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
认识潘妮的人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以费潘妮二十六岁的“高龄”,要想在约克附近找到一个愿意娶她的人,可能就只有住在三十哩外那个死了妻子的夏利安先生了。
夏利安先生现年四十二岁,拥有一座丰饶的农场和两个孩子。他的妻子在前年过世后,他便一直想替他的两个儿子找一个继母。
在潘妮回来后,许多人都认为潘妮会是合适的人选。显然夏先生也这么认为。因此在做完礼拜后,夏利安先生便到费家来作客。
在法国的那几年,她的心一直不安稳。总觉得不能留在法国那么久,要回去、要快回去。但是每每在她想听清楚脑中那个催促著她的声音时,却总是无法成功。再加上姨父一家人极力地挽留她,要她安心疗养,她才会留在法国那么久。
六年前,她伤的很重,几乎活不下去。而法国的气候适合休养,所以等她能够旅行时,她便被家人送到姨父家中。
然而决定回来还是正确的。
她一上船,就觉得英国在召唤著她。
于是她回来了,回到她的家。梦中的、期盼的家。
已经是第三个礼拜了,她还常常以为自己仍在法国。然而放眼望去,约克郡熟悉的街道、广大的旷野,都令她觉得安心。
她喝著红茶,与人谈论伦敦多雾的天气、颓废的贵族,以及不公平的立法,她开始找回过去的生活习惯。在自己房里的落地窗前,架起姨父送她的望远镜,在晴朗的夜晚里,寻找天空上发光的星体。
这一切一切、熟悉的一切,莫不代表著六年前那一场事故毕竟没有夺去她太多的东西。她想她应该是完全康复了。
举个例来说,她就还记得眼前这位夏利安先生。
不过六年前他的妻子还安然健在,潘妮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成为夏先生的继任妻子人选。
“强尼和乔瑟都还好吧?”潘妮还记得夏家两个孩子的名字。
夏利安先生正大啖著费太太拿手的苹果派,心想:潘妮的厨艺如果能跟她的美貌成正比的话,那么娶她为妻就更加理想了。可惜大家都知道潘妮小姐的厨艺比她的脑袋更糟。她的脑袋里只有诗、哲学和科学那种不实际的东西,完全缺乏照料一个家庭的基本能力,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嫁不出去了。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费潘妮可说是整个约克郡里最美丽的女孩,六年前是如此,六年后依然还是如此,这令他愿意牺牲自己未来生活上的安适,娶她为妻。
吞下最后一口派,再喝了一口茶后,夏利安先生才开口说:“他们两个都很好。强尼以后会继承我的土地和事业,乔瑟对马匹很有一套,我想他以后会是一个很好的马术训练师,我打算让他去为贵族工作。”
可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强屁今年才十二岁,而乔瑟年纪更小。需要这么早就决定他们以后一生的事业吗?次子难道真连一点东西都无法继承?她还以为这种继承制度只有贵族们才会如此呢。
眼角悄悄飘向从侧门走进来的何太太。
潘妮眼睛一亮,但很巧妙地掩饰住。
一直等到夏利安先生终于决定离开,并邀潘妮改天一起骑马野餐,潘妮以尚未从旅途的疲倦里恢复为理由婉拒,他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依然表现出该有的绅士风度,礼貌告辞后,潘妮才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针黹丢进篮里,调皮地跳了起来,引起费太太的侧目。
但是玛莎太爱女儿,没有办法责备她。
潘妮立刻走向何太太,低声问:“有我的信吗?”
何太太看著她的潘妮小姐,仿佛在交换什么秘密似的道:“已经放在书桌上了。”
潘妮立刻跑回房里,果然在她的桌上,看到那封湛蓝色的信。
第三封。
湛蓝色信纸,同色封缄,栀子花香。在在说明了这些信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她怀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打开它──
亲爱的费小姐:
或者您能准许我唤您的芳名?您是如此地慈悲,我假设您同意我低吟您如诗般美丽的名。我的女士,潘妮。
在前一封信里,我曾提到我不应该再继续用这种方式来打扰您,然而时隔一周,我却依然无法控制住内心深处的渴望──在纸上相遇,与您。
您机智聪慧的倩影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我无法思想、无法思考,只能一再回味那一次我们短暂的相会。我还记得您美丽的秀发在阳光下是多么地耀眼,而您的双眸则许是夜里的星星掉进旅人最美的梦里。也掉进我的梦中。
我的笔,您知道的,一向顽劣,如今它又犯了毛病,令我无法写出比您的声音更美妙的词句。
潘妮,我亲爱的女士。我失眠了,是的,为了您……
您想我能在这个失眠的夜里读完手中的诗集吗?
我想我不能,因为当我读著那美丽的诗句时,我眼里始终挥不去那日您动人的回眸。
您真诚的朋友
潘妮要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将这封美丽又迷人的信读完。而读完后,她又一次接著一次地吞噬著信纸上的一字一句,仿佛想将那优雅乃劲的字迹烙印在心底,永志不忘……
她想,任谁收到这么迷人的信,必然是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吧。
这神秘的来信人啊,如果他是想令她印象深刻,那么他是彻底地成功了。
只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从连续这三个礼拜以来所收到的信件里,潘妮可以知道,这个人认识她,而且见过她。
否则他绝对形容不出来她的外貌。他不会知道她有一头金发、一双闪烁著琥珀色光芒的眼眸,白皙的皮肤,以及娇小却窈窕的身段。
所以她肯定他见过她,问题是,潘妮不确定她是否见过这个人。因为他对他自己透露的很少。从他信中,她只知道他住在一个有著美丽花园的庄园里,春天时,花园绽放著芬芳的栀子花,而花园就在他的书房外。他还喜欢济慈这个年轻诗人的诗……
另外他应该还有一双跟信纸一样,恍如天空般湛蓝的眸──
等等。
潘妮双眼突然睁大地瞪著手上湛蓝色的信纸。
在脑海深处,一双如同晴空般的眸色自记忆里浮现出来。
她屏息住。然而脑海深处的那双眼眸却消失的如同出现时一般突然,任凭潘妮再如何努力挖掘,都无法再唤起那份遥远的记忆。
直到她的胸腔传来疼痛的感觉,她才惊醒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低头看向手中的信。
眼前仍然一片空白。
潘妮茫茫地在桌前坐下。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雪白的常用信纸,然后拿起笔,沾了墨水后在纸上写下:
亲爱的不具名先生──
又是一个震惊!潘妮瞪著自己在纸上写下的寥寥数字,纳闷自己怎么会如此肯定写信给她的,是一个男人呢?她怎么能确定?
不,她是确定的。她确定来信者是一个男人,但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确定?
瞪著桌上雪白的信纸,潘妮不禁哑然失笑。
在连来信者的身分都还不确定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办法回信给他,以解心中的疑惑呀。
亲爱的不具名先生,你,是谁呢?
第二章
第六任的费雪公爵莫德瑞在书房里接待费克庄园难得一见的访客。
席理查,哈沃斯男爵双手交负在背后,在看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的公爵时,忍不住道:“你应该给自己找个妻子。”
德瑞抬起头,平静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找?”
理查大笑:“如果你有认真在物色妻子人选,那么用不著几天,社交界里就会有风声传出来了。”
德瑞忍不住也笑了笑。“理查,你太沉迷于伦敦的生活了。”
“所以我才能替你经营你在伦敦的事业。”理查满意地看看自己。“而且如鱼得水。”几年前他面临破产的窘境时,是德瑞帮了他一把。不然他的妻女可能就得变卖首饰来替他偿还庞大的债务了。
德瑞点头说:“你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经理人。”也比他适合伦敦的生活,他很高兴自己能在几年前找到他。
“不过,”理查转过身来,双手撑在德瑞的书桌上,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你真应该替自己找一个妻子了。”
所以,又回到老话题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转移了理查对他婚姻状况的注意。丢下手中那枝老沾得他满手墨水的还在实验中的自来水笔,德瑞交抱起双手。
“如果你没有任何生意上的事情要和我讨论了,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特地远从伦敦跑来费克庄园的目的──我想应该绝不只于你对我婚姻状况的关心吧?”
所以理查向来很认份地替德瑞管理他在伦敦的事业。因为他绝对欺骗不了这个有著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眼眸的公爵。
他笑了笑。“你知道社交季已经开始了吧。”他假设这是个人人都应该要知道的基本常识。费雪公爵虽然已经多年没涉足伦敦社交界,却不代表社交界已经忘了他这一号人物。他毕竟是一名公爵。而且英俊得像魔鬼──心却像天使的魔鬼。
“所以呢?”
理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我的小海莉今年也要正式在社交圈露面了。”
“小海莉?”德瑞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已经这么大了吗?我还以为……”
“你该不会以为,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是那个穿著男人的裤子到处跑的丫头吧。”
德瑞没有否认。理查看出来了。
“你把自己封闭太久了,德瑞。”
而这是个德瑞不想谈论的话题。他再度技巧地转移理查的注意力。“想想,小海莉,我的老天,她在那个婚姻市场里的表现如何?”
理查蹙起眉。“这就是我要和你讨论的,德瑞,海莉的情况很不顺利。”
尽管他早已不涉足社交界,避居到偏僻宁静的乡间来,但看到理查凝重的表情,他忍不住关心地问。“怎么回事?”
理查描述著这一季的社交季开场以来,海莉参加各种宴会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她只收过五封邀请函,而且都不是重要的宴会,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过去我差点破产,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大多数人都还凭著这个印象,认为海莉的嫁妆大概不会太可观,再加上今年出现在社交季里的女孩实在太多了,远超过未婚男性的比例……”
在德瑞的印象里,海莉是一个十分活泼的可爱女孩。“如果海莉的结婚对象只是为了丰厚的嫁妆而娶她,那么我建议海莉不如直接拒绝求婚的提议。”
理查忍不住扮了一个鬼脸。“尽管如此,也得先有求婚的对象吧。眼看著同龄的其他女孩都有了成群的仰慕者,我的小海莉至今却乏人问津,不仅她跟她母亲感到挫拆,连我也有点沮丧了。”
德瑞低垂著眼眸,仔细地考虑后,说:“如果是邀请函的问题,我想我可以帮忙。”
“谢了,德瑞。”理查带著希冀的眼神看著他说:“不过我想邀请函不是最大的问题。”
德瑞抬起脸,脸神透出危险的讯号。“那么,是什么问题?”
理查紧张地搓了搓手。“如果你能──”
“我不能。”他拒绝的直截了当。
理查皱起脸。“我都还没讲完呢。”
德瑞正色地说:“如果你是要我担任海莉的护花使者,我最好在你产生期待以前,先让你知道我不可能会答应。”
理查不肯放弃任何希望。“连一点点可能都没有?”
德瑞摇头。“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社交圈。”
理查一叹了口气。“我可怜的小海莉,我想她只是缺少一个足以引人注目的开场。如果能有一位尊贵的公爵做她的引荐人的话……”
德瑞沉默地将视线转望向天花板。
“德瑞,你不会忍心拒绝我这个可怜父亲的小小请求吧?”
沉默的他,心在挣扎。伦敦有著太多他不愿意再度触及的记忆。如果他想维持他内心的平静,他最好拒绝理查的要求。
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得很,即使是此时此刻,身在他深爱的费克庄园里,他的心依然不安稳。
已经很久了,他试著忽略那份躁动,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尤其在明知道她已经回到英国来,又与他站在同一片土地的情况下……
原以为时间终究能够帮助他淡忘一切,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他非但没有遗忘一切,对她的爱慕与思念,反而随著时日过去,愈来愈深。
理智告诉他,他该忘了她。
但他仍然强烈地想见她。
假使待在费克庄园里无法帮助他停止想念,或许他该试试别的方法。
只要能够忘记她,那么去一趟伦敦所要承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既已身在地狱之中……
许久许久之后,他看向理查。并在开口后十分讶异他的音调听来竟然可以这么地平常。
“理查,你回去吧。”他说。
终究还是不行吗?理查仍有些不相信德瑞真会拒绝他。
只见德瑞伸手拉了拉桌旁的召唤铃,没一会儿,总管亨利出现在书房外,恭敬等候主人的吩咐。
德瑞以公爵的威严下命令道:“亨利,送席爵士。”接著又说:“然后回来替我准备到伦敦的行李。”
理查与亨利的脸庞不约而同的亮了起来。
不过德瑞已经转过身,视线再度被窗外花园里盛开的栀子花所吸引住。
雪白芬芳的栀子花,是她的最爱,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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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约克乡间的旷野上弥漫著一层薄薄的雾。
远远望去,两匹棕色带有斑点的马穿过白雾走了出来,走在马儿身边的则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两张俊秀美丽的脸庞看起来有三分相像。
他们已经跑过一阵子马,不过湿绵绵的厚草地令他们忍不住下马来,在晨雾中走一走。
约克没有伦敦那样热闹,但相对的,也清静悠闲许多。
以前在费家还没有自己的马匹时,他们三兄妹经常在起雾的早晨携手在旷野上散步。不过自从他们长大以后,这种散步的机会就愈来愈少了。
凡恩在十八岁那年加入军队,没多久,克霖也跳上一艘准备开往西班牙的船,去寻找他失落的海洋之梦。
克霖离家的那年,潘妮十六岁。她留在家中,和母亲一起协助在教堂服务的牧师父亲布道和处理各种杂务。她在唱诗班弹钢琴,偶尔代替母亲为学童上课。但是对神的信仰并没有阻止她窥探浩瀚星空的神秘。
约克不受污染的天空有著全英国最美丽的灿烂星光。那一年,他们全家人短期地拜访了在法国的姨妈一家人。等她回来时,法国的姨妈送了她巴黎最流行的服饰,而姨丈却送给她一架望远镜和一箱专业书籍,她没有爱上美丽的蕾丝,反而爱上了星星,并且从此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