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我程民生了什么样的好女儿——”
程勋耳畔听见父亲的怒喊,虽然心中自责不已,但脚下仍没有停,甚至没有回头。
只要想到杜云影一人在外,可能咳血至死,她就心慌意乱,什么也不能多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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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水锾的午后,蓝天缀白云。街市上人群来往频繁,大多是过路旅客。
杜云影正坐在一个露天茶栈内,啜饮着当地特有的茗香茶;今早他离开了景阳城,就一迳向北行。事实上,他尚未决定今后的去向,只是凭着感觉走罢了。
一路上来到这里,有一件事他一直惦在心上。那就是万娘曾问过他的一句话:出外这么多年了,不回家里一趟吗?
其实那一直是他这两年来考虑的问题,只是迟迟没作下决定。搁到了今天才想,似乎也拖得太久了一点。
他正兀自冥思,突闻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杜大哥。”
他闻声一惊,回过头看来人,程勋正牵着马,风尘仆仆地站在他身后不远。
“程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程勋挂着浅淡的笑容,把马缰绑在一旁的木栓上,随后轻步过来,与他同桌而坐。
虽然她敢在别人面前扬声要与他同行、照顾他,但到了他跟前却不免羞窘,而不好意思说出口。
杜云影虽然已能臆测她的来意几分,但他仍静静地等候她的答案。
程勋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眉睫。好半晌,才缓缓抬头道出来意:“我——是来寻杜大哥你的。”她的双颊微染红云。
“找我?”他的语气平顺如常。
“嗯。”她颔首,岔离话题道:“杜大哥要离开景阳也不同程勋说一声,害得程勋没能向你道别。”
“喔。”杜云影逸开一抹微笑,道:“走得匆忙,所以没能知会你一声。抱歉。”
她含笑看他一眼,轻轻摇头,似乎对他表示:没关系。
“杜大哥打算上哪儿去?”
他沉吟半晌,道:
“还没决定。”
“那么——不如上奇山,找我师父去。”她眼底透着对他的希冀。杜云影闻言微感诧异,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怎么她迟迟不说明来意,还为他往后的行程作下决定。难不成,想跟着他走?
她明白他眼中的疑惑,解释道:
“或许我的师父可以治愈杜大哥身上的伤,以往我有什么病症,都是靠师父医疗而愈的。因此我想,说不定我师父有本事医治杜大哥你。”说完浅浅一笑,希望他能接纳她的建议。
“原来是这样。”杜云影清润的声音别具磁性。他接着说:“我的伤一直让程姑娘挂碍于心,实在是罪过。不过,杜某的伤势已大有好转,程姑娘可以放心了。”
程勋的笑容一点一滴逝去,含忧摇头。
“不,程勋若不能看到杜大哥的伤势痊愈,那么我便不离去。”
此言一出,他更觉得讶异。他这一点小伤,值得她这么担心吗?
“程姑娘,杜某只是一点小伤——”
“不,才不是小伤。”她蹙眉道:“杜大哥的伤势不轻,只是杜大哥本人却不知情。”
“哦?”看她的表情,向是在宣告他得了不治之症一般,但,他还是豁达地笑了。“那么杜某要请教程姑娘,杜某所患何伤,为何说杜某伤得不轻呢?”
程勋迟疑半晌,才道:
“杜大哥中了‘日薄西山’。中招者,日后咳血不止,重者,可以致死。”
杜云影听了确实有丝讶异,虽不知她从何得知此事,但他相信她所言不假。可他却无心追究来由。也许,近十年来的飘泊,已让他惯于无欲无求地存在于天地之间。生死,似乎不那么重要。
他恢复一贯的宁静,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提壶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程勋面前。
“程姑娘旅途到此也渴了,用茶吧。”
他的反应出乎程勋的意料,不过却反而使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她端起杯子,就唇慢饮。
他等待她一杯饮尽,才道:
“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程勋放下杯子,眼神凝聚。
“不,我不回去。你的伤一日不好,我就一日不走。”
“你出门在外,令尊与令堂会担心的。”他缓缓道。
“不要紧,我已经告诉我爹,要外出寻你的事了。”
杜云影收起笑容,专注地看着她。问:
“令尊同意你这么做?”
她心中一怯,坦白说:“没有。”
杜云影露出带有一丝烦恼的笑容,劝道:
“所以,尽早回景阳吧。令尊也好放心。”
“那你呢?”程勋扯开话题:“我从来不晓得杜大哥的身世。难道杜大哥游走在外,双亲就不会担心?”
他没有惊怪的表情,只是淡淡道:
“我的双亲已不俱在,因此,我才妄任己为,游走四方。可是你与我不同,尚有父母操心你的安危。为此,你应该回去,好好侍奉双亲。”
程勋听着,垂下眉睫,沉默不语。
杜云影看着她沉郁的脸庞好半晌,举杯独饮。
两人如此良久,程勋终于有所动作。她先是摇了摇头,接着抬头看着他说:
“我不回去。这是我报答你恩情的机会。我要留在你身边照顾你,直到你伤愈为止。否则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走。”
她的不改初衷,似乎已在杜云影预料之内。因此他既没有不悦,也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考虑片刻,才道:
“好吧,我就上奇山求令师医治。”
她闻言即觉欣喜,只听他接着说:
“不过,不管奇山一行结果如何,之后你都必须离开我,回到景阳去。”
程勋听完,笑容稍减,迟疑了半晌,才点头答应。她心想,现在答应他的要求只是权宜之计,到时,若师父未能将他治愈,她还是要继续待在他身边。
杜云影点头一笑,道:
“说来,我和令师也有一段缘分。”
程勋眼神一亮,心生喜悦。
“杜大哥识得我师父?”
“嗯。”他轻轻颔首:“令师尊讳尹樵缘,长年居于奇山,偶尔会到江湖上走动。江湖中人说他岁暮而不老,当年我所见确是如此。”
“嗯。我师父从外貌上看来,好比是个壮年人。当时他对我说自己年纪老大,我总认为那是骗人的。他要骗我这徒儿体恤他年长力不从心,要我乖乖的,不要违拗师命。可是,我还是时常给他捅楼子,搅得他喊头疼。”程勋说着笑了几声,想起他方才的话,又问:“杜大哥,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我师父的?”
他回想年遥的往事,道:
“当时我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一回旅游山间,为了避开猛兽的攻击,不慎跌落山谷,幸亏为令师所救,可是事后令师却告诉我,多亏我助了他一阵,当时我听得糊涂,我明明是跌下山谷,又怎么助他一臂之力呢?我不明所以,他却没再详说了。”
程勋愉悦地听他谈起往事,芙蓉脸上一片光采。
“而后,令师说我俩有缘,于是想传授我一些拳脚功夫,但当时我不好武艺,委婉相拒。在奇山调养了数日,令师又对我说,既然我不喜欢拳打脚踢那些玩意,那么教我一套上乘轻功如何。我见令师数日来为我妥贴照料一切,心中感激,于是为了完成他的一片心意,当下欣然接受。自此,便在奇山待了两个半月。”
“习成之后,令师道我是武学奇才,又想教我一些防身招式,我不忍还拒,因此又在奇山待上一个半月,学习令师的武艺。”
说到这里,程勋插口道:
“我猜师父一定很喜欢你,否则平日也不见他那么热心,对别人倾囊相授。”
杜云影淡淡一笑,继续道:
“习得令师的武艺几分之后,我便无心再学。当时,心中的愿望便是能够报答令师,而后离开奇山。令师似乎明了我的心意,某一天他对我说,他需要九心灯这种奇草去医治一位朋友,希望我上曲灵山去为他取得。我听完立刻答应,隔日就起程前往曲灵山。之后不负所托,将九心灯交给了令师。尔后停留在奇山两天,接着便收拾行囊离开了那里。至今与令师一别,也有十年了。”之中在曲灵山的遭遇,其实过程颇为艰险,只是他不予提及,平淡地将事情带了过去。
“原来杜大哥和我师父有这么一段缘分。”她浅浅一笑:“如此说来,杜大哥可以算是我师兄喽。”
杜云影笑而无语,程勋当他默认。她拱手一揖,道:
“师兄,我俩好有缘;一别十年之后,竟能再相遇。”
他沉吟了半晌,才道:
“程姑娘这么称呼杜某,杜某实不敢当。”说着,淡淡摇了摇头。
程勋放下双手,绽放笑颜。
“师兄,你别不敢当——不过,我还是喜欢叫你杜大哥。”
杜云影看她一眼,颔首。
“嗯,就称呼我后者吧。否则,我还真听不惯。”
两人相视而笑,为璀璨的午后增添光采。
第七章
天色已暗。杜云影和程勋买了一些粮食,来到溪边的一处破屋子里,打算在此度过一晚。
“杜大哥,这间屋子里的人家似乎刚搬不久,里头还算是干净。”程勋环视屋内,除了角落沾有蜘蛛丝以外,其他地方算是洁净。
“嗯。”杜云影走进内室一看,里头仅有一张床。他回身出来道:“今晚你就睡里头那张床,我则在此打地铺。”
程勋看地面一眼。
“杜大哥你有伤在身,睡地铺不太好。不如我来打地铺,你睡里头那张床。”
他有丝诧异地瞧她一眼,温和道:
“不成。你跟着我奔波在外已是吃苦,怎么好再教你受这种委屈?今晚你睡床上,我打地铺。”
她沉默半晌。“好吧。”
杜云影走进柴房找出了一个简陋的烛台,另外还有几根残留的腊炬,接着他设法燃薪起火。
程勋则寻得一块干布,到溪边捻湿,回头来拭净桌椅。
把屋内简略打理一番后,两人聚于一桌,一块儿进食。
用餐到一半,杜云影忽觉胸口一阵疼痛,接着喉头有咸腥的液体翻涌,他眼明手快,及时捂住嘴,朝门外奔去。
“杜大哥!”程勋见状忙丢下食粮,慌张跟了过去。
杜云影蹲在草地上,鲜血自他修长的手上汩汩流下,在衣服上呈现斑斑血迹。程勋紧抱着他的肩,只能忧心不已。
“杜大哥!”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他轻松;他在呕血,她的胸口也仿佛在抽痛。
“我没事……”他费尽心力说出这三个字,为的不过是希望她别操心。但很显然的,她半点不信。
“你别骗我!吐血如果算是没事,那什么样子是有事?”声调中隐隐带着哭腔。
气血逆冲的症状似乎慢慢和缓了下来,他浅短地吸了几口气后,才敢把手轻轻拿开。额间已渗有冷汗。
程勋立刻取出手绢,心疼不已地为他拭血。
杜云影拉下她的手,微喘道:
“好了,别擦了。污了你的绢子。我到溪边清洗一番就可以了。”缓缓起身,不徐不疾走向溪流。
程勋紧握着手中沾血的白绢,慢慢站直身子,神情恻恻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以溪水流净脸颈之后,回身起来看见她一脸的悲惨,不禁垂首苦笑。
“我已经没事了,你又何必一脸愁惨?”
程勋那对似星辰美丽而伤痛的眼眸凝睇着他,好半晌没有说话。杜云影抬眼看她,柔声道:
“真的,我人已经没事了。你笑一笑。”
程勋慢慢走近他,而他似乎可以预料她接下来的举动,因此立定原地,不轻移半步。果然,程勋挨着他的身子,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算是安慰自己担忧的方法。
杜云影静静地任她靠着自己,不出半声。他仰视星辰良久,试图让夜空清朗心神。
片刻过后,他双手轻轻拉开她与自己的距离,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我的身上还带有血渍,你这样,会弄脏了自己。”
她情深脉脉的双眸注视着他,缓缓道:
“就算杜大哥把血吐在我的身上,我也不要紧。”
他为这句话心中一荡,虽然了悟她的心意,却不能敞怀接受。于是立刻转移话题,道:
“多谢程姑娘的关心。咱们进屋子里去吧。”率头先走。
程勋心头一窒,料想他未能忘怀心中伊人,于是把鼻气一吸,尾随进去。
进了屋里,瞧见他继续用餐,但她却已无心再吃,于是道:
“杜大哥,把你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给我。我帮你拿到外头清洗。”
杜云影微愕,道:“不敢有劳程姑娘,待会我自个儿洗净就行了。程姑娘先坐下来用餐吧。”
程勋走近他一步。
“我已经吃饱了,杜大哥你慢慢用。先把外衣脱下来给我吧。”
他看着烛光中她坚决的容颜,沉吟半晌,只有依言将外衣脱下,交到她手中。
“有劳程姑娘了。”
程勋将他的外衣揽在怀里,文风不动。
杜云影盯着她,不明所以。只听她缓缓道:
“还有,杜大哥头上的红丝巾。”
他怔了怔,亦解下来交给她。她握着绣有红花的红丝巾,心中不是滋味。
“我到溪边清洗。”说着挪步出去。
杜云影看着她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想着如何厘除她对他日积月累的情愫。只是他是个风尘浪子,对情字向来无计可施,况且又是首次碰上如此执着于他的女子,自然就更没她的法子。
他吁出一口气,不再细想,事情就留到日后待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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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勋屈身为他把外衣的血渍洗净,接着她在溪水里摊开那条殷红色的丝绢,它的边宽足足有五寸长。
这么大一块的丝绢上绣了各式各样的花形,抚触起来尤感变化多端。
透过水波粼粼看着底下的红丝绢,那红色,就仿佛是情人深情而柔肠百转的心。
程勋心想,现在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这条绢子?是依恋不舍吗?或者……
不觉中,竟深叹了一口气。
她起身到四处去寻找树枝,正巧发现暗处里的一根细竹竿,于是拾起它,搭配一旁弃置的柴枝,简简单单制成一个衣架。而后,把洗净的外衣和丝绢晾在上头。
她静伫于地看着晚风中飘荡的红丝绢,愿那殷红将是自己深情不悔的颜色。
晚风拂过她的发间,她转向看着溪里一池澄澈的清水,升起净身一番的欲望,于是步行到溪边,解下全身衣物,裸足走进溪池。
冰凉的水温让她顿时感到全身舒畅,她解下缠头绳,侧头浸濡每一根黑亮的发丝。
杜云影人在屋内,但耳根子灵敏。他一开始听见她入水的声音,心中便有几分臆测。如今再听到断断续续掠水的声响,已有八成笃定。因此他不敢贸然走出屋外,怕撞见她净身的情景,那可就大为失礼了。
月光温柔地洒落在她姣好的胴体上,并在她密长的眼睫下投下一排蝶影。此刻她看起来肤雪光滑,唇色绯红,美不可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