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不是他想听见的答案。她一向固执。他在心里苦笑著。“为什么不?费小姐,那跟现在的你已经全然无关,你大可以转过头去,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而只要你走出这扇大门,甚至你也可以完全忘记我这个在你生命中无足轻重的人。”只要你愿意,潘妮,你可以忘记这一切,就如同你过去所做的一样轻易。
“不。”潘妮拾起一片蓝色的碎片。她轻声说:“没有看见,不等于不存在;不记得,不代表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像这些美丽的信,我读过了,我便记住了,甚至我还可以复诵──如果你需要人提醒的话。信里说,你爱我──”
德瑞当然不需要人来提醒。他爱潘妮,不管是过去或是现在。他爱她。但那是没有办法改变什么的。
她仍然是永远地、彻底地忘了他们的过去。
“是的。”他承认道。
“现在呢?”她追问。现在的他仍然爱她吗?
“是的。”他无法否认。“这一辈子,我永远无法忘记我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但我却忘了那一切……”
“是的。”他口吻变轻了。“是的,潘妮,你忘记了,你忘了那么多年,我不敢期望有一天你会突然想起来,我曾经那么期望过,但现在我知道,抱著那种期望是一件只会令人痛苦的事。我不敢再期望。”
这是说,他爱她,但是他不要她。
这也是说,他虽然无法忘记,但是他想要忘记。
这更是说,他已经决定不再给她任何机会,他不会再让她靠近他。
而潘妮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痛苦过。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也感觉到自己的痛苦。她几乎就要同意他的说法──就此转身,远离这一切。
毕竟,一个人痛苦,好过两个人痛苦。
但如果痛苦是可以加倍的,那么,为什么爱不行呢?为什么爱无法抵销痛苦所带来的拆磨?
“我明白了,爵爷。”她说:“但是我请求你的慈悲,现在我已经知道我曾经遗忘,也许我将一辈子都记不起来。但如果你愿意,或许你可以帮助我,让我知道我究竟忘记了什么事情?你可以帮助我重新再回忆一次,再记忆一次,虽然我忘记了,但是你还记得──深深的记得,不是吗?而你所记得的,也可以再一次成为我们所共同记得的……你愿意帮助我吗?你可以带我……去书店,让我们再一起花一个下午读柯立芝的诗,你可以……帮助我,原谅我自己……”
德瑞紧紧捉著书桌的桌缘。“不必再说了,潘妮,今天下午我就要离开伦敦,从此我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你不需要寻求原谅,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她说的那些话,字字都要打动他的心。然而他也知道,无论再怎么努力,他们还是不会成功的。
伤口,太深了。
潘妮因为他明白的拒绝而忍不住纠紧了心。同时急切地想知道他之所以如此抗拒的原因。
隐隐约约中,浮现在心中的那个答案令她畏惧。
“别走,爵爷,请留下来,我真的需要你的协助……”
德瑞的回答是转过身,背对著潘妮。
他的态度如此冷硬,几乎要让潘妮退缩,并且彻底地失去勇气。
她颤抖著,但不允许自己轻易放弃。于是她又道:“过去的事情,我真的很遗憾,但是爵爷,你不认为,现在和未来比过去重要的多吗?当你认为唯有过去才是一切,而无视于现在和未来,那不是非常可惜吗?”
德瑞背对著她的姿态已道尽他的绝望。他不愿再尝试。
潘妮忍不住上前一步,想碰触他,让他转过身来,看著她。如果他愿意看著她的眼神,他就会知道她现在所说,字字真心。
“我亲爱的爵爷,请回过头来看看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仍然是一名叫作费潘妮的女子,我不知道过去的她是否爱你,但是我肯定现在的她,确实是深深地爱著你。我恳求你……帮助我想起过去,也让我帮助你忘记过去。”
帮助他想起过去,也让她帮助他遗忘……
哦,是的,他愿意那么做。如果那么做真能减轻他内心因为失去潘妮所感受到的痛苦的话,他愿意那么做。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他所看见的仍然只是“现在”的潘妮。
他的、心无法容许他“遗忘”。
无论如何,他就是做不到。过去的一切,无论是爱,或者伤痛,都在他身上烙的太深、太深了……
当他转过身时,从他的眼神里,潘妮立刻明白,她无法说服他。
“原谅我,我做不到。”他的语调透著强烈的痛苦。“你不知道你忘记的是什么?”那些记忆,是那么地珍贵。
想碰触他、安慰他的冲动在那一瞬间止息了下来。潘妮不愿意让自己的眼泪决堤,她别开头,声音因为强烈的哭意而变得沙哑。
“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而我认为你做不到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你恨著我……而我,真是非常地抱歉,为我所不记得的一切……”
他垂下眼睑,看著地板上破碎的纸片,觉得那就像是他的心。
“我不恨你,潘妮……”他知道这是个谎言。是的,他是恨她,但比起恨来,他更加爱她。
尽管潘妮的确十分伤心,然而她仍不打算就此放弃。“不,你恨我,但也爱我,爵爷,我无法阻止你离开,但是我要你知道,当你愿意帮助我原谅我自己时,将可以在哪里找到我……”
他没有回应,因为,他才是那个无法原谅自己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在未来没有潘妮的日子里,能一再地想到她而不觉得心痛。
他的眼神无比伤心。“再见,潘妮……”我心爱的潘妮……
潘妮双手紧捏著长裙的折缝。“再见,爵爷……”我深深爱慕的公爵……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就在这个伦敦社交季即将迈入尾声的时期,费雪公爵的离开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不过海莉小姐的受欢迎程度并没有因为公爵离开伦敦而声势下滑,相反的,她的求婚者名册还因此而又增加了一大串的名单。
只有少数人因为没再见过潘妮而屡屡向杭丁顿伯爵夫妇打听消息。
而他们听到潘妮已然离开伦敦,回到约克时,都不约而同地感到惋惜,甚至有人开玩笑的提议或许他们也该趁机一起到乡间的产业去小住一阵子──在社交季正式结束之后。
夜阑人静时,杭丁顿伯爵问他的夫人:“潘妮为什么会匆匆地离开伦敦?”
伯爵夫人沉思了半晌,回忆起那日潘妮自梅菲尔归来时,脸上悲伤又绝望的表情,她道:“如果你伤了我的心,我也会想回到我的家人身边去寻求安慰。”
虽然艾美不确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潘妮的离去,与费雪公爵的离开,绝对脱不了关系。
伯爵闻言,不禁紧紧抱住他的妻子。“我不会伤你的心的,永远不准离开我。”
艾美轻笑一声。“那么你可要好好地让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才行。”
听著其他贵族在商议过一阵子要到乡间去小住几个月的计画,艾美则想,或许他们一家人也可以到约克去拜访牧师夫妇。她记得她的丈夫在约克郡也有产业,或许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去看看潘妮离开伦敦后的情况。
她真的十分担心潘妮。尽管那日她并没有哭泣,但是她的眼神却不再似以前那样闪烁发亮了。
有人夺走了她的光。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而有人夺走了公爵的笑容。
德瑞回到他挚爱的费克庄园,却讶异地发现这座庄园不再能够如以前那般安慰他。
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庄园竟然变得这样的沉寂。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深爱的这座庄园竟似也同他一般,失去了原来的生命力。
如同花园里凋谢的花。
六月,栀子花的花期也到了尾声。
雪白的花瓣一朵朵地随风飘落,那残败的情景狠狠地拧痛了他的心。
而放眼望去,偌大的屋子里竟然找不到几个仆人心洹是怎么一回事?正当他想质问亨利时,才猛然想到,六年前他回到庄园静养时,一时冲动下解雇了泰半的仆役。是他自己由著庄园变得如此破败的。
他颓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对眼前的这一切感到愤怒──对自己的愤怒。
桌上铺著那日他为了让潘妮死心而冲动撕毁的信件的碎片。他大大的手艰难地将那些碎片一一拼凑起来,试图修复成它们原来的样貌。然而那些丑陋的裂痕是如此地醒目,一再地提醒著他那日的残忍,也使得他因为再度看到过去的自己所写下的字句,而更加地感到心痛。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响。他急忙将那些修复到一半的信纸和碎片收进抽屉里,然后将视线移向窗外。
亨利走进书房里时,手上的银盘里端著几封来自各个地方的信件。
他将信件轻轻放在公爵的书桌上。“爵爷,这是今天寄来的信,我想您会想要看一看。”
德瑞将视线从窗外调回。他顺手拿起一封放在最上面的信件,用拆信刀慢慢地拆开。
因为信封上没有署名,他只有将信打开来,才能知道这是谁写来的信。
他读了那封信。
没看见亨利屏息等待的表情。
亲爱的费雪公爵:
我想您可能会有兴趣聆听一个故事。这是关于一个失忆的女子再一次在她的生命里遇见她真心所爱的故事。事情是这样的,在某个四月的星期日早晨,她刚刚从教堂里协助她的牧师父亲布道完回来,而后意外地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起先她以为那是个愚人节的玩笑,却没有想到那是一段神秘过去的开始。
您一定会很讶异,像这样一个有著虔诚信仰的淑女,竟然会对浩瀚的神秘星空充满好奇与探究的欲望。其实这不难理解,即使自伽利略以后,折射望远镜的发明让人们得以更接近星空,但宇宙仍是个无尽的谜,正如同上帝造人,以及祂种种的旨意。我们无法探究那一切,但仍然想要探究。同样的,她无法得知是谁写了信给她,但她仍迫切的等待著真相揭晓的时刻。
接下来您猜她发生了什么事?是的,第二个星期日,她又收到了一封信,然后是第三封、又一封、再一封。信里的字字句句都触动她的心。而那种等待真相揭开的过程更是无比撩人,所以我决定也仿效那种方式,为您的阅读过程,增添一点点神秘的气氛。
倘若您愿听我诉说,那么将是我莫大的荣幸。哦,对了,请原谅我的唐突和无礼。不过为了不破坏您的乐趣,请恕我不加以署名。
您真诚的朋友
亨利等待著公爵将信读完,几乎都要忘了呼吸。直到他听见公爵忍俊不住的笑声,才松了一口气。
德瑞难以置信地读了那封信好几次。哦,亲爱的潘妮。他怎么可能不爱她?
然而当他看到窗外逐渐凋谢的栀子花,仍不禁握紧了双拳。
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不能任凭庄园在他眼前破败下去,也不能想像自己的未来没有潘妮在他的身边。相隔六年,当他再一次遇见她时,他就该明白这一点……
当一个人见识了最闪耀的星光,他又怎么能满足于夜里微弱的烛火呢?
他的生命里早已经不能没有潘妮。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一八二○年六月,约克──
有马车的声音。
潘妮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走到窗户旁,但在看到一辆普通的马车经过牧师宅邸前的小径,并没有停下来时,内心期待的火焰便又悄然熄灭了。
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回到约克的这半个月来,她无时不刻期待著公爵能够前来拜访。
然而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吧。她还清楚记得那一天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眼里的绝望有多么地深刻,令她所怀抱著的那一丝丝微弱的希望显得更加不堪一击。
也许她真该就依他所说的,忘了他吧。再忘一次会有多困难,就像她以前所做的那样,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记住。
今早她哭著醒过来,在家人面前不敢放纵自己流泪的她,却仍然躲不过梦境里那深刻思念的纠缠。然而除了写信给他以外,她什么也无法做。她只希望,如果他看到她的信的话,能明白她有多么的需要他……
才自海上航行回来的费克霖,与休假在家的费凡恩,偷偷地在妹妹的房门外张望。
打从半个月前潘妮从伦敦回来以后,他们就没看过她的笑容。这令他们担忧地猜想,潘妮这一次的伦敦之行,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管家何太太端著一盆水从潘妮房里走出来,看见他们兄弟俩挤在门外,不禁悄悄地道:“她哭了……”
哭了!凡恩和克霖脸上担忧的神色瞬间染上肃杀之气。
该死!就知道果然不能让潘妮到伦敦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的妹妹郁郁寡欢的回来?
忍不住的,克霖就要冲进潘妮房里。但凡恩急急拉住他。“先等一等。”
如果没先弄清楚真相,就这样冒冒失失的闯进去,会惹潘妮生气的。
他转头问:“何太太,你说她哭了是怎么回事?”
何太太道:“早上我去她房里时,发现她枕头湿了一片,眼眶还红红。可怜的潘妮小姐,不知道她在伦敦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让她这么伤心?”
克霖一副看起来像是要杀人的样子。
凡恩则道:“我想艾美应该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以写信去问她。”
“说到信──”何太太说:“潘妮小姐也托我寄了好几封信。”
克霖和凡恩的耳朵颤时敏锐起来。“什么信?寄给谁的?”
何太太说:“满奇怪的,是写给一位费雪公爵,不知道潘妮小姐是什么时候认识一位公爵的?”
“信呢?都寄出去了吗?”凡恩问。
“喔,当然,前几天的都寄出去了,不过──”何太太将手探进她的围裙口袋里。“今天潘妮小姐要我拿去寄的这封──”
克霖比凡恩先一步拿走那封信,绽出一抹迷人的微笑。“何太太,寄信这种小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费克庄园──
公爵刚刚才读了那封寄自约克的信。
无法从公爵的表情里猜测到他此刻真正的心思,亨利只好假意的咳了咳,道:“咳,爵爷,其实,这里还有另外一封──”
“拿过来。”德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