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三苦笑一声,“我怎么也想不到,事过境迁都九年了,他还是对我们殷家心存芥蒂。”
倘若是阿衡的话,那也难怪他妻儿会被赶出来了。
罗安摇头,“殷三哥,依我了解,阿弟不像是会因这种小事而记恨殷家的人。”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可是……”比起殷家其他兄弟,他老七和阿衡算是较亲近的,虽说不至于情同手足,但对他的为人多少还了解一点。“除了这个原因,我实在想不出阿衡有什么理由恨我们殷家。”
罗安忆及之前第五衡同他透露的往事。“除了他姐姐,可有哪个女孩跟阿弟较亲近?”
“女孩?”殷三虽不解他这么问的原因,还是据实答道:“当初阿衡在殷家作客时,和我五弟的表妹谢蓉蓉处得相当不错,我们曾以为他们两个也会就此成了一对小情侣。”
听出他言外之意,罗安追问:“后来怎么没有?”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蓉蓉倒是在几年前嫁给了我十弟,成了我十弟妹。”
由于采取大排行,举凡殷家同辈堂兄弟都照出生先后排名,因此在不言明各房堂兄弟也算在内的情况下,每个殷家人上下兄弟至少都有十多个。
罗安挑眉,沉吟道:“会不会就因此,阿弟才会这么排斥殷家?”
“因此?什么因此?”殷三有点迷糊。
“喜欢的女孩琵琶别抱,换作是三哥你,你不生气吗?”
“当然气!”殷三想都不想地脱口肯定道。“可是,这关蓉蓉什么事?”
“怎没事?”罗安反问。“阿弟或许就是因为喜欢的女孩嫁入殷家,才开始对殷家产生恨意的。”
殷三一听,立即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蓉蓉是在五年前嫁给老十的,而阿衡却早在九年前就对我们殷家恨之入骨了。”
“阿弟!”罗安首先打破两人间僵持了一早上的沉默。“我送二宝和他娘到成都时,与殷三谈到了你。”
坐在书案前的第五衡闻言略震了下,随后再度埋首眼前的医书中,表明自己不愿多谈。
罗安显然不肯就此放弃,“还记得咱们在安庆认识的那对姐妹花吧?”
在第五衡决定定居四川前,两人曾经结伴同游过几年,北至蒙古、南到大越都有他们哥儿俩的足迹,而风光明媚的江南,更是他们最常驻足的地方。
不等第五衡应声,他迳自接下去说:“上回我在九江,碰巧遇上了其中的妹妹,你猜怎么着?那妹妹竟已是两个小娃娃的娘了!挺难相信她曾信誓旦旦说,不管多久她都会等你的,怎知几年不到,她就嫁人生子了。”
当时被那个妹妹看中的阿衡压根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无论人家怎么明示暗示,他都还是冷冷冰冰的不太理会人,害得人家姑娘是又羞又急,差点被气死。
“想想你都二十五了,倘若当初你真娶了那妹妹,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爹罗!”罗安语气满是感叹地说。
“大哥想说什么?”第五衡放弃逃避,抬头正视着他。
罗安抿了抿嘴,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为了女人而恨殷家的?”
第五衡面无表情,可是放在桌上的双手却慢慢紧握起来。
“是为了谢蓉蓉吗?”
“……殷三跟你说了什么?”他不答反问。
罗安深深看了他一眼,“该说的他都说了。”
“是吗?”那关于‘她’的事,他也说了?第五衡抿住双唇,平静的面具开始显露裂痕。“阿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既然无力改变什么,何不试着忘记?你为了这件事跟殷家决裂,不值得。”罗安婉言劝道。“殷三说,你姨母很惦记你,盼望着你有天能想通,回杭州去看看她老人家。”
姨母?这个陌生的称谓让第五衡微愣。
他都快忘了殷家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同他血亲的长辈。
“我姨母,她还好吧?”
即使痛恨殷家人,但对于在杭州殷庄作客的那几个月里,对他真心对待、照顾的姨母,他还是无法绝情到底。
“殷三说她很好。”罗安简单答道。
“那就好。”
罗安闻言挑高眉,“你就这么一句‘那就好’?真的不肯回去看看吗?”
第五衡再度沉默下来。
深知结拜义弟固执的脾气,罗安也不逼他。“二宝体内的毒素还没完全排除干净,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救他好吗?”这才是最主要的重点。
“不!”伴随毫不考虑的一声否定而来的,是他脸色的骤变。
“阿弟?”罗安不解。
第五衡霍然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要我再救殷三的孩子,绝不可能。”
罗安忙拦住他作势欲离开的脚步,“为什么?”
“因为……”一抹残忍跃进第五衡眼底。“我的孩子因殷家而死,我也要殷家的孩子陪葬!”
他一说完,甩头走进内室。
“你这是在迁怒!”罗安喊道。
第五衡停住了脚步。
“你该恨的不是殷家人!而是伤你的那个女人!”无视两人间一触即发的紧绷,罗安点明他所犯的错。
第五衡脊梁倏地一僵,明显著得出来罗安的话对他所造成的冲击。
“你的孩子不是殷家人害死的,是邢个女人——”
“够了!”第五衡吼断他的话,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
你该恨的不是殷家人!而是伤你的那个女人!
第五衡懊丧地甩开狼毫笔,修长有力的手指不停敲打着桌面。他需要一些能使他忙碌不堪的事好驱散脑中不断回荡的声音。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映在樟木书案上,今日求诊的病患不多,一过中午,整个医堂便只剩下他一人。
停止敲打桌面的动作,一抹深不见底的伤痛浮现他眸中,内心深处被他苦苦压抑的回忆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从未愈合过的伤口再次被撕裂开来。
没错,他这是在迁怒。他承认。
因为恨不了她,所以迁怒于殷家。
为了逃开她的一切,他抛弃了远在长白山的故居,来到四川西北的这个小村落定居。原以为以青石村的偏僻落后,或许可以躲过杭州殷家无远弗届的势力,让他不再触及过去的伤口,怎知还是躲不过。又深又重的无力感压得他几乎窒息,他该恨她的!可是……可是在强烈恨意背后的重重思念却又缠得他难以挣脱。怎会这样爱着一个他该恨的女人?她背叛了他、杀害了他的孩子啊!还来不及体会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就得面临着失去孩子的悲伤,他只是个平凡人,如何能承受这种痛彻心肺的恸?若不是他在无意中发现她贴身丫环兼茵为她煎的药有问题,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会知道自己曾有过一个来不及出世的孩子。
九年前在殷庄里发生过的一切仍鲜明的映在他脑海里,她的背弃、她的狠心在在啃蚀着他已伤痕累累的心。
他们说,她与二表哥是一见钟情。
然后,他想起了在殷庄后院里远远看到,她对二表哥略带羞涩的微笑。
他们说,是她亲口许的婚。
然后,他忆起了姨父、姨母在殷家家宴中,当着他与殷家众人的面,兴高采烈地宣布他们俩婚事的那一幕。
到了杭州姨母夫家的殷庄后,他们以男女有别为由,安排他与宁儿住进了不同的院落,无形中将他们的作息起居隔了开来。虽然不能常与她见面让他有些不适应,但在殷家上下一致和善、亲切的招待下,殷庄里的生活对他而言还算惬意。
头一次来到杭州这个热闹的大城市,说不好奇,那是骗人的。在大表哥和殷七哥的作陪下,他着实地把杭州逛了个彻底,痛痛快快地玩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偶尔可以从跟在她身旁的丫环兼蓖那儿得
知她的消息,却凑巧似的怎么也碰不着她的面。
起初他不以为意,但随着时间一久,他开始按捺不住相思之情,试着请求兼菌帮忙好见她一面。怎知他请托的话尚未说出口,便由兼富口中得知了她与二表哥的事。
显然犯相思的只有他一人,而她,早就变了心。
有关她与二表哥之间的恋情不断透过兼筐与殷七哥的口中传来,再加上几次他亲眼所见,渐渐的,他由全然不信转为怀疑,再由怀疑转成了肯定。
他气,他不甘,他怨,他恨,但那又能怎样?
爱一个人的心能改变得多快?才几个月的时间,那个口口声声说永不离开他。深深眷恋他怀抱的女人就变了心,将她的终身允诺给了另一个男人。
“该死的你……”他双手捂住了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嘶哑的声音逸出了指缝。“该死的我!”
为什么自己竟无法恨她?一滴滴的热泪自指缝奔流而出。
恨她!恨她!他咬紧了牙根,努力想要说服自己。
可即使眼见她喝下了打胎药,他再怨再怒,都仍生不了恨,更别说是事隔九年的今天。
五年的光阴累积成了他少年时代的深挚爱恋,那份刻骨铭心的情感绵延至今,不曾间断。是她把阳光带进他的生命里,赶走了他内心盘旋不去的阴暗、孤独,也是她让他懂得爱一个人的喜乐与被爱的感动……
他用尽了全部心力爱她、疼她,将她摆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可是她呢?她是否真心爱过他?鞍谷里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们只看得见彼此,她是否就是因为他是她身边唯一的异性,才将依赖误以为是男女情爱?
为了得到她崇拜的眼光,他强迫自己做到无所不能,十一岁的他除打猎什么都不会,可为了不让她失望,他出谷向谷外的居民学种田、织布、煮饭、养牛……用尽一切方法让她只能依赖他、相信他,怎知后来这竟成了他作茧自缚的根源。
一想到她可能从未爱过他,那浓浓的苦涩登时溢满胸口,一颗早已被掏空了的心再度隐隐作痛。
他可以不要这么绝望的爱吗?
“不好了!罗叔!”三和一见到罗安回来。连忙迎上前。
前脚才刚踏入医堂,罗安就被三和慌张模样吓了一跳,不由得蹙起眉问道:“什么事不好了?”
“师父不见了!”三和嚷道。
“不见?”罗安大惊。
两人昨天早上的冲突让他余悸犹存。原以为当时被他激得情绪有些失控的阿衡会恼羞成怒地回头痛揍他一顿,虽然他预料的惨事没发生,但仍是吓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为了殷二宝一条小命,他发狠地挖阿衡的痛处,搞得他至今良心仍惴惴不安,本想一早来向阿衡道歉的,怎知一进门就碰上了这令他心慌的消息。
“好好的一个人怎会不见?”
三和忙掏出在书案上发现的信,“这是师父留下的。”
罗安连忙接过信,迅速浏览一遍。“他说他去杭州,去杭州做什么?”
听见他的喃喃自语,三和问道:“罗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罗安猛然一惊,“殷家有危险!”
他直觉想到阿衡必定是去寻仇。
在外人眼中,他与阿衡可说是一对个性迥异的拜把兄弟,他总是笑口常开,性子和善而爽朗,处事更是八面玲珑,圆滑周到得很;而阿衡沉默寡言,冷漠而不近人情。可事实上,他们两人的真实性格,却是全然相反。他用笑容来掩饰本性的无情,阿衡则是用冷酷来遮盖他个性上的易感与冲动。因此若说遇事后,谁较容易感情用事,那绝对是阿衡而不是他。
“殷家?”三和满脸疑问,不知为何他师父的失踪会牵扯到殷家。
“三和,我写封信让似带到成都鹰庄去给一个名叫殷三的人。”说着,罗安赶忙走到书案后,抽出一张白纸,在砚台上倒水磨墨,准备写信。“这事很紧急,你一定要亲手把信交给殷三。”
三和接手研墨的工作,“那罗叔你呢?”
“我得赶去杭州一趟。”
杭州殷庄
以经商起家,人称江南首富的殷庄今天显得异常安静,就连戒备也格外森严,隐约透露着一股风雨前宁静的味道。
诡异的气氛在庄里四处流动,殷家主仆上至当家殷三爷,下至十岁小童仆,个个都是满脸戒慎,心怀恐惧。若说庄里还有哪个地方较正常的,那就只剩下几个老太爷们的院落了。
“回来了没?回来了没?”殷六太爷按捺不住等待的焦急,频频追问底下人。
“就快了。六太爷,您先坐下来休息吧。”深怕年近九十的老太爷身子挨不住这么折腾,一旁的仆人在回答的同时,还拼命劝说着。
“是啊,六哥,你就坐下来等吧,缇儿又不是不认得路回来,你这只是穷担心罢了。”不同于堂兄的坐立不安,殷二十四太爷舒舒服服地坐在太师椅上,优闲地品茗嗑瓜子。
殷六太爷闻言,非但没缓下心,反而跳起来开骂道:“你这是怎么当人家亲爷爷的?自个儿宝贝孙女逾时未到,你不但不担心,还说风凉话?”
“六哥,你别恼我,说句实话,你和七哥、九哥、十四哥真的是太宠缇儿了!她又不是纸糊的人儿,摸不得、碰不得,一沾水就化,你们这么挂心她,未免小题大作了巴!”
他这话不提还好,一提殷六太爷更上火,“你还敢说!缇儿可是咱们殷家等了两百七十几年,历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一颗明珠啊!别人家女儿是千金,咱们家缇儿可是万万金!打小我们就把她捧在手心里呵疼,几时让她受过半点伤、掉过一滴泪?可你这臭小子偏偏把她嫁给那个把她惹哭、害她受伤,该死一万次的死采花贼,让她逼不得已跟着住到千里远的山东去,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说着说着,他竟哽咽了起来。
就是你们这样无微不至的宠,才把她宠得如此任性妄为、无法无天!殷二十四太爷暗叹道。
说起殷家十二代来唯一的女娃儿殷缇,恐怕只有这几个老太爷才会面露笑容吧!
每每殷二十四太爷一想到他那小孙女,额角便开始隐隐抽痛。仗着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特殊身分与雄厚的靠山,在她远嫁山东前,不提她横行殷庄二十年的事实,光是杭州一地,就任她作威作福了十多年,更别提邻近城镇惨遭她肆虐的程度了。人家闺女十四、五岁便有人登门求亲,而他们家的闺女却是搁到了二十岁,才有外地来的‘善男’敢迎娶过门。唉!别听六哥他们口口声声叫人家采花贼,实际上,在他和众人眼里,那小子哪是贼?他可是救苦救难活菩萨啊!瞧瞧缇儿今天也不过是回来看看,就搞得庄里人心浮动,别说是仆佣们个个满怀戒慎恐惧,就连几个殷家小辈一听闻她要回来,也是一个个跑得不见人影,有的称病赶往会稽别苑去休养,有的则是直接离家避风头,任谁也不愿留在庄里当她的箭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