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重要,只要能御寒就好。」她摆明不接受他的意见。
梅舒迟喝完最後一口药汁,乾脆认命地爬回床榻上去,因为盖著一件冬被和披著一件冬被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後者的压力太大了,而且拖著冬被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很吃力。
「我还要多久才能出房门?」他的问法与小孩子问娘亲「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玩」如出一辙。
「病好再说。」她的回答也很「娘亲」,动手替他拢好冬被。「有没有特别嘴馋想吃些什么?我让人替你张罗。」
「不太饿。媻姗,在菊月里叫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我会无所适从。」就好像已经习惯了忙碌,却突然被人抽走所有工作,他会觉得自己像废人。「可以让梅乐他们送帐册来,我在床上看……」
「不行。大当家有交代,所有帐册全送到他那边去,谁敢拿给你,谁就等著受家法处置,梅庄里没人敢挑战大当家的权威。」她直言要他死心。
「这样大哥太辛苦了。」
梅媻姗没多说什么,她向来不在乎其他主子的感受,因为她只对梅舒迟负责,她只是专属於他的护师,所以她会自私地保护自己的主子,其他人……谁理呀?
「你如果觉得闷、觉得无聊,我到书房找几本书给你解闷。」梅媻姗说完,便真的转往书房而去,留梅舒迟一人在榻上苦笑。
说到书,梅舒迟这才想起了那天小四塞给他一本……打发时间用的杂册,他那时随手将书给塞到哪去了?
好像是……枕头下?
梅舒迟探入枕下,果然摸到了书册。
「幽魂淫艳乐无穷……」翻开头一页,大略浏览数行就先瞧见火辣辣的宇里行间所酝酿的情欲,每个词儿都足以令人脸红心跳,行云流水的挥洒著男女情爱欲念间的纠缠,无论是肉体或是思绪……
梅媻姗搬了一叠书回房,就瞧见梅舒迟时而倒抽凉气,时而瞠目结舌,时而惊讶轻呀,唯一不变的是他脸上那层红辣辣的色泽。
就连她好奇地走近他身畔,他都没注意到。
她俯低身,凑著小脸,一块和梅舒迟读著书里的句子。
然後,两人同时猛抽一口气——
四目相交,他看著不知道在一旁瞧了多久的梅媻姗,而她盯著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
「你、你怎么看这种东西?!」她先发制人,身子挺直地退了一步,急促不稳的呼吸是因他方才猛然回首时,温暖唇瓣别过她脸颊所带来的影响。当然,刚刚跃入眼帘那一行露骨而香辣的床笫艳词,也不排除是主因之一。
「这是小四塞给我的……」他觉得自己真像个做坏事被娘亲捉到的顽童,语气闷闷的。
「别赖给他!四当家才不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
「那我就是会看这种东西的人吗?」
她抖著纤指,指著他手上的淫书。「可是你已经在看了!」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也对……」他好像没立场替自己解释,轻合起《幽魂淫艳乐无穷》,将书册递给她。
「做什么?」
「我不看了。」
「那递给我做什么?!我也不看呀!」她的表情就像是那本书会咬人似的。
原本梅媻姗这种小闺女在出嫁前哪弄得懂什么「食色性也」的道理,在她古板的观念中,情欲这种事是碰也不敢碰,不,连想也不敢想。
「我才不像你……你这么……这么……」脑子里转动著恶心、肮脏等等的字眼,但她却说不出口,只能用眼神指控他。
「男人和女人本来会有情有欲,面对心仪的对象,产生想抱她的念头也是很正常,想拥著她、想吻著她、想和她有肌肤之亲,这些都算不上是恶心肮脏。」他明白她没脱口而出的字眼大抵是什么。
「你还说!」梅媻姗觉得脸上被人偷偷放了把火,正熊熊燃烧著,将她的脸当成木炭在烧,烧得又热又红。
「难不成你以为夫妻关起房门都在下棋泡茶练字画吗?」
他的眼神让梅媻姗又是一怔,她讷讷地摇著头。她怎么知道夫妻关起房门都在做什么?!那他又怎么知道别人家夫妻关起房门是在做什么?!
她摇头的动作越来越大,像是要甩出脑里听到的不应该出自於梅舒迟口中的句子,更像是要否定自己眼中所见的他——
梅媻姗抡著拳,粗喘一声奔出他的房门,用她这辈子最厉害的武学——轻功,没命似的逃了。
那眼,像蕴著文火,慢慢地燃著渴望。
方才在书册上看到的字句残留在脑海,在混乱的此刻竟清晰地浮了上来。
直勾勾地看著、望著。
书里主角们的模样藉著字句逐渐成形,那直勾勾瞧著人看的男主角,变成了梅舒迟……
那文火,名为情欲。
她,在梅舒迟眼中,看到了他对她的情欲。
第七章
一盆盆布满血红的热水被递了出来,女仆又端了乾净的热水进去,进进出出间,也彰显著房里人的伤势多么严重。
小粉娃哭红了眼,跪在屋外整整好几个时辰,忙碌而担心的人群谁也无心理会这抹难过害怕的小小身影。
她誓死捍卫主子,所以没有人责怪过她一字一句,加上六名护师在其他当家面前详述著贼人偷袭之际,小粉娃拖抱著三当家逃窜的情况,其他当家也知道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苛责,甚至二当家还对她道了谢。
谁也无法预料,那盆准备砸上小粉娃脑袋的菊盆,会让不顾自身安危的大男孩给硬挡了下来——用他的脑袋。
当下破的不只是菊盆,还有他的头颅。
没人怪她,但她却怪自己。
要不是她冲动、要不是她没思索过後果就贸然行事、要不是她武功差、要不是她反应慢、要不是……
要不是她,他也不会替她挨上这记重击。
「娃儿,起来吧,别跪了。」
小阳师弟来到她面前,看著她满手满脸染著大男孩的鲜血,苍白的右颊上开了道细长血口,她也好似不觉疼痛,一脸的忧心忡仲只为房里的大男孩,让平时总爱闹她的他也无心调侃。
「没人罚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做得不好!我如果做得好,小迟哥就不会变成这样子!」说著说著,豆大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早说过不分清楚主仆之分一定会出事!」
「不是这样的!我说要保护小迟哥,我有保护小迟哥,是我太笨了,所以才——」
「我说的是他!」小阳师弟指著紧闭的房门里,「他没认清主仆之分!哪有主子能以身为盾替下人挡灾?!他要认清自己的身分呀!就算全庄的奴仆都被砸破了头又怎样?他顾自己毫发无伤就好,谁让他多事跳出来被人砸?!」他狠狠甩过头,一股火气直往上窜。
他知道,如果今天换成了他,他也会替小粉娃挡下这记伤害,宁愿自己头破血流也不容她受伤害,那是因为他喜欢小粉娃呀!大男孩的举动……也在诉说著,他也喜欢小粉娃,喜欢到不顾主子身分,反过来保护梅庄护师的生命安危。
以主仆之分来说,这根本是本末倒置,以男女之情来说,这却是人之常情,他喜欢小粉娃,他和他一样,都喜欢上小粉娃……
是,他嫉妒大男孩英勇的救美行为,嫉妒他让小粉娃心甘情愿地跪在屋外与他同受折腾,嫉妒发生事情时,他不能陪在小粉娃身边。
「我不是刻意要将咱们这些下人看得低贱,但和主子们比起来,我们的命原本就廉价,他有没有想过,万一今天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当时护主的行径,他伤得这么重,其他当家会如何看待你?会不会将他受伤一事全归咎於你?咱们做下人的,主子要搓圆捏扁还不简单吗?他如果真为了你好,就该用『主子』的态度来待你,否则今天这种事,不会是最後一次。」
小粉娃扑在他怀里痛哭。
她现在心里揪著、脑里乱著,好似那菊花盆是砸在她头上,源源不绝的痛越来越强烈。
「小阳笨师弟……怎么办怎么办……小迟哥会不会死掉……会不会……」
「不会不会的,他那种烂好人,不会的。」虽然俗话说「好人不长命」……嗯,现在还是甭在小粉娃面前说,否则她会哭死。
「他如果死掉了……我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好好活下去呀。」难不成小粉娃想陪葬吗?!
「我……我不要和小迟哥分开……不要不要……」小粉娃抬起被泪水湮没的眸子,「小阳笨师弟,你跟他说……跟他说以後我会好好练功,我会好好保护他,不会再让他受伤……你跟他说,再相信我一次,一次就好……你快跟他说……呜……」
说著,小脑袋瓜子又垂了下来,颗颗泪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了他。
「你有办法将他完全视为主子吗?」
她猛点头,说不全句子的檀口只是一直呜咽重复著:「可以可以……」
只要他能平安,就算要她以後都不能再抱著他叫「小迟哥」,她都愿意。
「那他呢?他又能分清主子与奴仆的分野吗?」
「我……我不知道……」
「要是他分不清楚,以後遇到这种事,他还是会挺身出来替你挡。」
小粉娃垂著眼睑,眼眶蓄不住眼泪,只能滴答滴答地任它夺眶而出。
我说过,你如果不想将我当成主子,我就不当你主子,这件事犯不著让你和你师弟吵嘴,只要我们两个彼此认同就行。
蓦然想起那时大男孩又是认真又是安抚的一席话,他将所有的选择权交给她,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是她的主子,也可以不是她的主子,端看她的意愿。
也就是说,只要她认定了他的身分,主仆的分野就跟著明朗了,是吗?
小粉娃攀紧了小阳师弟,啜泣声加浓,接著,她释放了胸中的积郁。
她哭得很使劲、也很放肆,因为她知道,从今夜之後,她所失去的,是她最喜欢的小迟哥,无论他是生是死,她都要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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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满清水的木盆子里深埋著一颗脑袋,咕噜咕噜地冒出数颗水泡,隐约听见有人的低咒混杂著泡泡产生,直到肺叶感到灼热的窒息痛苦,木盆里的脑袋才放过了对自己的折磨。
满是水珠子的脸上仍是红火一片,一盆冷水无法消褪半分异常的红艳,甚至因为长时间的闭气而让镜前那张芙颜更加暗红。
想用双手揉散两颊的红霞,反倒被颊上的热度所怔。
「梅媻姗,他是主子,听清楚了没,他是你这辈子认定了要跟随一辈子的主子,不可以有任何胡思乱想,主子,是要放在心上供著的。」水湿的小脸义正辞严地对著镜中的自己厉声道。
镜中的她自然不会回她几句「我知道了」之类的保证,她只能静静瞧著自己,缓缓抚上那道在铜镜里反照出来的颊上红痕。
「你忘了吗?这道疤痕是当年那贼人头儿拿菊盆砸破他的头时,被碎片给划开的,伤口是会痊愈,但我不准许,不许你忘,你要永远以此伤为戒,将他视为主子。」
为了留下这道小伤痕,她在拭净伤口边的污血後,拿著後娘的胭脂染在疤痕之上,让她的血肉与红色染料牢牢密合,让这道疤痕不会在结疤之後脱落得不留痕迹,如同纹身雕青一样。
「所以……你不可以被他的眼神干扰……」思及梅舒迟看她的炯然目光,火红的脸又浮现高热。
她不知道原来温文的梅舒迟也会这样看人,原来他眼中也会有名为「情欲」的火焰,她以为他只会淡淡地瞅著人笑,永远那么温柔有礼……
情欲该是污秽的,否则为什么大人们都爱私下谈著,若是可以正大光明拿来当闲磕牙的聊天话题,他们何必老爱故作神秘?男人说得暧暧昧昧,女人说得羞羞答答,这种羞於启齿的事……为什么从他眼中传递出来,却让她脸红心跳到无法遏止?
无力沉吟了声,她觉得自己真坏,简直……不懂矜持。
「笨娃儿!」紧合的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附带著洪亮有朝气的轻快呼唤声,全梅庄会这样叫她的,不做第二人想——除了当年那个小阳笨师弟。
梅媻姗又重新扫视镜中的自己,脸上红霞消褪的速度远比不上小阳师弟叫门的猴急,她无奈,只好顶著狼狈的模样去开门。
「项阳。」小阳师弟全名梅项阳,与她一样同冠梅家姓,而「项」是本姓。「这么急做什么?」
「没什么,刚瞧见你急急跑进房,我还在想你怎么了哩。」梅项阳今年正逢及冠年岁,一身黝黑健康的肤色是长年习武所换来的,高过梅媻姗两头身长的他微微俯觑她,清亮的黑眸很是灵活,性子倒和小时候没什么改变,仍爱闹她戏她,不同的是他已经极少找她磨剑练拳,因为知道自己力道大,一个不小心都会伤到梅媻姗。
「我没事呀。」
「没事脸这么红?」他觉得梅媻姗脸色红润时还真好看。
「日头大。」
「你不是整天都待在三当家房里吗?哪来的日头?」语气很酸很酸地加重前头那句问话,酸到连梅媻姗这种粗线条的姑娘都嗅到了。
「我还得煎药熬汤,厨房跑跑书房绕绕,难免晒红呀!」做什么说得这么暧昧,好像她待在三当家房里全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那是丫鬟的分内事,你一个护师去煎什么药熬什么汤呀?!」
「你什么时候在三当家身边看到一个丫鬟了?」梅舒迟从不让他大哥安排手脚俐落的丫鬟给他,说是避嫌,至於避谁的嫌,他没说,她也不知道。
「没有丫鬟总有小厮吧?」
梅媻姗被问得有些上火,一方面也是懊恼自己的行径被梅项阳给看得透彻,「你是来找我吵架的?」
「当然不是。」梅项阳暗暗咒了自己一句,为什么他老是嘴贱,爱将梅媻姗给惹毛。「我听盛叔说你忙著照顾人,自己都没有空理会自己的肚皮,这怎么可以?」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我到你房里来之前,先去厨房摸了两颗包子给你填肚皮,喏。」他露出讨好的羞涩笑容。
梅媻姗太习惯梅项阳用大吼小叫的方式表达他的关心,他是个不诚实的男人,心底担忧,嘴里却还可以吐出令人想动手狂扁他一顿的浑话。
她道了谢,接过油纸胡乱包裹的热包子,开始啃起来。
梅项阳迳自挑了她身畔的位置坐下,替自己斟了杯茶。
梅媻姗咬著包子,不经意抬头,瞧见梅项阳目不转睛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