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虚掩的门板猛地被推了开来,他像阵狂风闯入她房里,略带稚气的脸孔苍白而惊慌。
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她端坐在床沿,一样苍白的面孔却异常地平静而冷漠。
对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表情视而不见,他只是瞠大着布满慌乱的双眼,四处搜寻着他想找的东西,然后他看到了搁在床榻旁的矮几上那只残余着些许药汁的空碗。
一股寒意倏地由他脚底往上窜起,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也冻结了他所有意识。
他看起来就像她亲手在他胸口狠狠刺进了一刀。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仿佛他对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
时间随着房里气氛的凝滞而停摆,足以教人窒息的沉重弥漫着。
好久、好久,宛如一辈子那么长的沉默后,他开口了,“为……”第一个字脱口的瞬间,豆大的泪珠也滚滚落下,“为什么?”
她默然以对,望着他的冰眸里找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
汹涌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阻挡了她的无情再度伤害他的机会。“说话,你说话,你说话啊!”最后的问句成了嘶吼,无尽的怨愤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突然间,他跨步往她冲了过去。
立待一旁的丫环蒹葭见状,随即上前挡在她面前,阻拦下看似濒临疯狂的他。
“表少爷!”功夫不弱的蒹葭一把扣住他肩胛,硬是压制住他的蛮力,不让他有分毫机会伤害到她。
“为什么?”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喊出他的不甘,喊出他胸口锥心刺骨的恸,喊出他这几个月来在殷庄里受到来自于她的委屈、难过。
无视于钳制住他的蒹葭,他眼中只看得到她,即使看到的是她令他彻底心寒的无动于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狠心?为什么你下得了手?他心底不断回荡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然后问出口的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 ☆ ☆
四川青石村酷署时分,烈日当头,走在两旁既无树荫也无绿地的黄土山径上,不但是种折磨,更是一项令人无法忍受的酷刑。
若非他对师父的个性还算有所了解,不然他还真会以为师父是在耍着他玩。
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采药?三和心中不由得开始后悔找错师父入错门了。
“师父,你看到处都是黄土,哪儿会有药草?”三和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
第五衡回头淡淡一瞥,“就快到了。”
三和调整下背后竹篓,本来他是不会这么捺不住性子的,毕竟从小粗活干得多,流点小汗并不算什么,可是看他师父竟奇迹似地汗也不出一滴,棉纱长袍干干爽爽得叫他看了就觉得碍眼。是哪一个人说书生都是文文弱弱、禁不起一丁点折腾的?刚刚步行那么长的一段山路,瞧他师父连呼吸都没快半分,哪儿像是柔弱书生?
三和在心里哼了哼,别人都当师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虽有高人一等的身量,却不够粗壮,看来似乎是挺弱不禁风的。但事实上,他可是有着一身好功夫的练家子,就算比他壮上两倍的自己,也不见得能动得了他。
“刚才你也说就快到了,结果呢?”三和小声地嘀咕,无奈地继续往下走。这一认命,脚步也就快了,不一会儿便超前原本走在他前头的第五衡。
“师父,村长最近老是跑来医堂干嘛?”三和回头问。
“私事。”
他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师父,你也别那么节省,多说几句话又不会死。”
第五衡挑高了眉,对他好心的提议不置一词。
三和虽然挺尊敬这个才二十多岁,便有一身绝顶医术的年轻师父,但尊敬归尊敬,师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做徒儿的还是得甘冒大不讳地来指正。
“人有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嘛!老是闷声不吭的,当心总有一天连话都不会说了!”说到这里,他靠近第五衡身边,颇为暧昧地悄声问道:“村长是来治疗花柳的,是不是?”
“你打哪儿听来的?”既然三和都知道,那全青石村的人大概也都知道了。
“嘿!嘿!我消息灵通嘛!”三和笑得好不得意。其实他是从隔壁家的大虎孤儿听来的,而大虎则是听村长家的长工说的。
“说嘛!说嘛!是不是花柳?”为求得解答,三和几乎整个人都路到第五衡身上去了。
第五衡避开地死命挨过来的壮硕身子,轻描淡写地丢下句:“不是花柳。”
“不是花柳,那是什么?”
第五衡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仅是讥讽地勾起嘴角,“这么有兴趣,那下次就由你帮他复诊。”
三和连忙摇头,干笑两声,“师父,你别开玩笑了!”被师父的利眼一瞪,吓得他连忙住嘴、不敢再多问,摸摸鼻子加快脚步前进。
由于前方是个险弯,三和走得又快,不一会儿便已绕过险弯,不见人影。
第五衡倒不急着赶上,依然步伐平稳地慢慢走着。
一转过弯处,只见三和不知为何呆愣在路中。
“怎么了?”他走近一看,就见一名中年汉子瘫倒在路旁。
三和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蹲到那人身边,伸手试探他是否还有气息。“师父,这人还活着。”
“……是吗?”他口气中隐约透着嫌恶。
第五衡的态度让三和直觉地感到不对劲。
“这人师父认识吗?”
第五衡没有回答,在视线扫过地上的人时,冷然的表情更显肃漠。
那汉子身上所穿的浅绿色、左胸口绣着银色飞鹰的短靠,让他无法像对待寻常病人般地看待眼前的人。
那是杭州殷家的人。而不管是“杭州殷家”这四个字,抑或是任何与它有关的人、事、物,都是他所不愿碰触的。
“师父,我们该把他救回去吧?”三和问得小心翼翼。他又不是傻子,哪会看不出师父无意出手救人。
“救?”第五衡嘴角微抿,一脸漠然地绕过三和,连回答都不给地跨步离去。
“师父!”三和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躺在地上的汉子与就快要看不见人影的师父。凡是师父不愿出手救的人,一旦他自作主张地救了,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救了人便得罪师父,不救自己又过意不去……唉!
他无奈地瞪了地上的汉子一眼,“大叔,你可真是为难我了!”
☆ ☆ ☆
“齐大叔,你怎会饿昏在路边?”三和口无遮拦地问着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齐真,一点也不怕人家尴尬。
才刚刚喝下一碗粥。勉强安抚住空了好几天的胃肠,齐真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说来挺不好意思的,我原本是陪朋友到万县办事的,哪知我们两个对路都不熟,一个不小心两人就走失了。我身上带的银两不多,四天前便花光了,加上迷路,困在那山头,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因此就……”
“这样啊!”三和点头表示明白。“那大叔是哪里人?”
“我是镇江人,不过五年前迁到杭州,可算是半个杭州人。”
“杭州?那不就很热闹了?”三和长到十六岁,还不曾离开过青石村半步,偶尔听些从外地返乡的叔伯提起外面有多好玩、多繁华,说得口沫横飞,仿佛这辈子若是没出去瞧瞧,便是枉度此生似的。而在那些大城市中,他对于杭州特别有印象。
三和试着想像杭州该是怎样的繁华,他所遇过最热闹的时候,便是村子每三年一次的城隍庙会,杭州该是比庙会热闹百倍不只吧!
“真想出去瞧瞧。”他一脸的艳羡。
“小哥,你也不用羡慕,反正你还年轻,想上哪儿,还怕没机会吗?”齐真顿了下,这才发觉尚未请教救命恩人的大名。“小哥,想我大概是饿昏头,竟没请教小哥贵姓大名。”
“我姓吴,名三和。大叔叫我三和即可。”
“这儿可是你家?”齐真环顾四周,宽敞的屋里只见简单的一床一椅、一桌一柜,虽说朴实,但也显得有些寒伧。
“这儿是我师父医堂后方的房间,是我住的地方。”
“医堂?小哥的师父是位大夫?”
“是啊!我师父可是青石村第一名医,人称”赛神仙“的第五大夫是也。”这“赛神仙”的浑号是他私下替师父取的,不过想必村里一定不会有人反对师父这第一名医的头衔吧!
前几年,村长的二儿子突然得了怪病,不论吃什么东西,一下肚马上便吐了出来,原本一个还挺壮硕的年轻人,病得几乎就要英年早逝。村长一开始并未来找第五衡,而是向村上另一位大夫求医,怎知医了老半天,病情非但没转好,反而更加严重。村长慌了,听了亲戚胡乱介绍,跑到邻村请来一名庸医,差点把他儿子医死。眼看儿子只剩下一口气,村长突然想起几天前村上搬来一个年轻人,听说也是个大夫,事到如今,他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地上门来求医。
而第五衡诊断过病情后,仅是拿出金针往病人身上灸了几下,然后开了几帖药让病人服用。哪知不到一天半时间,病人就吵着肚子饿,想吃些东西,而这次吃了整整一碗粥也不见他吐出来,村长大喜过望。全村这才知道,那个刚搬来村上,看来斯文却嫌冷漠的高瘦书生,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明大夫。
当时候三和才十三岁大,心中仅是对第五衡起了些许敬意,还没兴起拜师学艺的念头。直到十五岁那年,父母因躲避山洪不及而双双去世,他才在四叔公的引荐下,入了第五衡的医堂当打杂的。也许是他的表现还不错,算得上机灵勤快,今年年初,第五衡正式收他为徒。
“那想必小哥的医术也是相当厉害了。”
“我才刚入门不久,学的都是些皮毛而已,离厉害两字,还差得远咧!”三和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
“小哥客气——”齐真客套话尚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三和!第五大夫要出诊了。你还不快来看铺子?”
隔壁的钱伯站在门外喊人。
“来了!”三和应了声。“大叔,你好好休息,我得出去看铺子了。”
“没关系,你去吧。”
三和出了屋子,站在门外的钱伯立即靠过来。
“三和,屋里那人跟第五大夫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打从三和带那人回来以后,第五大夫就寒着一张脸。大夫脸上原本就没什么表情,即使是高兴或不满,也很少表现于外,因此这次三和带那人回来使得大夫变了脸色,自然令人好奇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第五大夫在意加斯。
“没有过节呀!一说完,三和饶过档路的钱伯,走进医堂的后门。
钱伯的性子说好听一点是热心助人,说难听点就是鸡婆多事。三和自认已经够好管闻事了,不过和钱伯一比,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钱伯兴冲冲地跟进去,得不到答案,他可是不会罢休的。
来到医堂正厅,就见第五衡已提着药箱,只等他一来,即可出门。
三和瞧师父脸上仍覆着一层寒霜,心知他还未消气,不敢同往常般与他没大没小地嬉闹,忙恭敬地问道:“师父要上哪儿出诊?”
“我到村北的洪铁铺看诊,临时有病人,就到那儿找我。”简单地交代好行踪,第五衡瞥了徒弟一眼,“在我回来之前,把那人给我弄走。”说完便提着药箱走出医堂。
“你看,第五大夫那么讨厌那家伙,怎会没过节?”钱伯追问道。
“钱伯,”三和无奈地说:“就算师父和他有过节,那也不关你的事吧。”
“是不关我的事,可是我好奇啊!”
听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仿佛不告诉他师父和齐大叔有何过节,那可就是他三和的不是了。
三和撇了撇嘴角,很是受不了地摇摇头,转身躲到柜台后,迳自想着如何开口同齐真说明师父要他立即离开会堂的事,完全当钱伯不存在。
☆ ☆ ☆
托人将齐真送到村里唯—一家客栈安顿好后,三和总算是松了口气,现下的问题只剩如何把死赖在医堂里的钱伯弄走了。
“钱伯,今儿个精神不错嘛!不用回去睡个午觉吗?”
“是不错,早上起得有些晚,不用睡午觉了。”还没得到消息,怎能回去睡觉?钱伯暗忖。
自知不敌钱伯缠人的功夫,三和认分地任由钱伯大利刺地坐在医堂里等他师父回来,自个儿则待在屋外收拾搁在竹架上晒好的金银花。这些金银花可是他一大早赶在露气犹重时采摘下来,好不容易趁着天晴晒干了,得快点收进屋里才是。
“在忙啊。”一个男音在他背后响起。
“是啊。”三和很顺口地回应,但迟钝的大脑突然意识到那人说话的声音和那掩不去的促狭语气“罗叔!”
他一回头,迎上一张带着几分稚气,看来可亲实则暗藏鬼胎的迷人笑睑。
“不错嘛!没想到半年没见面,三和大哥还认得我罗某人,真是叫我感到万分荣幸啊!”一身文士打扮的俊逸书生扬起一抹浅笑,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
听这不着痕迹的挖苦,三和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还在记恨半年前两人初见面,自己便开口得罪了这个师父拜把大哥的往事。
“罗叔,您就贵人多忘事些,忘了我年少无知犯的错吧!”他不敢怠慢地放下手上的竹篓,想招呼他进屋里。“您来找师父吧,他刚才出诊去了,您要不要先进屋喝——”
“不要!”打断三和几近谄媚的招呼,罗安没好气地转头同站在他身后,却一直被三和忽略的第五衡说:“阿弟啊!你是怎么教徒弟的?一点也没学到你的”刚毅木讷“,反倒是”巧言令色“得吓人。”
“我哪有巧言令色?”三和顾不得师父在一旁,急着反驳罗安的指控。虽说他没读过几天书,但“巧言令色”这四个字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既然不是好话,当然要拼命否认。
说来罗安既是第五衡的结拜大哥,三和理应尊称他一声“师伯”,但在罗安极力的反对下。加上第五衡压根就不在乎这些啰唆的称谓问题,三和也就顺着罗安的意,叫他一声“罗叔”了。
“没有吗?”
“当然没有!”管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坚持没有就对了。
放着他们俩在医堂门口耍宝,第五衡迳自走入医堂。
“第五大夫!”钱伯高兴地迎上去,冲着他猛笑。
第五衡被他那有所企图的笑脸看得拧紧了眉头。“钱伯哪里不舒服?”不想被他纠缠,他直接地问。
“呸!呸!呸!什么不舒服?”钱伯心里嘀咕,这第五大夫就是一张不讨人喜欢的嘴。要不是看在第五衡搬来青石村三年半,除了与康家寡妇的暧昧一直是大家揣测的话题外,看实没有什么话题可供村民挂在嘴上闲聊,好不容易总算有了一点点可堪讨论的话题出现,他才不想来医堂找这个不爱说话,且又不爱搭理人的大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