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骅?”叔康诧异非常的反应与亚平如出一辙。“你……你就是徐冀徐伯的儿子?”
“是的。”听他唤景榕为大姐,又唤自己的爹为伯父,徐骅光用膝盖想都猜得出眼前这个小兄弟就是朱家的小儿子朱景柽。
叔康瞪大了眼, “你不是被关在云南吗?怎么会在这儿?”
“是易大侠救我出来的。”徐骅笑道:“没想到还真是凑巧,易大侠竟然就是景榕的丈夫——”
“什么凑巧?”叔康打断他的自以为是。“是徐伯跑来咱们村子,求我师父到平西王府去救你……”说到一半,他慢半拍地发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不对啊,师父,我记得你应该不晓得徐伯跟踪我们到瀣村来的事吧,那你又怎会自个儿跑到云南去救人?”
被他如此—问,易开封本来已黯沉得吓人的表情更显晦暗了。
要他怎么说?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也不希望在惹初静生气的那天一早,因为心情沮丧得无法到田里去工作,半途就折返回家。若是他没折返,那他也不会因而知道,原来她早巳有个有功名在身的未婚夫,原来她……
当他听到徐冀说,她该是为求报恩而下嫁给他,在当时,她的没有否认就好比—根利刺,硬生生地插进了他胸口,彻底戳破了他长达三年的自欺欺人。
他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下意识地迟迟不肯面对,迟迟不愿承认。为了报恩、为了迫不得已,她嫁给了他。在这段婚姻里,她对他可能有思义、有信赖,也有夫妻之情,可是这些都不是他所冀望的。是他贪心,在付出真情后,开始奢求她的真心,渴望她能同他一般……
在街上,刚听到那些女人所说的闲言闲语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恼怒,只是气愤过后,一股郁沉的空虚却紧紧将他纠缠住,逼他面对,面对他试图忽 略了三年的真相——他不是她所期盼,那个能陪她过—生的丈夫人选。
像我们这样的粗人,娶了她们那种读过书、识过字的官家小姐,有时候在她们面前还真的是抬不起头来
武大爷说得对,他们这种粗人真的是配不上她们,也给不起她们所想要的那种生活。
为了让她过得幸福,所以他努力地工作,想给她所有一切最好的。可是他忘了,就算给得再多、再好,却始终给不了她一个最好的丈夫的他怎谈得上给得了她完全的幸福?
盲目了三年,他总算看清了,她终究不是他所该拥有的。
既然不该是他的,那他也只有把她还给她该嫁的人。于是他到了云南,硬闯平西王府救出徐骅,并且把他带回瀣村,带到她的面前。
一阵剧烈的刺痛袭上他胸口,痛得他几乎难以承受。
要一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琵琶别抱而束手无策,那绝对是种刨心挖肺的痛。以前他瞧不起吴三桂,却念在往日情谊而迟迟没对他动手,现在换他尝到了他当年所尝的痛,这才真正体会到他为何甘冒着卖国贼的千古骂名也要迎清兵入关的迫切……
“师父,你还好吧?”看他脸色突然由黑转成苍白,叔康担心地问。
“师父!”亚平靠过来。
徐骅也关心道: “易大侠,你脸色看来真的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就在众人都关注在易开封身上时,惟独初静这个本该最担心他的妻子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以那双沉静的眸子—瞬不瞬地看着他。
“初静。”突然,他开口了。
她没应声,炯亮的眼眸直望向他。
无法直视她仿佛可以洞穿他心思转折的眼光,易开封再次闪避开她的视线,深邃的眼里掠过一抹见不到底的伤痛。他掏出放在怀里的一大袋银子,放到她面前,“我……”他试着说出梗在喉头的字句:“这一百两银子……”
她看都不看那袋银子一眼,仍是静静瞅着他。
“是我给你和孩子们暂时的生活费,你先收好,以后我会按时把钱寄回来。”
“师父?”听懂他话里未说出口的意思,亚平一阵错愕。
初静双手一握,脸上倏地覆上层冰霜。 “这算什么?”
“我……”他咬牙,“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本来就是个习惯流浪、居无定所的人所以我想……我想……。”在她的凝视下,他怎么也无法告诉她,自己打算离开的决定。
“你想什么?”她面无表情地逼问道。
“我想,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的生活,所以……”他深吸口气,“我打算一个人离开这儿。”
第十章
易开封的话让众人大惊失色,可初静却一反常态地冷静依旧。
“你要走,那晴娃呢?”她闻风不动地问。
“大姐?”叔康被她毫不在乎的反应吓到了。
不只是他,就连易开封也被她预料之外的冷漠震得一愣。
“呃……”身为局外人的徐骅尴尬地扯了扯亚平的衣袖,小声地问:“他们夫妻吵架了吗?”
亚平衡量了下眼前状态,不置可否地回道:“就算之前没吵架,待会儿也会吵。”
徐骅听得一愣,“这……这什么意思啊?”
亚平耸耸肩,作势要他住嘴乖乖看下去。
“你说咧!”初静无视他的震惊,“晴娃怎么办?”
“晴娃……”他有些慌了,“我……我……”
“别我啊、你的,你说啊!你这样—走了之,那你的女儿呢?”
她说的是“你的”女儿,而不是“我们的”女儿。察觉到这点的易开封一颗心顿时凉了大半。
见他半晌挤不出一句交代,初静霍地站了起来,“你不说?好,那我说!既然你当我们的婚姻是儿戏,说不要就不要,那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在意这段婚姻中出生的女儿。”她深吸口气,“我拿你这一百两,从此以后我和晴娃与你易开封一刀两断,不再有瓜葛!”
易开封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整个人顿时傻愣住。“我……”
“不!你别说话,让我说完。”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初静继续说道:“我想以后你也别再寄钱给我,女儿你不要,我要!我来养她。”
“我没有不要女儿!”承受不了她的指控,易开封吼道。
初静先是一阵沉默,而后自嘲地笑了,“是啊!你没有不要女儿,你不要的是我。”
易开封心一紧,“初静……”
又一次深呼吸,初静稳住情绪,“既然你要走,那休书呢?”
“休书?”易开封脸色刷地一白。
“就是休书。”初静冷冷地说:‘‘若是没有你写的休书,我怎么正大光明地改嫁给徐大哥?”
她的话震得他脑中轰然一响。
她……她看出了他带徐骅回来的用意?
“我……我……”
“你什么?”初静冷笑道:“这不就是你的意思?要我当个见异思迁的女人?”
被她—语道破心事,易开封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双手的拳头紧握得指节泛白。
“叔康,去把纸笔拿过来让你师父写休书。”她转头吩咐。
“大姐!”叔康为难道:“你这是干嘛!”
虽然他和大姐—样都很气师父莫名其妙打算遗弃他们的决定,可是她也没有必要这么迫不及待嘛!
“你别多嘴!”亚平说道。“大姐叫你去拿,你就去拿。”
“大哥!”叔康恼火地回头瞪他。
亚平不甩他,“去啊!”
不情不愿地从柜子里拿出纸笔砚墨,叔康老大不高兴地用力往桌上一放,“哪!”
瞪着桌上的笔墨,易开封的脸色都快跟那张纸—样白了。
初静无视他那副几乎要昏过去的神色,“纸笔在这儿,你写好休书,我立刻就让你走。”
“我……”
“写啊!”初静逼道。
带着几分难堪与因她冷酷态度而起的强烈心痛,易开封咬牙坦承道:“我不识字,没办法写你要的休书。”
“咦?”叔康忍不住惊呼。
怎么他认识师父四年都不知道他不识字?
啊,难怪!他突然回想到,那天他抱怨师父要出门也不留张字条时,大哥的讶视原来就是为这个。
“没办法写‘我’要的休书?”初静眯眼,表面辛苦维持的冷漠无情因积累的愤怒而慢慢浮现出裂缝。
当她认出徐骅后,她就隐约察觉到来自于开封的不对劲,却没想到他真的打算……
“你确定那是‘我’要的休书……”声音从她咬紧的牙缝中挤出,“而不是‘你’要的休书?噢!我去你的王八易开封!”
说罢,她一把抄起桌上的石砚狠狠往他砸过去。
“啊!”众人惊叫,眼看易开封连躲都来不及地被砸得左额破了个洞,鲜血如同水帘般淌红他大半张脸。
这就是他那个温柔可人的大姐吗?叔康诧愕地瞪大了眼,怀疑眼前这个泼妇似的女人只是个长得和他大姐很像的陌生人。怔愕了好—会儿,易开封脸上那片腥红方才入了他的眼。
“大姐!”他又气又急地上前拿巾子帮他师父止血。“你再怎么生气,也不可以动手伤人啊!”
初静眼底浮出一丝懊悔,可随即又将它抹去。
“我伤他?”她忿忿不平地回瞪指责她的叔康,“那你怎么不说他伤我的?”
被她的气势震慑得又愣了下,叔康讷讷地竟吐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转向被她砸伤却不发一语的易开封, “易开封,你尽管带着你那可笑又无聊的自卑滚离开!我朱景榕不希罕你这个全天下最盲目的睁眼瞎子!”说完,她甩头走进内室,丢下犹自错愕的一堆人。
看着她愤怒离去的背影,易开封叫她的话撼得心头一震,浑然不觉额上的疼痛。
“师父!”亚平忽然开口唤回他的注意。“大姐在洞房花烛夜那晚有没有落红?”
他那露骨的问题让在场的徐骅和叔康听得脸上一红。
“大哥!”带点窘迫地,叔康嚷道: “你说这个干嘛!”
“师父?”亚平不理他,继续迫问。
易开封起初也让他问得红了睑,可是在触及他眼底的认真后,即使尴尬,他还是老实回答,“因为……我太粗鲁了,所以……”
知道他仍是说不出口,亚平接口道:‘‘所以有,是吧?”
易开封点头。
“你确定大姐是因为你不懂得怜香惜玉而受伤流血,不是因为她是处子的关系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引来叔康的质疑, “大哥,大姐不是被卧龙寨里的土匪,呃……欺负过吗?怎么可能还是……处子?”
亚平摇头,说出他和初静两人隐瞒多年的真相。“大姐当年被卧龙寨的土匪抓上山时,正好碰上癸水来了,那群土匪发现碰她不得,才会恼羞成怒,动手殴打她。所以,”他直直望进易开封愕然的眼,“大姐在嫁你之前,都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
易开封茫然了,“那……她为什么骗我……”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希望你能因她的不完美而产生勇气,不再顾忌什么年龄、外表、出身的差距,娶她为妻。”
易开封一怔,震惊得张口结舌。
亚平挑眉,“师父,你会这么惊讶,难道你不相信大姐这几年来对你的一片真心吗?”
“我……”他沉默了。
是的,他是不相信她对他的真心。他承认。
因为不相信,所以当他听到村民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便对两人的婚姻产生怀疑,动摇了他曾经许诺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承诺。
“大姐跟你讨休书,然而你清楚女人是要犯了七出戒条,才会被夫家休离的吗?今天大姐是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亚平顿了下,“没有!不是吗?”
易开封抿住双唇。
“既然大姐没犯错,那就是要休离她的师父你错了。”亚平直指不讳.“你们是夫妻,本该互信互爱的,可是你却不相信她。”
易开封怔怔地看着亚平许久,既不回应也不辩驳。最后,他低下了头,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师父?”以为他真的是要离开了,叔康急着上前想拉住他。
亚平伸手阻止道:“别担心,师父想通就会回来的。”
“是吗?”叔康还是很紧张。
“你怀疑我的判断?”亚平挑眉看他。
“也不是。”叔康抓抓头,“只不过——”
“等一下!”徐骅出声打断他的话, “先别说这个,既然眼下看来是没什么要事了,你们有谁能帮我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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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再度消失数个昼夜的易开封又回到了桑树坡下的家。
“师父。”是亚平为他开的门。
模样憔悴且消瘦许多的易开封点头做回应。
进了屋子,他环顾过四周,“叔康他们睡了?”
“嗯。”亚平为他倒水。“师父喝茶。”
易开封接过茶水,亚平—如平常的态度让他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徐骅回去肃州了吗?”
“你出门的隔天,他便回去了。”
易开封这次没再说什么,只是举杯啜口水。
“吉家没再来找麻烦吧?”他忽然想到。
亚平摇头,“吉家在两天前就已经离开桑树坡,搬到邻村去了。”
由于吉家那四个儿子所做的恶事在他和叔康暗中用力的宣传下,逐渐在村里传开,再加上祖产也赔给了易家,可说在溪村里完全站不住脚的吉大爷除了搬家,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是吗?”易开封低喃,神情显然有点心不在焉。
“那……你大姐呢?”他还是问出了他心底最渴望知道的问题。
“大姐这几天都睡得早,吃过晚饭后不久就跟晴娃一起进房里睡了。”
眼光不自觉地望向房门,易开封漆黑的眸里有着愧疚、悔意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她还好吗?”
亚平没回答,易开封也不期望他回答。
“晚了,你回房睡吧!”他丢下一句叮嘱,随即转身 .走向有她在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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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干嘛?”初静冷冷地看着他。
易开封僵着身子,在她的冷眼下,说出了他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对不起。”
初静背一挺,神情更冷了,“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
“我……我不该……”易开封说得困难,“我不该拿徐骅来试探你……”
是的,试探。他思索好几天,终于在错误还来得及挽救前,理清了自己看不清的盲点。
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在两人的婚姻中付出得最多,可是实际上,他才是两人中最自私的那一个。
由于怕受伤,他在感情的付出上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小心到让他连正视爱他的人的情感都显得退却而被动。三年来……不,该说是四年,这四年来初静对他的好、对他的用心,他虽都看在眼里,却未曾放在心里。不然,他早该发觉她对他不只是恩情、不只是亲情,而是更深、更浓、更烈的男女之情。他过度的自我保护不但阻绝了他看清事实的能力,也扼杀了他真真正正放手去爱一个人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