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耸耸肩,一副妳要给不给的样子。
女孩眨了眨眼,轻吁一口气,从背包里掏出皮夹,乖乖交出这一个月的看电影钱。
「现在的学生还真是有钱哪!」他接过钱,口里仍不饶人地说。
莫少言暗地瞪了他一眼,收费那麽贵,给了钱还在嘀嘀咕咕个不停,真是罗嗦!她偷偷用嘴型念出「死老头」三个字。
「好了,就这样,没事妳可以走了,明天记得来把它接回去就好。喔,对了!妳要不要给它取名字?」
「名字?」
「对呀!妳不打算给它一个名字吗?」
「我还没想那麽多,今天下午才捡到而已。」
「没关系,等妳明天来再说好了。」说完他便转身准备把钱收起来。
「等等!我想到了。」女孩突然喊了出来,脸上带著不易察觉的促狭表情。「我要叫它『阿宁』,宁静的宁,」她看了一眼医生。「怎麽样?可以吗?」
温仕宁眼色微微一沉,聪明如他当然知道女孩取这名字是故意影射自己,但他又不能说什麽,总不能叫她换名字吧?人家爱取什麽名字是人家的自由,自己有什麽权利反对?所以他也只能白了女孩一眼,没多说什麽,乖乖地把「阿宁」两个字打进电脑资料库里。
「妳以後最好对这小家伙好一点。」他差点没咬牙切齿。
「那还用医生提醒吗?我当然会好好『疼爱』我的『阿宁』啊!」
收好钱,温仕宁转过身,抬起胸膛,居高临下地看著眼前处处挑衅的女孩;只见对方根本不怕他,一双如猫似的大眼睛生气勃勃地反盯著自己不放,倒让他有些不安起来。
「小姐,妳还有什麽事情吗?」明显地下了逐客令。
「没事,医生忙你的吧!」摆摆手,她做出一个优雅的告别手势,拉了拉背包的带子,离开了医院。
温仕宁在她身後做了个鬼脸,没想到对方像是背後长了眼睛一样,突地就转过身来,一双美丽的猫眼像捉贼一样盯住他不放。
吓!他心里一跳!怎麽,这女孩有读心术还是背後真的长了眼睛?为什麽什麽都知道的样子?
「真是怪医生!」女孩喃喃说了一句,扬起一边嘴角笑了笑。
***
以後,他一直就被莫少言唤作「怪医生」,偶尔还被叫作「怪叔叔」。一开始温仕宁老是想顶回去,明明自己只不过是快接近三十大关而已,为什麽就要被这黄毛丫头唤成「叔叔」?
「因为你就是怪啊!哪有人开动物医院的一天到晚摆张臭脸?收费还这麽贵,又一大堆规矩,除了急诊还要挂号,明明客人又不多,装什麽忙?」
温仕宁的忍耐指数已经冲到最高点, 摆张臭脸是因为他心情不好嘛!
收费贵?那是因为他坚持高品质的医疗啊!光看他每天辛勤地自己一个人提著吸尘器和消毒剂在医院里里外外穿梭,还有他曾到美国洛杉矶实习一年的经验,为什麽就不能收贵一点?他值这个价钱啊!
最让他无法辩驳的还是那句「明明客人又不多」。
谁说客人不多?真要忙起来,一堆客人在诊疗室外排队还要排上几个小时,所以他才订下看诊前要先挂号的规矩。只是不知道为什麽,偏偏这个伶牙俐嘴的女孩来他医院的时候,十次有八次医院都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弄到最後只要是随便一个没有客人的下午,他就开始不由自主地频频往门外看去,怕那个女孩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面前冒出来。
干嘛那麽心惊胆战的?没有客人时应该泡杯茶,好好享受一下悠闲时光才对,何苦一直盯著那扇挂著风铃的玻璃大门?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突然领悟,其实,他是在期待。
被唤作「阿宁」的小黑猫顺利地熬过了那个晚上,又能吃又能喝,之後就像吹气球一样长个不停,精力旺盛地在莫少言的脸上、手上留下一道道小爪子伤痕。
女孩倒也不在意,脸上挂彩依旧笑得开朗——虽然那笑容只有在看到小黑猫的时候才会出现,对他这位怪叔叔,多半时候她也学起他摆著一副冷漠的睑,两人互瞪的次数恐怕比真正说话的次数还要多。
「阿宁、阿宁,不要皮,下来!」女孩对著两只前脚挂在冰凉诊疗台边缘上晃来晃去的顽皮黑猫喊。
在一旁的温仕宁却是双唇微启、一脸尴尬他差点又本能地回应莫少言的呼唤,因为小时候他阿妈也是「阿宁、阿宁」地这样叫他。
「再皮!再皮回家看我怎麽修理你!」拎起长大不少的黑猫,莫少言煞有其事地说,脸上却是带著像慈母般的纵容笑容。
「很多人都光说不练,我见过太多客人嚷著要好好训练自家宝贝狗、宝贝猫,到头来还不是一味溺爱宠过了头,养出一堆没教养的动物。」温仕宁鼻孔冷哼一声。
收起笑容,莫少言冷冷看了他一眼。
「健康检查完了吧,怪医生?如果没有什麽大问题的话,我要走了。」
「没什麽大碍,体重正常,看来妳养得满好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著,他刻意头也不回地说。
反正,他和这个女孩之间似乎老是处不好,两个人只要一开口就是针锋相对,没几句好话吐得出来,要不是好几次那只黑色小毛球闯进两人中间缓和一下气氛,他们真的会忍不住好好大吵一架。
「亲爱的阿宁,我们回、家、喽!」转过身,她马上又细声细语地对黑猫唤著。
温仕宁现在终於知道「翻脸如翻书」这句成语其来有自,上一秒还翻白眼给他瞧,下一秒就甜著声音对那小家伙说个不停。
体积足足长大一倍的黑猫歪了歪头,跳下医生的椅子,像狗一样微微摇了摇黑色尾巴的尖端,乖乖地跟著女孩往医院门口走去。
温仕宁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惊讶。
他从小就知道猫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动物,它们善变、有个性、独立、不会特意讨好主人,总而言之,就像他以前教授说过的,猫是「很难搞」的动物。
但是这个「很难搞」的黑猫为什麽到了这个女孩手里就变得像狗一样乖巧听话?还会摇尾巴?!
而更吃惊的还在後头,只见莫少言戴好安全帽,骑上机车,然後穿著球鞋的左脚在机车前座踏板上踩了踩,黑猫便跳了上去,乖巧地坐在她两腿间,小爪子还伸出来洗了洗脸。
这……温仕宁呆呆地看著这一幕,直到女孩骑著机车扬长而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才回过神来。
「怪人养怪猫。」这是他最後的结论。
第二章
他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闷烧锅。
外冷内热。
明明里面热得快爆了,外头还在装矜持卖冷。
所以即使他心里再气再多抱怨,也只是紧紧压著不放,不敢爆发出来,久而久之变成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没事只敢耍耍嘴皮子,真正心里想说什麽根本说不出口,不然就是说出来的话和心里想的完全不」样。
像是明明有一次他难得心情好想赞美一下一位客人的狼犬,说出口的却是:「它的脚看起来这麽强壮,一定很有嚼劲哦!」
狼犬的主人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一个兽医师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看出了对方的疑惑,他那张该死的嘴又情不自禁地接下去:「我们以前在上解剖课的时候常常要站上老半天,看到解剖後的动物还常常会想到学校隔壁卖的鸡排呢!」
从此,他就再也没看过那只狼犬。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但是知道归知道,却没办法改掉。
说起来,上一任女朋友就是被他这张老是口是心非的嘴给气跑的。
真正知心的朋友都知道他这个毛病,顶多忍忍将就一下就过去了,但是这毛病却也成为他交新朋友的一个大阻碍——一开始就被他这张利嘴给吓跑了,谁还愿意耐心留下来任自已给这位怪医生蹂躏?
好吧!他也认了,既然老是说错话就乾脆少说点,省点力气。
只是面对那个念哲学系的丫头,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有股冲动想要一句一句把她的话给顶回去,不然一整天都会不舒服。
日子久了,他倒也觉得有人可以耍要嘴皮的感觉也挺不错的,甚至看到莫少言的时候心情还会小小雀跃一下,然後在听到那声「怪医生」後又沉了下来。
「我就是怪嘛!怎麽样?」有天他忍不住回了过去。
「不怎麽样啊。」莫少言只是耸了耸肩,抱起一袋猫食。
「那妳就不怪吗?没事跑去念什麽哲学系,将来出来能做什麽?」
「那你没事活著做什麽?」
嘎?他突然哑口无言,压根儿没想到会冒出个这样的「大问题」。
只见她冷笑了一下。「为什麽念哲学就很奇怪?为什麽哲学就没有用处?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这个人为什麽要活在世界上?为了吃?为了玩乐?还是为了传宗接代?如果连自己为什麽活著都不知道的话,你又有什麽资格对别人下道德评断,去批评一件事情是对还是错,去决定有用还是无用?」
他张开嘴想要回答,嘴唇扭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一个回答,脑袋空空一片。
「又是一个俗人。」她夸张地摇了摇头,丢下两百块在柜台上便走了。
那天晚上,他居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愈想愈不甘心,为什麽今天会被这个黄毛丫头给压在下面,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活著做什麽?活著就是要——
俊秀的脸皱了起来,可恶,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真的不知道活著是要做什麽!
小时候爸妈说要努力念书,将来才能考上好学校,毕业就能赚大钱;好吧!他虽然没有真的很认真念书,但联考前总算是收了心蹲在家里念了半年,考上了兽医系。
在大学里,教授都说兽医其实是个很好赚的行业,厉害的话一个月数十万甚至上百万都不成问题,听得他和一堆同学傻楞楞地直点头。
好啦!等到自己真的出来独当一面,钱是没少赚,气也没少受过,各种各样奇怪的主人也看了不少,但是有时候在没有客人的下午,他一个人趴在柜台上无聊地看著Discovery的时候,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些迷惘的。
这,真的就是他所想要的吗?
固定地上班、固定地看诊、固定地吃饭、固定地看著电视,然後固定地下班,回家睡一觉後隔天再重新来过。
在床上翻了个身,不明白那黄毛丫头的一句话为什麽会让自己这麽烦恼?
***
结果直到第二天,他脑袋里仍是这个问题,挥之不去。
「你说,人生活著有什麽意义?」
突然被这一问的主人愣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鹦鹉,吞了一口口水。
天!这医生该不会精神有点问题吧?不然为什麽看诊看到一半问这个问题?
鹦鹉主人不敢回答,好在温仕宁也没怎麽在意,只是随口问问。
「医生,你不会想不开吧?」付完钱临走前,小鹦鹉的主人怯生生地问。
「嘎?」他没会过意。
「医生刚刚不是问人活著有什麽意义吗?」
「是啊!你知道吗?」要死不活地随便回了一句,昨天想了一个晚上,害他严重睡眠不足,眼袋下挂著两圈明显的黑眼圈。
「医生啊,这种事情就不要想了吧!愈想会愈神经,最後烦起来搞不好真的想不开……」
「啊?你以为我想不开?」他失笑。
「不是吗?不然怎麽会问这种怪问题?」
「因为他是怪人。」一个熟悉的女声接了过去。
「妳怎麽又跑来了?」他猛地又吓一跳,只差没整个人跳起来,这丫头怎麽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医院里?!
只见莫少一言举起右手,递上一只羽毛都还没长齐的雏鸟。「刚刚在学校树底下发现的。」
「妳可以去竞选年度善心人士了,怎麽老是遇到可怜的动物?」嘴里说著,手上也没闲著,他接过小雏鸟细细打量。
一旁正准备离去的鹦鹉主人见到小雏鸟也留了下来,东张西望地看著医生手上的小东西。
「什麽时候捡到的?」温仕宁问。
「刚刚,大概十分钟前。」
「看起来没什麽大碍的样子,可能是学飞的时候飞不稳掉了下来。鸟爸爸鸟妈妈没有在附近吗?」鹦鹉主人忍不住搭腔。
「没注意到耶。」莫少言微微皱了皱眉,露出担心的神情。
「一般来说,小鸟学飞的时候父母都会在旁边看著,万一发生什麽意外,鸟爸爸鸟妈妈会负责处理,要是贸然就把小雏鸟带走的话,让它身上沾了人类的味道,鸟爸爸鸟妈妈就不会要它们的孩子了。」鸡鹉主人俨然一副养鸟专家的模样。
「那我把它带来动物医院岂不是害了它?」莫少言有点著急地说。
「嗯哼,」温仕宁清了清喉咙,怎麽这两个人好像当他不存在一样?「总之带都带来了,就先观察看看吧。」
两个人看了他一眼,鹦鹉主人笑了笑,离开了医院。莫少言脸上却带著像是小孩子做错事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地轻咬著自己的下唇,不敢正面看著他。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她才说了句:「我明天再来看它。」然後看了一眼温仕宁,脸上没有以往只有针对他才会出现的盛气凌人,而是一种颓丧的表情。
他本来想来个落阱下石,告诉她在一般人工喂养的情况下小雏鸟生还的机率并不大,但是见到她这副表情,心却软了一半,最後只好硬著头皮说了句:「我会尽力的。」
莫少言有些惊讶地看著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位怪医生说出像医生该说的话。
「……谢谢医生。」她小声地说。
这会儿换温仕宁愣了一下。这可是他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谢谢」两个字。
「……不客气。」
怪了,又不是去相亲,干嘛两个人突然变得这麽客气?
「那……我走了。」
「嗯,再见。」
***
就为了女孩临走前那期盼的眼光,温仕宁可说是用尽浑身解数,不但千辛万苦地翻出了深藏在地下室不知道怎麽来的旧鸟笼,还偷偷跷班到附近的饲料店买了几十条面包虫和鸟食。回到医院後,又是强迫灌食又是为小雏鸟按摩翅膀,可是忙了半天,小雏鸟的情况却不见起色,鸟喙上的光芒慢慢变得死灰,连叫声都弱了下来,只是缩著小小的身子,在笼子的角落里闭上眼发著抖。
小雏鸟终究没能活下来,第二天一早便冰冷地躺在笼子里,旁边准备的水和食物一点都没碰。
莫少言看著小雏鸟僵硬的身体,死死咬著唇硬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已经尽力了,但是它不肯吃也不肯喝水,如果它不想活,我也没办法勉强。」温仕宁仍旧一副医生的专业口吻,像是不相干的人在叙述刚刚发生的车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