要细数整日公务行程的疲惫,梅舒迟绝对胜她不只干百倍,除了劳力,还得劳心,光是她每天在他身旁听到的一成串一成串商行话都足够累垮她了,何况他不只要听,还得一件件处理妥善,分派给手下管事去做。
此刻梅媻姗脸上还真掩不住替他埋怨辛苦的神情,他辗然一笑。
「真要说我辛苦,也不过只有桂月、菊月、阳月这三个月份,其余月令我不全在休憩?一年工作三个月,休息九个月,怎么算都划算。」梅庄兄弟各自司掌一季的事务,这是四人的默契。
「那也不代表这三个月您都可以不用睡!」
每天都是他遣她回房休息,自己还继续在书房看书或批帐,然後隔天她卯时梳洗完毕上工,他却早在一、两个时辰前就到菊花园圃去检视众花匠养菊采菊的情况,她真怀疑梅舒迟真有好好休息睡觉过吗?可他的神情又没有半分疲惫……只除了他那张在秋日底下怎么晒也晒不出健康肤色的白皙脸庞。
难道他真异於常人,每天只睡一个时辰?
「我不会太为难自己。你早歇吧。」
不会太为难自己,但也不会太善待就是了吧?梅媻姗心底替他将那句话给补全了。如果她没盯著他,他一定又会在书房看书看到忘了时辰。
「如果三当家不介意,媻姗想陪著主子,等主子想休憩了,媻姗才回房。」
「不用,我瞧你也累了。」
「媻姗并不觉得累。」
除非他再拿主子的身分命令她,否则她跟他卯上了,要嘛,就两人一块收拾书册,各自回房好好补场睡眠;要嘛,就两人乾瞪眼一整晚好了。
「别赌气。」
「媻姗不敢。」
分明就在赌气,还说什么不敢。梅舒迟失笑地想。
「我明白了,全听你的,我不看便是。」他开始叠起书册,见梅媻姗要上前帮忙,他制止道:「我自己来,这些不是护师的分内工作。」
她只能无语退立一旁,静觑著他将一桌子书、墨、笔全归类得整齐,完全不像一个专等著别人伺候的富公子。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主人,不仅梅庄里人人这么传,连梅庄之外的人都对梅三当家一致赞好,梅庄里的奴仆谁不盼求著能在三当家底下做事,虽说其他主子人也好,但大当家严厉、二当家佣懒、四当家就更别提了,而梅舒迟待人和善公平,又不端主子架子,在外行商亦不改温文诚实,虽为商,却不像梅庄大当家一样以「奸商」为本,他实实在在的处事方式,反倒让庄外人放心同他做生意,里外名声都好。
也因为他好,所以难免管不住奴仆,几个胆大的下人会欺他心善,虽然後来全让大当家给一个个扫出梅庄,杀鸡儆猴一番,但梅庄下人还是很难对梅舒迟兴起肃畏之心,毕竟主子人好,奴仆自也放肆许多。
宠儿不孝,宠奴难教,梅舒迟该懂的,但他什么也不做,仍是宠著。
在梅媻姗还分神想著关於梅舒迟的事时,他却已收妥物品,走离桌案,高瘦长躯背著烛火,挡去了唯一投射在她周身的光源。
「在发什么呆?」
梅媻姗仰首望著那张她总是要抬高头才能瞧清的俊容。以前年纪小、身子矮,离他还不只五头身差,但是那时没有距离,因为他都会抱起她,让她与他平视,好几回她不懂避嫌,老爱和他颊肤相贴,想从他身上汲些温暖,现在年岁长了、身子也抽高了,与他的距离……竟然越来越远。
梅舒迟伸手替她拨回耳畔一缯散开来的黑发,指尖在碰触到她的耳壳时,令她重重一震,连忙後退一步,让他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三当家,早些回房睡吧。」她的失措隐藏得很好。
「走吧。」他收回手,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大起伏,率先迈步。
在他身後的梅媻姗趁他没回首的空档,以掌捂住了自己泛红的耳壳,直觉得一股热气全冲上他触及过的肌肤,像要烫熟了她一样,由耳朵开始,逐渐往脸颊蔓延。
缓步於庭檐下,和著菊香的秋风迎面拂送,稍稍解除了莫名燥热,由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也随之飘过鼻翼。
或许是久处於菊圃之中,他的身上总带著比菊更馥的香气。
这股香气,让人眷恋,一如每个梦境中,又甜又暖……
第三章
香味。
鼻头抽了抽,像只寻著肉香的小狗儿一抖一抖地嗅动著。
是菊的香味。
被衾间探出一张汗湿的小脸,病中的高热煨红了圆鼓嫩颊,兀自紧合的眸子因嗜睡而酸软得睁不开,鼻塞到几乎失去嗅觉的俏鼻此刻竟接收到那股菊香。
不,不是菊的味,这是梅舒迟的味道。
小粉娃猛瞠眼,眼帘中,那只正准备为她拭去额上湿汗的大掌似乎被她突然醒来所惊怔,迟疑地定在她额前五寸,直到她的眸光凝聚,终於将大掌的主人看个分明。
「小迟哥……」烧得有些混沌的脑子只能挤出这三个字,小掌想从被衾中伸出来抱他,却先一步让他压制住,不容她著凉。
大掌握著布巾,轻覆在她饱满额际。「病好些了吗?」
「不好不好……头疼喉疼,到处都疼。」小粉娃赌气兼撒娇。
「谁教你练完武,一身汗的,又跑到梅庄後山的菊圃去吹风?」大男孩的口气虽是斥责,但又添了宠溺及心疼。
前些日子梅庄正忙著采菊晒菊,使他忽略了那总跟在身後的小粉娃带著一身汗湿,陪他在菊圃里挨了数时辰的秋风,所以她的病,他难辞其咎。
「都是小阳笨师弟害的,要不是他死拖著我多陪他练一套剑法,我才不会这样咧!」说到那名同拜梅庄老护师为师父的师弟,小粉娃沙哑的声音多了义愤填膺。
想她今年不过八岁,就升格当人家的师姊,虽然那师弟还年长她好几岁,但辈分可无关年纪或武艺,师姊就是师姊,身分自是高高在上,大大跃进一步。
可那小阳笨师弟总是欺她功夫输他,老爱找她练剑赐教,非得将她这个师姊打到无地自容,在胜负的功名簿上「荣登」第五十次的惨败,想来就教她一肚子鸟气和窝囊。
将她扁出一身淤青和臭汗不提,还老是耽误她去找小迟哥赏菊的时间,哼!
原先病奄奄的模样变成活力十足,双颊病烫的红霞此刻看来也像是粉扑扑的桃花妆。这种光彩,似乎只有在提到那位「小阳笨师弟」才会兴起。
大男孩并不识得「小阳笨师弟」,只知他是梅庄一名管事的远房外甥,本也是准备入梅庄当长工,後来让梅庄护师看中了他的好根骨,请求梅庄大当家将他编派到护师职务里受训——这些话,全是由小粉娃嘴里听来的,因为打从那名「小阳笨师弟」入了梅庄,小粉娃与他聊天的话题十句有七句不离「小阳笨师弟」。
大男孩微敛起笑,虽然只是稍减数分笑意,却已足够教人看出他的不悦。
他抹去她脸上的汗,又替她拢妥棉被。
「小迟哥,好热……」
「热才能闷出汗,病才好得快,听话。」他约略洗涤布巾,拧乾,搁在她发烫的肤上,再取来另一条为她拭去颈边的汗水。
「小迟哥,这水好香噢。」
「是菊花上的露水,降热。」在天未明之前他就到菊圃去取,小心翼翼地从每株菊瓣上汲下珍珠般的天然凝露,再加上数十朵杭菊一块熬煮,用以替她拭身。
「是你去取的吗?」她甜甜又憨憨地笑。好久以前她就听过梅庄里有专门派人收集菊上的露水,据说用来清洗肌肤能让女人皮白肉嫩,是城里姑娘争相抢购的梅庄商品之一。
「嗯。」他应得极轻,不想邀功。
「小迟哥,你真好,和小阳笨师弟一点也不一样,真好。」她揪著衾被笑,「他只会欺负我,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想拖著我去打拳强身,说什么汗流出来病就好,你不同,瞧我病重就替我盖被,同样都是要我出汗,他就好没天良,对不?我现在可挨不住他一顿拳脚哩……小阳笨师弟是臭鸡蛋……」她毫无闺淑地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著:「小迟哥是好人……」
「至少他还有心想助你早些痊愈,这等心意就够了。」
「他是怕我病著了,没人给他练拳磨剑。」小粉娃没好气道,一双圆亮的眼瞳煞是灵活,口中虽有埋怨,但实际上还是挺疼师弟的,否则也不会日也念、夜也念,时常将他挂在嘴上。
「你也挺喜欢习武的,不是吗?」
原先庄里的护师除了保护主子安全之外,尚背负著教导主子几套健身自保的功夫,以备不时之需,只可惜梅庄四位主子中除了梅大当家和梅家小四之外,其他两个根本没有半分武学底子,几回武课下来,大男孩和他二哥当下认定——宁愿到时候出门谈生意被人给砍了脖子,也不要现在被梅庄护师给整散了骨头!所以不到中途,两人就放弃要刀弄剑的,记得小粉娃就是那时随著大男孩一块练拳玩剑,没想到竟练出了兴致,也在大男孩的允准之下,学起了护师的一切本领。
「喜欢!很喜欢!习武很好玩的!」小粉娃喜道,她喜欢那种流了一身汗水後再浴沐一番的畅快。
「是吗?喜欢就好。」大男孩和她不同,他倒宁愿在书房里多看两本书,也不愿将自己搞得浑身疲累又酸痛。
但小粉娃没多说,她会喜欢练武,泰半是为了他——因为他不喜欢练这些保命的拳脚功夫,所以她让自己喜欢练,倘若以後发生了什么事,就轮到她可以保护他了,嘻。
「肚子饿不饿?我让人炖了些药汤排骨,吃一些?」听她说起话来乾乾哑哑的,大男孩不由得替她操心,加上一提及「小阳笨师弟」她就不懂节制,也不顾自己现在的破锣嗓,滔滔不绝地一直叽叽喳喳。
「我要吃!」她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扶她半坐起身,再拉好她身上的暖被,大男孩盛舀了药汤,坐回她床边的小木椅,一口口吹了汤才送入她嗷嗷待哺的嘴里。
她边咽汤边嚼著入口即化的嫩肉,「小迟哥,你真的好好噢——为什么爹爹不许我同你一块玩?」每次只要被爹爹看见她缠著小迟哥,回来总少不了一顿责骂,她真的不懂……
「你爹不许你同我玩?」大男孩挑起眉峰,还是没停下喂食。
虽然他早过了贪玩孩童的年岁,再过几年也将及冠,但听到她那句「我爹不许我同你一块玩」的话,竟还是会如同每个被驱离玩伴的孩子,心生不解及失落。
「嗯。」
「为什么?」
「爹说,你跟我不一样。」她偏著小脑袋,试图从病到胡涂的脑子里挖出爹爹在她耳边的唠叨。「爹说,你是当家主子:爹说,不可以老腻在当家主子旁边:爹说,我们得看当家主子的脸色才能过好的生活:爹说,我们的命,是卖给当家主子的;爹说,我要是再对主子没大没小,就要挨板子。」她顿了下,吐出骨头,问道:「小迟哥,当家主子到底是什么?」她就是弄不懂当家主子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为啥爹爹每提到「当家主子」,就一副巴不得叩跪谢恩的惶然样?
大男孩明显地迟疑,似在思索著该如何跟小粉娃解释。他想得出神,就连小粉娃张开檀口,等待那匙飘满当归香味的汤药喂入,也迟迟不见他有所反应,让她只能发出「啊——啊——」的催讨声。
「当家主子……不过是个称呼,一点也不稀奇。」大男孩在小粉娃拉扯他衣袖的动作下回神,但仍未想到合宜的解释,最後只淡淡道。
「一点也不稀奇?可我爹说……当家主子是、是……」她「是」了半天,浑浑噩噩的脑袋瓜却记不起爹还交代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