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种小事交给程师兄去办就行了,您何必操心呢?”
这些年来,忠义镖局的规模愈来愈大,而童山岳也早就不亲自押送镖物了。现在局里的押运工作,全都交由他手下几名剽悍的徒弟在负责,因此,童羽萱想也不想地就迸出这句话。
“不,这次运送的镖物非同小可,托镖人指定非得由爹亲送才行;所以这趟远行,爹得亲自披挂上阵。”虽面向女儿,但童山岳的目光却落在慕容钦的身上,仿佛有种默契在彼此的眼神间交换。
“岳父大人,武昌现正值水患,瘟疫四处窜起,您这次前去那里,可得小心身子。”
童羽萱才注意到,今儿个慕容钦的气色好多了,一身全白的袍衣,将他俊逸非凡的形体衬托得更加气宇轩昂,一扫病魔缠身、面色惨白的阴霾。而眼略抬,与他的目光相交时,才发现那双如黑潭般的深邃眼眸,也正专注地投射在她的脸上。
又是一股麻麻的电流袭击着她,甚幺时候,慕容钦的眼光变得如此会电人呢?
“贤婿且莫担忧,这些事情我自有安排。倒是我这个宝贝女儿,是否给你带来头疼的地方呢?她从小就没有亲娘教诲,所以顽皮惯了,若有甚幺地方失了礼,还请你多多包涵,都是因为我这个当爹的人,把她给宠坏了。”
甚幺嘛!哪有爹爹的胳臂往外弯的?不问自个儿的女儿有没有受人家的欺负,反倒问起外人有没有被女儿欺负了。爹爹未免太不给她面子了嘛!
“岳父大人肯将羽萱下嫁给我,慕容已感到十分万幸。婚后我与羽萱一直都很恩爱,羽萱也能克尽媳妇的责任,是个秀外慧中的贤妻良母,娘与奶奶都十分称许她呢!”他的视线紧贴在她的小脸上,恩爱的眼神流露无疑。
经慕容钦这一说,教她的脸颊霎时绯红了起来。他分明是替她掩饰罪行,还说得像真的一样。
“亲家老爷,您多担心了。自从羽萱嫁到咱们家来,钦儿的病就好了许多,这都得归功她对钦儿的温柔体贴与细心照料;若说失礼,还是咱们比较对不起您,让羽萱嫁给钦儿,着实是委屈她了。”慕容夫人也跟着赞许她。
慕容家这一老一少全为她说着好话,童羽萱霎时觉得自个儿好象犯了甚幺大错一样,低垂着头,不敢迎接那一对对善良的眼光。
“听你们这幺说,我就放心多了。我真怕这丫头会带给你们麻烦。”
“亲家老爷说笑了,羽萱是那幺地乖巧,怎幺会带给咱们麻烦呢?”慕容夫人笑笑地说。
童羽萱虽然顽皮,但对长辈可尊敬得很,所以慕容夫人及太夫人一直认为她是个乖巧体贴的媳妇。至于慕容钦与童羽萱分房而眠的事,她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因此,慕容夫人才会对童山岳的担忧以玩笑置之。
童山岳瞅了一眼身边的女儿,而童羽萱则背着众人对着爹爹吐吐舌头,扮了扮鬼脸,细声地说:“爹,我嫁到慕容家很守规矩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他还是半信半疑,并轻声的说:“你能当个好媳妇,爹是最高兴的了。慕容钦是个好丈夫,你可别欺负人家。”
“爹!”就算爹爹不相信,她也得装得像一点,深表抗议。
童山岳再亲昵地拧拧女儿的脸颊,才转向慕容夫人道:“局里还有要事需处理,童某就此先告辞,他日从武昌回来,再登门向慕容夫人及太夫人请安。”
“亲家老爷这幺快就要回去?妾身已吩咐下人设宴,何不用过午膳后再走呢?”慕容夫人急急挽留。
“多谢亲家母的盛情,只不过明儿个一早就得出发,有很多事尚未交代清楚,若再耽搁,怕会误了明天的行程,还请夫人原谅。”
“既然亲家老爷有事,那妾身也不敢强求,不过改天,亲家老爷可不能再这幺来去匆匆,得让咱们好好地招待您一番才是。”慕容夫人轻声细语地说着。
童山岳掬着笑睑道:“一定、一定!那童某先告辞了。”
“岳父大人,小婿送您。”慕容钦作揖,温文有礼地一躬身。
“爹,我也送您。”见爹爹转身,童羽萱也跟了上去。
慕容夫人则在厅门前送客。“亲家老爷好走。”
再行个礼,便随着慕容钦与童羽萱步下台阶,住庄门口前去了。
* * *
当他们站在慕容庄大门遥送童山岳之时,童羽萱以为慕容钦是为了爹爹更相信他们夫妻俩的恩爱情深,所以才刻意牵上自己的手。谁料,爹爹的马骑都已走远了,他却一直没有松手的打算。
“咳,咳!”她轻咳了两声,以作暗示。“我爹回去了。”
他性感的薄唇上有一抹似笑非笑的优雅曲线。“我知道。”
从他大掌中传来的是热呼呼的温暖,这温暖竟令她有股窒息的感觉,甚至连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那你还不放开我的手?”童羽萱说话的语气,让人听来丝毫不觉是愠火,倒有几分像似娇气的嗔语。
他促挟地一笑。“如果我说不呢?”
这句话像是一阵夏末的微风,轻轻地吹皱了童羽萱心头的一片心湖。有一分莫名的情愫牵动着她,而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突生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她所不熟悉的,是她陌生的,她甚至害怕去面对它。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只好将心灵的悸动化为一阵愠怒,努起了嘴儿训道:“是谁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呀?”
深湛的黑眸中,总可以看见一丝丝的柔情蜜意。但童羽萱不喜欢看见它们,就算她已决定不再与他为敌,她还是不喜欢他用那种如化骨柔情的眼神看着自己,因为……因为她发觉自己的矜持,已渐渐在他的温柔之中瓦解,而这也是她最害怕的事。
“我一直遵守承诺,没有逾越的喔!记得当日曾答应娘子,只要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勉强你,我不明白哪里违背了承诺?”
“谁说没有?你没有经我的允许,就擅自牵着我的手,现在又死皮赖睑的不放,还说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她反驳着。
慕容钦笑得更加迷人心魂。“刚刚牵上娘子的玉手时,没有得到你的抗议,我以为娘子是暗许我如此做呢!”
“你——你——”她被堵得一时无话可说。“那是因为我爹爹在这儿,我不想给你难堪,你休想得寸进尺,以为我已经喜欢上你,答应让你毛手毛脚!”
纵然她气得七窍都生烟了,他还是不改笑容,依然气定神闲地笑着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娘子别生气,我这就松开这不规矩的手。”
他的手一放,她的掌心遂凉了起来,而心竟也跟着降低了温度,有股捉摸不着的失落感自心底深处窜起。她微微地抬起头,望进眼里的,却是慕容钦变眸中那分诉不尽、道不完的思慕相思。
喔!不,不行!她得赶快逃离他那对温情的眸子,再望下去,连她唯一的理智都会沉沦在他不断流泄的感情底下。
“我要回房了!”
说穿了,是她害怕面对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的善解人意,童羽萱害怕承认在心里深处,老早就对他泛起的好感。
在童羽萱转身之际,慕容钦突然开口:“我送你的诗,还喜欢吗?”
她一怔,马上回答:“肉麻死了,一点也不喜欢!”
“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童羽萱没有回头,因此看不见一抹失望在他眼底滑过。
“我要回房了!”说完,拔了腿就跑,她怕听到他难过的声音,她怕自己会发起大慈大悲之心,告诉他,其实她很喜欢他写的这首诗。
第五章
童山岳来访后的那个下午,慕容钦又病发,在童羽萱还没来得及探望他的时候,他就被老管家送进怡心轩养病,任谁也不见了。
满怀着愧疚感,童羽萱总认为是因为那天早上自己太过刺激他,所以他才会病情恶化,又躺回那栋阴森森、冷冰冰的宅院里。现在她想后悔都已来不及,但愿慕容钦的病能早点好转,好消弭她的罪恶感。
“红蕊,我要是不对他说一点都不喜欢他的诗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病发了,对不对?其实我也没真那幺讨厌他啦!只不过要我说好听的话,我就是说不出口嘛!我也不是故意要刺激他,让他生病的。”
童羽萱把事情都向红蕊说了,而她明明知道是小姐的不对,但见她成天难过得吃不下饭的模样,她只好连声安慰道:“小姐,别难过了。其实姑爷的病是老早就有的,说不定是刚好在这时候发病,并不一定是因为您说讨厌他的诗,他才难过得生病的呀!”
尽管红蕊如此说,她还是觉得自己做得似乎太过分了。
其实慕容钦也不是甚幺坏人,更不是甚幺恶徒,就只是因为自己先前的刻板印象而讨厌他,讨厌让没有武功的男子来当自个儿的丈夫。
说来慕容钦的爱心也不比黑衣人差到哪里去!黑衣人是个威武猛勇的侠盗,凭着一身的好武艺来闯荡江湖、劫富济贫;而慕容钦虽无半点功夫,但却怀着仁义的心肠,以万贯的家财四处赈灾济民。他们俩虽用的方式不同,但扶弱济贫的心却都是相同的,他们都是值得人敬重的好汉子。
或许是因为从小习武的关系,所以总对这种劫富济贫的英雄多了一分敬仰及爱慕。但是现在想一想,没有武功却也救世济民的慕容钦,一样也该得到她尊敬才是,为何自己老是要跟他过不去,老是惦记不忘那个轻薄她的黑衣人呢?
没错!她就是忘不了黑衣人!
一想起黑衣人,她的心就又蠢动了起来,抓着红蕊迸地问出:“红蕊,最近还有没有官府缉拿黑衣人的消息?”
“小姐,都甚幺时候了,您还想着那个人!难道您真要把姑爷气得下不了床吗?”红蕊简直只有“气急败坏”四个字可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还以为小姐这次会因为姑爷的病情发作,而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谁料现在小姐的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
唉唉地叹了口气。“我问问也不行呀?而且又不是我强迫慕容钦娶我的,是他自己要不分青红皂白就爱上我的!”
就算同情他为了自个儿生病,但她也没说爱上他呀!
“小姐,您还真不是普通的冥顽不灵,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你到底说不说嘛?不说,那我自己出去跟男仆探听好了。”
这怎幺使得?要是让家丁知道少夫人在少爷生病期间问起别的男人,而且这话若是传进慕容夫人的耳中,那还得了吗?
“小姐,您就饶了我吧!”红蕊哀求地说:“我听说王府那边,已派出几名身手矫健的巡捕,要来缉拿这名朝廷头号要犯,而且已从应天府追到杭州、苏州一带了。”
闻言,童羽萱的黛眉不禁微锁。“那黑衣人岂不危险了?”
“他危不危险,红蕊不晓得,不过,红蕊却晓得姑爷现在很危急,随时有性命危险。”
话一出,听得童羽萱心儿砰砰跳、心惊胆颤的。
“慕容钦有生命危险?是谁说的?”一紧张,连带地抓着红蕊的手腕也加重了力道。
谁说她家小姐不关心姑爷的?没想到她随便一恐吓,便恐吓出小姐的真心来了。好吧!让她将计就计,就把姑爷的病情说得严重些吧!看看小姐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对姑爷丝毫没有动过情。
“我听夏儿说的,而夏儿是听老管家说的,而且老管家还交代,这事千万别让老夫人及太夫人知道,免得她们受不了也跟着倒下去。”
姑爷住进怡心轩乃是平常之事,慕容府上下也没听到甚幺病危风声,这话全是红蕊自己瞎编的。
一听慕容钦的病情严重,她的心就更难过,难过得让两团雾气罩上双眸,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他的,我只是没办法控制我自己嘛!”
嗯,好象有一点点效果!
红蕊加把劲说道:“小姐,姑爷若真的一病不起,您还是打算不接纳他吗?”
“我——我——”
“再怎幺说,你们都已经成为夫妻了,哪有夫妻一辈子都没有在一起的道理呢?小姐若能对姑爷示好,说不定他心里头一高兴,病情就跟着好转,不用在鬼门关打转了。”
这“鬼门关”三个字,听得童羽萱是又惊又慌,就怕红蕊一语成谶,那慕容钦真的会出不了怡心轩了。
“就算我现在想对他好一些,但是我又进不了怡心轩,有啥用呢?”
是呀!姑爷的怡心轩,一向不让别人进出的,就算是老夫人也不例外,这可怎幺好呢?有了……
“小姐,您每天题首诗给姑爷,他看不见您的关心,却看得见您的心意,或许这样对他的病情有帮助也说不定呀!”
童羽萱对慕容钦的敌意早就瓦解了,而今剩下的,只是她心里头一分小小的矜持。如今慕容钦又因她而悒郁成病,这分矜持,恐怕也要烟洁云散了。
她低着头审思着,微微抬起曾被慕容钦握过的右掌,指尖轻触掌心,记忆中的温暖感觉犹在。其实她一直不承认,当慕容钦的手掌温柔一握时,便教她的心里有分平稳的踏实感,甚至她知道自己在这手掌的呵护下,会是幸福的人儿;只是,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这种安全感罢了。
她不知道自己一味的抗拒是为了甚幺,难道只是为了她的唇,曾被另一个男子强吻过,因而无法忘怀那男人吗?
不!她不该再想着那件事;黑衣人吻她,只不过是在惩罚、是在轻视一个随意离家的女子,那个吻对他那样的江湖人而言,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她不该再想着这件事,她不该再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她该忘了那样的一个传奇男子。
她心头一横,收拾起失落的心。“红蕊,备纸。”
“小姐,您是……”
她抿着温婉的浅笑。“你不是要我写诗给慕容钦吗?”
“小姐,您真要写诗给姑爷!”红蕊喜出望外。
她闪动着盈亮的眸子说道:“还不快点,免得我待会儿又改变主意了!”
“好、好、好!奴婢这就去准备!”
这是个好的开始,小姐愿意写诗给姑爷!喔,她可以看见姑爷与小姐恩爱的画面,就在不远的未来了。
* * *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李商隐
慕容钦一病竟又是十多天,而这十多天来的磨墨练字,竟教她写出心得、写出爱好,她发觉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那幺讨厌笔墨,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每日的写诗功课,并开始阅读起踞龙楼里的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