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她下车走了段路才到新生代玩具公司的大门口,差五分刚好九点。公司的厂房建筑呈现眼前,办公大楼前半都是工厂,上面挂着极大的招牌,以粗大字体写着“新生代玩具公司”,下面还有一行“行政礼品有限公司”。什么是行政礼品?丽诗还是头一次听到。
她穿过两道双层玻璃门到达接待区,毫不吃惊柜台后面没人负责,只有一个电铃标明“有事请按铃”。
她找了,不久有个穿戴得体的女士出现。约三十岁上下,身着剪裁优美的蓝海军服,搭配白色波纹上衣。
两个女人未语先笑,丽诗今天所穿的几乎与对方相同,甚至鞋也近似:朴素爽朗的海军蓝、中高的鞋跟。
一切似乎有些唐突,她们且不说话,彼此先凝视对方。两人都长得修长窕窈、一头披肩黑发、全宜的淡妆,但这位年纪稍长的女士有股丽诗所没有的从容自信。她毫不紧张,而且一生中从未如此相信,她所面对的人绝对是众所瞩目的。
五分钟以后,丽诗坐在戴妮可的办公室,边喝咖啡边听取简报。
“我们公司日益壮大,丽诗。最近我们在自制的孩童玩具部门又扩充了行政玩偶及礼品部门。公司共有三个股东,我哥哥,我和我弟弟——天元,他负责销售和业务部分。我管人事及日常琐事,谁需要帮忙我就挺身而出,就像一个打杂的。”她耸耸肩,似乎对自己所下的角色定义感到好笑。
丽诗说不上为什么非常欣赏他,而且—眼就喜欢这个女人。她的手指上没戒指,举止自然不做作,态度友善、说话清晰平缓,乌黑短发微卷包住脸庞,有一双自信独断的眼神,以及全身优雅的骨架。丽诗客观地认为,她十分富于女性魅力。
她十分专注地听下去。
“我哥哥是本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的职务是——”她稍稍停顿,面带着笑。“天仇是万事通,样样精通。这阵子他到日本考察有关行政礼品方面的事务。他也和我们的剪裁师——你正式上班后会认识——”她再度停顿,大方地注视丽诗。“可惜天仇不在,再三个礼拜他就会回来了,希望到时你仍在这里。事实上,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好帮手,而我们也面试了不少人了。”
丽诗点头不语。她认为妮可十分小心翼翼!不是声明只要会打字,懂英日文再加上长得不难看就行 了吗?当然她不敢奢望有答案,但妮可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
“老实讲不容易喔!我们要一位秘书兼接待,能帮我做—点打字工作,又能处理天仇遗漏的事。他已有一个助理——但最近事情变多了,已经不是逸芬一个人可以应付得了,这样吧!我们先彼此试一个月好了。”
☆ ☆ ☆
在周末结束前,她和林逸芬已混得相当熟悉了。
她是南部人,娇小好动。丽诗工作这么多年没有看过打字如此之快的人。她说话带点南部口音,每一句话前面都要加上称呼。她实在不像干助理的,哦,丽诗不愿这样认为,似乎太刻薄了。因为这个欣欣向荣的公司,每天来访的客户川流不息,而逸芬似乎……太潦草简略了。
她有时化妆、有时不,她的鞋着起来总是邋邋遢遢的,不是顶聪明但极有效率,她像一般清流非常可爱,并且常夸奖顶头上司。
第二月结束,除了少数在工厂工作的人外,丽诗几乎已认识所有人,妮可的弟弟天天同她一样吸引人,只是有些轻浮毛燥及孩子气,与他的年纪不相称。他已二十八岁了,性子仍不太稳定。据林逸芬批评:“没有他哥哥一半的气质。”
哦,也许是真的。
第三个星期丽诗被正式录用,她很开心。她喜欢这里友善温暖的气氛以及忙碌多变化的工作,管他是不是抵抗!横竖待遇也不错,况且她还要付贷款,正需要一个长期工作,再说从她的公寓来到这里也很方便。
与上司再度面谈时,她照实说了。妮可扬起眉毛,难以置信她这么快就接受。
“不再考虑?”
“不必了。”
“我必须警告你,等天仇回来,工作会加重。记住我的话!”
“我目前的工作并未超量。什么意思?妮可,难道你要起我走?”
“不是。”她举手作发誓状。“我对你印象很好,这是事实。你谨慎、整洁、诚实、准时、有礼貌、令人看得
舒服。”
丽诗被夺得有点窘态,故意不理睬这些恭维。她忽然想到,也许该等那个叫戴天仇的董事长回来了再决定,毕竟她是要和他一起工作的。但有什么好怕?而且我可以胜任的,她告诉自己。
“那么,就这样决定?”
该是离开妮可办公室的时候了,丽诗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一言为定!”不必多说,她知道妮可的惯例。她会提出一份正式聘书,而她也必须呈上正式的答覆。
她和妮可都没有预料到灾难将要爆发,更没想到这家公司的总裁兼经理已见过丽诗了,而且一点也不欢迎她。
戴天仇由日本回来时,是丽诗上班第四周的周四。当然,当他进入接待室时,丽诗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六月初的早晨天气美丽晴朗,她如同平日坐在接待室半圆形大桌后。这是个豪华舒适的房间,半边陈列着玩具、大型娃娃图片、玩具熊和各种品目。另一边放着几张皮革椅子,咖啡方桌上摆满各国各洲的贸易杂志。在雨诗桌上则是电动打字机及电话总机。
牛餐前一刻“他”走进来。高大宽肩、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她立刻认出这张脸孔,距她上次看到他已过三个月,但她绝不可能忘记他,不只因为当时的情形是她内心的创痛,还有他傲慢自大的态度也深深刺激过她。
当他以自信的步伐穿过双层玻璃门时,她跳起来倒退两步,立刻认出他来。大约耗了数分钟之久,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对方也一样,不过他先开口:“你在这里搞什么鬼?”他大声盘问。
“我——我在这里工作。”她合糊不清地说。
他是客户?还是业务代表?他到新业代公司来做什么?她的脑袋不停思索,但就是想不通。他可能是个大客户。丽诗语气生硬地问:“那你来做什么?”
他嘴角牵动,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说:“正巧!我是回来当董事长哩!”
第四章
飞行后遗症?
丽诗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你……你就是戴天仇?” 经过这么多遍布有他名字的文件,待在他办公室不下十次,处理他的资料、他的事业、甚至他的电话,但丽诗作梦也没想到她已见过她的老板。
她蜷缩进椅子内。他那挑剔、冷傲的眼种让她自觉卑微,她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就是这个人,在那悲惨的一天,他的车几乎撞上她。就是这个人,后来又出现在百货公司的经理室,目睹她被当成扒手。
“好,你叫……
她仍然无法面对他,她确信工作一定泡汤了。“叶、叶丽诗。。
“喔,叶丽诗,从你家到这里可不近啊!”他的嗓音低沉沙嘎,但说话十分尖锐,令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
“你可不可也告诉我,你到这里多久了?我猜你是临时雇员吧,接替原先的?”
“我……将近一个月……开始是临时的……你妹妹——”
妮可这时进来。“天仇!好棒哦,你什么时候抵达的?”
不等他回答,妮可立刻扑向她哥哥,在他脸颊上来个响吻。丽诗以为他会推开她,因为他看起来可不怎么高兴。
妮可把脸别开后,用指尖轻碰他的嘴唇。“你快刮胡子了。老大。”
“我一下飞机就直接来这,”他解释道:“派个人到我车厢把行李拿上来。妮可,满重的,最好叫强壮一点的家伙去。”
“遵命。”妮可微笑着,笑容似乎成了她的招牌,然后她转向丽诗。“丽诗,见见我们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家兄——”
“我们见过啦。”戴天仇,一看妮可满脸狐疑,于是补充说明:“我和叶小姐已经见过面。”
只有丽诗心中明白他指的是“以前”,但妮可却以为他们只是初次照面,但已彼此自我介绍过。
等兄妹倆双双离开到私人办公室去后,丽诗觉得眼前—片绝望。情势迅速改观,不要多久她就会被叫到妮可办公室盘问那天在百货公司的事情。
她抱紧自己,犹豫是否该主动去解释当天所发生的一切。她曾交给妮可一份银行经理的推荐书,及另一份个人资料,但关于那件被指控扒窃的事则只字未提。
现在又该怎么开口?要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吗?这……这是个人稳私,而且也太痛苦了。这地方没人知道徐浩然的事或她的私生活,只晓得她原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在月底搬了新家。她不要别人知过她的过去,她要忘记过去。
但—切又死灰复燃了。戴天仇—出现,过去就像恐怖电影般—样扑向她。她的脸孔泛红。无法想像再置身往昔的情况。
内线电话响起。丽诗闭紧双眼,是时候了,她知道。一月内被录用又被解雇,她大概是头一个。
不是妮可打来的,是他本人。
这是丽诗从他的助搬那儿学来的,林逸芬每提到她老板总是用“他本人”这个字眼代替。不是轻蔑,绝不是,从一开始林逸芬就崇拜她老板至甚。
当然,每个人个性不同。
“什么事?戴先生。”
“到我办公室来,叶小姐。立刻。”在她开口之前,他已挂断了。
她紧张得不得了,打从在学校时有次被叫到校长室——那次是因为她的级任老师向校长打小报告说她在走廊跳舞后——她就再也没尝试过紧张、超级紧张的滋味了。
白痴!离开这里有啥大不了?滚就滚。再找工作何难之有?
站在玻璃门前,她顺顺身上的桃红衬衫,头发如平日般柔顺地垂肩而下,但需要梳一梳,于是她又坐下来,从皮包里摸出梳干和粉盒,尽量拖延时间。她干嘛觉得沮丧?这家公司离她新家近又怎么样?她照样能在附近找到新差事。
但不至是距离的问题。没错,除了上班方便,她也喜欢这里的气氛和同事,然而真正困扰她的是尊严。如果她真偷了东西,她就不在乎名誉,但她分明是无辜的,她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逸芬,我是直接进去还是怎样?”
林逸芬正在整理东西,她仍要回家午餐,显然老板回来对她并没有什么差别。每天她都要到学校接她六岁大的双胞胎孩子回家午餐,这是丽诗羡慕她的地方,她觉得在午餐时间看着小孩很好很温暖。林逸芬宣称是为了多陪陪他们。“这也可以安慰我作职业妇女的良心,在我老家有六岁小孩的母亲是不会出外做全天工的。”她耸耸肩,似乎不太快乐。“但我必须赚钱,况且在我结婚之前,我已在这里为‘他本人’做好久的事了。唉,无法想像生命里没有他的话会怎么样!”
丽诗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林逸芬就是这样,令人无法分辨她是不是开玩笑。
“逸芬?”她询问她的意见。“我被传唤,是不是现在过去?”
“最好是。”这次她似乎是说真的。“他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她是祸首?丽诗怀疑着。
“老天保佑,”林逸芬脸朝天。“搭飞机的后遗症或什么的,明天会更糟。”她露出笑容看看丽诗。“不过没关系,周末就会完全恢复正常了。”
正常?什么意思?
向林逸芬挥一挥手,丽诗敲敲门,没有回音,只听到模糊的嗡嗡声,不能确定是什么?她再用力敲。
那声音停止了,对方吼了一声进来。
她毫不费力地跨过门槛,感觉正如从前被叫进校长室一样。哎,一肚子气!不同的是这次大办公桌后面没有人,她站住,环顾室内一圈,然后蓦然倒抽一口气。她看见他了。
他站在她原先以为是柜子的地方,那东西原来是一扇嵌在壁上的门。门后有一个小盥洗室,里面有洗脸盆、一排架子、一个扶手,上面挂着塑胶套住的西装和衬衫。
戴天仇站在洗脸盆前面,背向着丽诗。她瞪着他,好像一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他光着上半身!
她力持镇静,正想先行告退,他开口了。“别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叶小姐。换个地方坐下,准备好铅笔。”
“呃,你说什么?”她盯着他后脑勺,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在他宽厚结实的背部。她觉得心惊肉跳,他背后竟然有毛,那么胸膛会是什么鬼样子呢?
她很快就晓得了。他的老板也正由镜子反视她。“怎么了?我使你难为情?你那发白的两眼就像结冰的龙眼粒。他转过身来,那片坚硬宽阔的胸膛一览无遗,果真长满胸毛,不过幸好没有想像的毛茸茸。
“时间,”不等她消化前一句,他继续说:“我从不浪费,它太宝贵了。你的笔记本呢?”
“……你说什么?”
戴天仇吸了一口又长又缓的气,然后抿抿双唇,嘴角带有不耐。“我妹妹说你是正式秘书,说你工作优秀,还有你会速记。”
她只能看着他,让眼睛定定落在他的脸上。
“林逸芬不会速记,她习惯用录音机。你会速记?”
“当然。”她不经思索就说了,不知道接下来他想说什么?
他眉毛往上场。“喔,非好肯定的回答。找刚刚还在想你是不是患有重听,叶小姐。”
丽诗的眼睛睁得更大。他到底想怎样?他为什么不单刀直入的提出重点而停止讥讽?“戴先生,可不可告诉我——”
“叫我戴天仇,不必称呼什么先生的。”
“戴天仇?但我想——”
“坐下,叶小姐,坐下,冷静÷点。”接着他又转向洗脸台洗脸和脖子。丽诗遵照他的命令,坐下并尽量使自己冷静。
他穿上干净衬衫,扣好扣子,结好领带,然后走到桌边。两手平撑着桌面,以期待的表情看着她。“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有什么用?她已走投无路。“戴先生,我以为你把我叫来是要开除我。”
“叫我戴天仇,”他重复一次。”“我干嘛要这么做?”
他真可恨呀!她自知毫无理由去恨他,她几乎还不认识他,但他就是和第一次碰见时—样的令人讨厌。他根本就心里有数,而他的态度是这样无法形容地使她生气。她抬起头,可以感觉到心跳撞击着她的肋骨,她的声音与她的心跳不相称地平静。“事实上,你没有理由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