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遗憾的是,我的书橱里已经放了许多套的百科全书和字典,因此剩下的空间十分狭窄,我认为用你手上那本诗集来塞住那个缝隙,再恰当不过。”
她瞪大著眼。“你在开玩笑?”
“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说。
接著她忍不住笑了。而他则被她的笑容深深地吸引住。
“不,先生。我还是不会把诗集让给你。”因为这本诗集的印量不多,很难再找到另外一本。
“那将会很遗憾。”德瑞一脸惋惜地道:“我真的十分喜欢柯立芝的诗。”
而她则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愿意读诗的贵族男人。从他的口气里,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确很喜欢柯立芝的诗。一时冲动下,她说:“那好吧,先生,我愿意在我读完这本诗集后将它借给你。”
“你真是大方,女士。”德瑞扬起一对浓黑的眉毛道。“但是,如果你能把这本书让给我,那么在我读完后,我同样愿意‘大方’的把诗集借给你。”
他们就在午后的阳光下为一本诗集僵持了良久,同时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欣赏她的美丽──那是一种截然不同于伦敦上流社会的女子、在时髦的装束下所显现的美丽。
不仅美丽,而且非常动人。
还非常聪明。
“好吧。”她状似妥协地摊开手。“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既然我们都想要它。”
他听见自己说:“让我把它送给你,然后我们一起读它。”
这回,轮到她挑起一双秀眉。“不。”她不能随便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礼物。她说:“我建议我们何不现在就一起读它,然后让我买下它。”
于是,在那个下午,他们一起在书店里,站著读完了那本诗集,同时分享著自己阅读后的感想和体会。这场畅快的交谈像午后的春雨,融进了他们的心。
然而在她准备付帐时,却尴尬的想起,她身上没带足够的钱。
德瑞敏锐地发现她的窘境。他让她放下那本诗集,然后吩咐店主人:“这位女士明天会再来取书,可以先替她保留吗?”
“当然,费小姐是老顾客了,没有问题,我会替她留书。”书店主人承诺。
然后她才安心地离开。
他们在街上分手,没有问对方的名。
而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德瑞又回到书店里,买下了那本书。并且询问了书店主人她的名字和住处。
原来,她叫做费潘妮,这个名字从此印上了他的心版,再也无法磨灭。
当天晚上,寄住在艾美家的潘妮就收到了那本诗集。
同时也迷失了她的心。
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有再见过面,直到那个晴朗的四月星期日的早晨,一封湛蓝色的书信再度为他们牵起了联系。
离开伦敦,回到费克庄园的德瑞,发现他无法忘怀那日美丽的相遇。
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这般地挑动他的心。
当他看著窗外绽放的栀子花时,他便忍不住想起那日在书店里,因为必须共享一本书而在缩短的距离之下,闻到那属于女性的淡淡香味。
而当他想起她时,他想的是爱,而不是婚姻与继承人。
忍不住地,他提笔写信给她……
他性格里的一点点奇特的幽默,则让他决定用匿名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仰慕之意。而他也好奇地想知道,当她收到他的信时,会怎么想?
那么机伶聪颖的费潘妮小姐,想必在面对这种事时,也会有令人惊喜的反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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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年,梅菲尔──
十二封信。
潘妮不可置信的读著那写于六年前的信件。
难怪她总觉得这些信透著陈旧的气息,原来这些信是来自于比现在更遥远的过去。
但是每读一封,她的心便纠得愈紧。
为什么?
如果这些信的确是公爵在六年前写给她的,为何她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您受伤了,很严重的伤,潘妮小姐。”亨利说。
“所以我才会忘记了……”潘妮喃喃道:“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提醒我,我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糟透了的是,即使在她读完了所有信件,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她也还是想不起来任何相关的过去。她不记得六年前任何与公爵有关的事。
但她记得书店、也记得她在伦敦所经历的一切。唯独、唯独忘了公爵……
她所记得的是公爵的现在,而不是过去。
她确信她爱他,但当她读著他写于六年前的书信中,那些表示他爱她的字句时,她却无法感觉到公爵的爱意。
对她来说,现在是真实的;而过去,则是虚幻的,甚至不存在。
当现在与过去同时交织在潘妮眼前,即使是她也不禁眼花撩乱、心慌意乱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从来没有这么迷惘过。
“我该怎么办……这是……真的吗?”但如果她一点儿都不记得,她如何能够相信,摆在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事情的真相”,而不是谎言?
亨利忍不住道:“或许您想跟公爵谈一谈──”
“不。”潘妮摇著头道。“我还不能……我还没有办法相信……”猛地,她站起身来,将所有的信揣在怀里,脸色苍白。“我、我想我该回去了。”
亨利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原以为只要潘妮小姐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后,她就会重新回到公爵身边,而一切都会转好……他错了吗?
不等亨利有所回应,潘妮已经自行往大门走去。
“潘妮小姐、潘妮小姐请等一等,”
但是潘妮心慌意乱,根本听不进亨利的话。她奔出门外后,便跳上了一辆出租马车,亨利只好急急找来车夫汤米,吩咐他跟在潘妮的马车后,确定她平安地回到杭丁顿大宅。
而当他回到屋里时,公爵已经从书房里走出来,站在大厅里了。
“她回去了,是吗?”
不用亨利回答,德瑞也明白。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对他们之间根本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已。
事实就是,她忘了他。而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与六年前不同的是,当年他只是心碎罢了,而现在,他则是全然地陷入了绝望。
但他无法有任何情绪。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心。
“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要回费克庄园。”海莉的求婚者已经从席家的大门排到了大街上,他认为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他迫切地想回到那个唯一可以稍稍抚慰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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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妮,我的女士。
坐在马车上的潘妮紧紧地闭著眼睛,脑海里不断闪过信里所出现的那些字句。
这记得你我第一次本贝克街的书店里相遇的情形吗?
我想我那时我已经为你深深著迷了。
如果我献上我的心,你是否愿意好好的珍藏它?
潘妮用手臂环抱住头,她不断哭泣著,不断抗拒著,也不断地努力著。
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印象?
如果他真的曾经那么爱过她,为什么她会连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即使只是一点点,也好啊。只要能想起一点点,她就会知道她应该相信什么,也会知道她究竟该怎么做了。
但是上帝却夺走了她的记忆。关于他的一切,那些在书店里、或者在其它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她与他共同经历的一切,全都像是别人的故事。而她不知道的,甚至还有更多。
噢,天啊,她该怎么办?
意识到马车已经在杭丁顿大宅前停了下来,潘妮机械性地下了车,然后门房迎了出来,替她付了车资。
她怔怔地看著韦家的大门,看著艾美和洁丝脸带忧虑地朝她奔来。
而后一阵大风吹来,扬起她的发丝。她的手指一松,原本紧捏在手中的信纸像羽毛一般,轻盈地被卷上了天。
潘妮低呼一声,连忙追拾著那些四散的信。
不、不、不……她的信。
好不容易,当她将所有的信一封不差地捡了回来,紧紧地揣在怀里后,艾美和洁丝也来到了她的身边。
“潘妮,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好担心……”
潘妮看著艾美的脸,脑海里不断浮现六年前她初到伦敦时所记得的一切。
她常常一个人在午后溜出艾美家,到贝克街的书店看书。
她也常常晃到天文学会的沙龙外,假装自己是个天文学家,正准备到沙龙里将新发现分享给同好。
她更常在那些华丽的宴会里,抱著一本书躲在角落,对于推销自己这件事不抱任何希望。
直到有一天,她在梅菲尔医院醒了过来,入目所见是雪白的天花板。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她忘了自己是谁。
那期间她昏昏醒醒,脑袋里经常一片空白,她觉得很无助、很害怕,但有时候家人的脸孔会陆续地浮现在她脑海中,抚平她的不安,接著她渐渐地记起自己的名字。
她是费潘妮,在约克出生、长大,住在牧师宅里,因为亲戚的邀请而来到伦敦,陪伴表妹艾美一起参加社交季的活动。
而跟在艾美身后,出现在她病床前的是两名高大的男人。她立刻认出那是她的两个哥哥。凡恩和克霖。但是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仍然隐藏在一层浓雾之后。回到约克后,她经常在睡梦中惊醒而尖叫著醒过来。如此过了一阵子,她上了一艘船,那是克霖的船,他送她去法国休养。在经过一段更长时间的静养后,她终于想起了关于自己的一切。
一切!是的。至少,在今天之前,她“以为”她已经记起了失忆前全部的事。
但万一她没有呢?万一还有重要的事情被她遗忘了呢?而如果,那又是重要的事,或者重要的人……
万一她真的忘记她所爱的人了呢?
手上的信是无可抹灭的证据,它们的存在证明了她的确遗失了一段她在伦敦时,最重要、最不该遗忘的记忆。
她忘了他……
要是他真的存在于她过去的生命过,潘妮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竟然忘了公爵。
而被遗忘的人,他……这么多年来,他又是怎么走过来的?为什么他不在她的身边帮助她想起来?
“潘妮?”艾美忍不住碰了碰潘妮苍白的脸颊。她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怎么了?”
潘妮回过神来。看著艾美和洁丝良久,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爵那忧伤的眼神,在她眼前、心底,不断地放大。
会是这样吗?他那么伤心,是因为她的遗忘伤了他的心的缘故吗?而他不在她身边,是否是因为无法忍受自己被遗忘?
她楞楞地想,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必须再回公爵梅菲尔的宅邸一次。而且必须是现在,立刻。
“潘妮?”艾美开始焦急了。
“我得再回去一次……”潘妮终于开口。笃定的。
“回去哪里?”洁丝不懂。
“我不知道。”潘妮摇著头说:“但我不能……”她捉紧手中那属于一个男人内心最诚挚的告白。
“不能什么?”
“噢,天啊。”潘妮捂住脸。“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够原谅我自己!”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提起裙摆,跑到街道旁想拦下一部正要经过的出租马车。
艾美和洁丝在她身后大喊:“潘妮,你要去哪里?”
出租马车没有停下来,但是一辆镶有费雪公爵家族蓝狮徽章的马车却停了下来。
公爵的车夫汤米为潘妮打开车厢的门。“小姐,容我为您效劳。”
“谢谢你。”潘妮立刻坐进马车里,她回头对艾美道:“艾美,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会尽我一切的力量去弥补它,倘若我不能……”她摇摇头,又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别担心。”然后马车便载著潘妮再度往梅菲尔驶去。
尽管潘妮已经试图解释了,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实在无法冷静,使得艾美和洁丝还是一头雾水。
“怎么办?”看著远去的马车,洁丝问。
艾美摇摇头道:“等她回来再问清楚一点好了。”眯起眼──“那辆马车上的徽章是属于费雪公爵的,没错吧?”那么应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第十章
当书房的门被敲响时,站在窗前的公爵以为是他的总管亨利,因而道:“进来。”
门于是被打开了。
德瑞头也不回的问:“她已经平安回到韦家了吗?”
“……”
寂静、沉默。没有答覆。
于是他回过头。同时在看见站在他书房里的人时,错愕得说不出话。
潘妮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回她的声音。“是的,我平安的回到了杭丁顿大宅,但是我又回来了。”
“你回来做什么?”在让他绝望后又给他希望,然后再一次地令他陷入更深的绝望吗?“有东西忘了拿吗?”
潘妮岂会听不出公爵话语中的拒意。但是她强迫自己必须勇敢。“是的,爵爷,我忘了一件东西。”
“需要我的仆人帮你找吗?”
“他们找不到的,爵爷。”
德瑞必须一再地克制自己,才不至于将她轰出去,让她再也无法靠近他;或是将她拉进怀里,让他能够深深吻她,他不知道他的心比较想做哪一件?
“我的仆人训练有素,费小姐,你是忘了什么?一本书?耳环?戒指?或者是别的东西,尽管告诉我的总管亨利,稍早你见过的──他会帮你找到。”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可以从他语调里的讽刺,察觉到他正处于愤怒与暴躁的前夕。
而他的愤怒,显然与她有关。
“不,他找不到,爵爷。”亨利是给了她一把钥匙,但如果找不到宝盒的锁,又怎么能开散被隐藏起来的宝物呢?
他的唇角先是紧紧抿著,而后又嘲讽地微微扬起。“显然那是一个无法被取代的东西喽。”
潘妮告诉自己,他不是有意伤害她的。她见过他真正的一面,而那样的他,是无比温柔的。“是的,爵爷,绝对无可取代。”
德瑞收起刻意嘲讽的表情,他严肃地道:“你究竟要找什么,费小姐?”
潘妮先是迟疑,而后将一直紧捉在手中的湛蓝色信纸高举起来,双眸晶亮的看著他。“这个,爵爷,我要找回这些信里你所提到的一切,如果我真的遗忘了什么的话──”
潘妮惊呼一声,看著公爵夺过她手中的信,然后以著不可思议的速度将那些信纸撕成碎片。
“不!”她奔过去想要挽救。
但为时已晚。她只能看著他放开手中的碎片,任凭它们散落在他的脚边。
德瑞以著精确而冷硬的语调看著她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