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人们的记忆总是容易淡忘的,过去的就算再风光,也会烟消云散。不过她的琴艺和歌艺是绝顶的好,非一般姑娘所能取代,即使她失去了往日的风光,却还有许多骚人墨客专为她而来,总算花娘没有白白栽培她。
其实打从她进了"花月楼"开始,花娘也从没亏对过她,她所吃的、用的、穿的,绝对优于她过去的那种穷苦日子,而且花娘十分看重她那圆润的嗓子,还延请了师傅教她琴艺与歌艺,所以陆凝香一直都是很听话的。从她被带进了花月楼,她便学会了逆来顺受的道理,她见过很多姐妹因私自逃走而被教训得狼狈不堪,所以十分明白顺从的好处。
"喂喂!你瞧,那不是花月楼里的香儿姑娘吗?"
"是耶!她还是那么漂亮,而且她的琴艺和歌艺真是好得没话说,我只听过一次,到现在还是念念不忘呢!"
"漂亮是漂亮,就是像根木头似的,一点儿骚劲也没有,引不起人家的兴趣,我觉得还是敏儿姑娘比较好。"
"说的也是。一想到敏儿姑娘那种劲儿,就令人蚀骨销魂呢!"
"好好存他一笔钱,进去快活快活……"
诸如此类的话,对陆凝香已是习以为常,她充耳不闻,仍是一派神色自若地从评论她的人身边走过,身后的丫头翡翠连忙跟上。
"姑娘,轿子在后头呢!"翡翠跟上陆凝香,向身后指着。
"我想用走的回花月楼。翡翠,你叫轿夫回去吧!"她幽幽地开口。练过歌艺的嗓子连说话都似乎有种清幽的音域一般,十分动听。
"可是阳光……"翡翠眨眨眼,奇怪地看着她。坐轿子耶!多好啊!不必顶着大太阳,还有别人投来的羡慕眼光,有什么不好?
陆凝香肯定地望着她点点头,翡翠马上附议。
"是,我叫轿夫回去。"
好个奇怪的小姐啊!为什么花娘要派她来服侍香儿姑娘呢?如果是派在敏儿姑娘身边,有好多贵宾名人来捧敏儿姑娘的场,或许她露脸的机会会大得多,说不定哪一个独具慧眼的有钱人家看上了她,她岂不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好过待在香儿姑娘身边,来捧场的客人全是冲着她会弹琴唱歌而已,一点其它意图都没有,让她机会少了好多。
打发了轿夫,她奔回陆凝香身边,为她打了把遮阳伞,一路慢慢走回花月楼。
陆凝香感谢地向她笑了笑,眼神又飘忽起来,不知想些什么。
翡翠有时觉得香儿姑娘比她这个丫头还有奴性,她似乎没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气、自己的性子,是名副其实的木头美人。
"真不知小姐的心肝到底是不是血肉做的?"她喃喃自语。
陆凝香听在耳里,一抹嘲讽的笑在唇畔飞扬。
谁的心肝不是肉做的?
只是在她亲娘死的那日,她亲爹卖了她,她被带入青楼的那日,她就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她也曾经逃回家过,却被亲爹亲自送了回来,又目睹了几个姐妹被保镖折磨后,她再也不反抗了。
于是渐渐的,血也干了,肉也硬了,她的心慢慢化为木头。
她自认奴性很强,但不想去改,只要乖乖顺从,依附他人的意见就够了。
陆凝香与翡翠一对佳人漫步在街头,引来不少人的侧目和议论纷纷。
陆凝香不甚在意,反是翡翠听了闲言闲语大大地不悦起来。
"那些三姑六婆不知道又在说什么是非了,真是吵死人!"翡翠真觉得自己面子挂不住,忍不住又对香儿姑娘大大地埋怨起来。
"嘴长他们身上,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吧。"
"可是!"翡翠又皱起眉头,好个没脾气的主子啊!
在她狭隘的思想里,总觉得一个人有了名利、有了权势,就该摆起该有的架子,若是气势少人家一筹,不就是矮人家一截吗?
"可是什么?是非成败转头空啊。"陆凝香喃喃。
"什么空啊?有了钱就不空了啊!花月楼里的姑娘不都是因为家里空才被卖来的,我才不要空呢!"翡翠闻言,口中念念有词。
"大婶,求您行行好吧,"
一旁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吸引了主仆俩的注意。
陆凝香和翡翠同时转头,见一名衣衫褴褛、浑身脏臭的乞儿正向一名妇人乞讨,那妇人耐不住臭味四溢,捂着鼻子丢下一枚铜板便急急地离开。乞儿捡起铜板,叹了口气摇摇头。
翡翠鄙夷地扁扁嘴。"姑娘,臭乞儿没啥好看的,咱们还是回花月楼去吧!"
翡翠的声音吸引了乞儿的注意,他马上转向这对光鲜亮丽的主仆。
"两位姑娘,求求你们行行好,赏一些银两吧!"说着,一只脏手就抓向陆凝香。
"你干什么?别弄脏我们香儿姑娘的衣裳,这衣料你可赔不起啊!"翡翠眼明手快地将乞儿的手给拍掉,声音又响又亮。
"真是对不起。"乞儿赶紧鞠躬哈腰。"只求求你们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吧!"
陆凝香见他一脸悲苦,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你四肢健全,怎不谋份差事呢?"
"唉!我也曾做过零工,但总是入不敷出。我娘长期卧病,需要人照顾,我小妹身子也是三天两头生病,我得分神照顾。无论做什么差事都做不长,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前阵子我娘病发作,小妹又病倒,我实在没法子才会沦为乞丐啊!"乞儿说得涕泪纵横。"姑娘,求你们行行好,救我一家大小吧!"
他的一句"我娘长期卧病"触痛了陆凝香的心中弦,她立刻道:"翡翠,把你带的荷包内的银两全给这位小哥吧!"
"姑娘?"翡翠皱着眉头看向陆凝香,见她眼中的坚定,才不甘不愿地从怀中抽出一只小巧的荷包,递给那名乞儿。"喏!拿去吧!"
乞儿喜出望外,颤抖地接过荷包。"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甭谢了,人总是有困难的。"陆凝香抿了下唇,看着那小小的荷包,又摘下头上的金钗、取下手腕的玉镯,一并交给那名乞儿。"拿去给你娘和小妹治病,然后谋份差事,别再行乞了。"
那声音像是一阵春风拂过耳畔,乞儿当下以为自己遇上天女下凡。
翡翠则大吃一惊。香儿姑娘居然将价值昂贵的金钗和玉镯一同给了那乞儿?
"姑娘,你怎么把金钗玉镯都……"翡翠见了真是心痛啊。
陆凝香没事地跨出步。"咱们回花月楼吧。"显然她不将那些身外之物当成一回事。自从娘死了后,她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瞪了乞儿和他手上的财物一眼,翡翠急急跟上前,替陆凝香打伞。
乞儿则是满心感激与激动地看着陆凝香娉婷的背影,他发誓道:"我张小六一定会报答你的。"说完,他急急奔向医馆,请大夫为娘亲治病。
太阳晒得人脑袋直发昏,翡翠边走边觉得不甘心。好端端的将值钱的东西白白送给一名乞儿,值得吗?
主仆俩各怀心事地走回了花月楼。
花月楼白天是不营业的,宏伟的两道红门深锁,陆凝香撩起裙摆踏上香阶,翡翠立即向前去敲门,唤人开门。
红门随即应声而开,开门的竟是花月楼的主子--花娘。
"香儿,你可回来啦!娘盼你盼了好久。"花娘一脸喜色地迎了上来,欢欢欣欣地抬起她的手轻轻地拍着。
"香儿让娘久等了。"她福了身。
"不久不久。"花娘笑着扶起她。"出去上香也是好事,只是太阳这么大,怎么不坐轿子呢?是不是嫌轿夫扛得不好,摇摇晃晃的。"
陆凝香随着花娘踏过门槛,轻声道:"不是的,只是香儿心血来潮想走走罢了。"
她的声音还是这般怡人,花娘的笑更大朵了。
"瞧你的小脸给晒得红通通的,娘可是会心疼的。"花娘作势替陆凝香抹了下汗,一面斥责正在掩门的翡翠。"翡翠,你到底有没有好生照顾香儿姑娘?怎么晒成了这样?"
翡翠吓了一跳,门栓落了地,她嗫嗫嚅嚅地说:"我有给姑娘打伞……"
"哼!粗手粗脚的丫头,门栓落了地还不快捡起来,真是一个冒失的丫头。"
翡翠急急地将门栓捡起锁上了门,心中又开始盘算着如何使自己变得更美丽,当个青楼的姑娘总比当个青楼的丫环要好得多。
"娘,翡翠很尽责的,别指责她了。"陆凝香轻轻地为翡翠说话。
花娘又瞪了翡翠一眼。"冒失的丫头,永远成不了气候。"她转向陆凝香,又恢复了笑颜。"香儿,来娘房里,娘跟你商量件事。"
进了花月楼也十数载了,她岂会不知道花娘心底在想些什么。每当花娘向她露出这般的笑脸时,她就知道自己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来替花娘争取利益。
花娘的房间很豪华,许多价值不菲的瓷器花瓶点缀出房间的气派。这样的气派不都是姐妹们卖笑得来的,出卖灵肉的豪华贵气,值得吗?
陆凝香低低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是心里不开心吗?"花娘一听低叹,连忙像对祖宗般的询问着。
"没事。娘找香儿来有什么事吗?"陆凝香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
命中了要点,花娘浓妆的老脸又浮起了讨好的笑。
"香儿,娘是有些事情想找你商量商量,看看你有什么意见?"
"香儿不敢,娘尽管交代就是。"
呵!这就是花娘喜欢她的原因:乖巧、顺从、听话且从不反抗,虽然这样的性子会令寻芳客很快地腻了,但是却方便她处理事情。
花娘扬着笑。"听说李二少打算出五百两银子替你赎身是不是啊?香儿。"
那李二少是个嗜琴成痴的人,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陆凝香的琴曲,自此成迷,扬言赎她回去,从此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好不快意。偏偏是李老爷那关过不了,嫌弃她出身青楼,有辱门风,迟迟不肯将钱交予李二少,而李二少倒也有心,四处奔波想凑出五百两替她赎身。
只是不知花娘突然提出此事,有何用意?
"那李二少人品端正、相貌堂堂,是个托付终身的好伴侣,只不过……"花娘先是大肆夸赞一番,之后却迟疑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好启齿。顿了一会儿,花娘又道:"只不过五百两是两个月前的价码,今儿有人向我出了一千两说要赎你,你说这可不就是件好事吗?"
一千两?她的身价提高了呢!陆凝香不动声色,眼中闪过自嘲。
"是吗?"她眨眨美目,低吟。
"当然。"花娘自以为是地点点头。"你想想有哪一家的闺女不妄想自己嫁入豪门?虽然你嫁过去是林老爷的九姨太,不过只要你耍一些手段,不就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吗?"
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就是喜事?
"九姨太?"
花娘看出她眸中难掩的怨慰和不满,挽起她的手安抚着。
"孩子,我当然知道这两桩亲事你一定比较属意李二少,但你想想,若是你进了李家门,人家瞧得起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吗?你去了岂不是更加受苦?与其嫁入李家受人家冷眼,不如嫁了林老爷当九姨太,起码出身不会太计较,而且你的性子温顺,与其他姨太相处应该不是大问题。香儿,其实娘也是为你想过的。"
口口声声说为她想,骨子里还不是为自己?
十几年前爹卖了她时,不也说要让她吃好的、穿好的吗?
瞧见陆凝香眸中的轻视与无奈,花娘心虚且不自在地别过眼神,清了清喉咙。
"说穿了,谁不想有个相貌堂堂的如意郎君?谁不希望嫁入夫家当个正室呢?如果你真不想嫁给林老爷就说一声,娘马上派人退了他的聘礼,就算得罪人也不打紧。香儿,你要不愿意,就说出来吧!"话虽如此,花娘的一双眼睛仍是充满期盼地望着陆凝香。
她静默,反正,又如何呢?
从爹将她送来花月楼时,她就不再是自己了。她从未打算为自己谋取些什么,她的存在对谁有利益就拿去吧!她不在乎嫁给林老爷,不在乎成为九姨太,她无心也无力为自己争取反抗,嫁给谁不都一样。
她悠悠的圆润嗓音滚了出来。"我看,就嫁给林老爷吧,全听娘的安排。"
花娘的艳妆老脸上尽是喜不胜收。一千两耶!栽培这丫头总算是回本了。
一抹苦涩的冷笑却悄悄地浮上了陆凝香的唇边。
***
苦涩的冷笑在陆凝香的唇畔悄悄地泛开。她自梦中清醒,映入眼睛的是房内简单的摆设和自窗口投射进来、洒了满地白玉的月光。
怎么最近总会梦到以前的事呢?那些不堪的回忆和往事每让她思及,心头总是无奈和悲伤。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而逝,何必再让自己想起?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摔下悬崖之前的回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只想安分地待在这儿,无欲无求地待在"裴庄",应该不算是奢求吧?
在裴庄已待了好些日子,陆凝香差不多已认识这儿的人,除了收留她的姜老爹、姜大娘,还有个小小的胡大夫,另有一对母女,母亲姓江,一头的银发,女儿天真可爱,名唤红袖。听说还有个裴庄的主人,因下山到城镇去办货,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她听姜大娘说,在这地方的每个人都有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去,这里是专门收留走投无路的人,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这里已是重生。
重生?陆凝香叹了口气,不知该感谢老天爷没有夺走她的生命而令她重生,还是该怨老天爷让她继续苟活于这个不堪的世界?活着太苦、太涩、太悲哀了。
她走出小木屋,隐约还可听到姜老头的打呼声。其实裴庄美其名是个山庄,事实上大家各自有各自的屋子,而且简单朴素得很,在这儿吃的是自己种的蔬果,偶尔胡庸医会上山去采些野菜,姜老头会去溪边钓几尾鱼,大家的生活极为单纯,若想添购什么生活用品或是琐碎的东西,全都交由每月下山一次的裴庄主人去购买。
这样的日子,没有灯红酒绿和喧嚣繁华,正是陆凝香向往很久的平静生活。
她踏着透过树梢、洒下遍地碎玉的月光,静心享受着万籁的自然声音。她喜欢这种宁静,仿佛天地是一尘不染的,仿佛红尘俗世间没有污秽肮脏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