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和他的脸又怎么能分开呢?”对她罗兰而言,未流云是俊美、尊贵的合一体,失去任何一部分都不能原谅。
“就算三哥的脸已经复原,现在对你而言也晚了。我说小兰兰呀,还是把他忘了吧,在我身边乖乖当个不上台面的侍妾,虽说给不了你王妃的名分,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能享用不尽……”
“呸!我罗兰岂是贪那几两银子的鼠目寸光之徒!”她朝侮辱她的人吐了口唾沫星子,“他真正爱的人是我,我知道!”
“哈哈哈!”明若溪捂住肚子大笑,“小兰兰真有自信,你何以如此肯定?”
“想当初选妃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有我,那贱婢不过是逮了个空档,趁我不在钻进了他的被窝想取而代之,哼,只要我一回去,哪还有她站的地方?”
“唉,小兰兰呀小兰兰,”他摇头叹气,笑声不止,“你真以为,那日我三哥看上你是因为真心喜欢你?”
“不然呢?你休想凭几句话挫败我!”
“我不是要故意挫败你,那是实事,宫里谁都知道的事实。小兰兰你还年轻,十六年前的‘魇胜之乱’你大概不晓得。”
“什么‘胜’,明若溪,你少故弄玄虚!”
“来来来,且听我慢慢道来……”
故事如幽潭里的花朵,渐渐浮出水面徐徐绽放,罗兰听着听着,由先前的怒眼圆睁到满脸讶异,最后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真是天助她也!原以为这场赌局必输无疑,但明若溪无意中竟帮了她一个大忙。这桩十六年前的凄美往事,可以作为她回天的赌本,孤注一掷。
也许,她不是从前的那个“兰兰”,但,谁会知道她不是呢?没有人!
“呵!”罗兰大笑,收起粗鲁的姿态,朝明若溪盈盈一欠身,“王爷,多谢您的故事。请走好,恕不相送。”
“小兰兰可真会过河拆桥,”明若溪并不恼怒,端详片刻他方才完成的画作,整齐叠起,纳入怀中,“反正我想得到的东西也已经得到了,告辞。”刚踏过门槛又猛然折回,痞笑的眼再次眨两眨,“喂,小兰兰,咱们的小王爷呢?这会儿,还在你肚子里吗?”
罗兰这才忆起那虚无的婴儿,愤视明若溪的嘲讽,刚想再砸出一颗雪梨,但紫影已哈哈大笑地远去。
第八章
花钿贴到眉心,晶亮一闪,整个脸庞添了笑意。
“桃儿,你不是总问这一辈子会成为什么吗?”那日白鹤山下,前来送行的师父说:“现在师父告诉你,这辈子你能当上煜国的西阁王妃。”手掌摊开,一只绒布盒子托在掌心,“这个,就当个临别礼物吧,贴上它,你能更加看清楚自己。”
盒中,便是这枚闪亮的花钿。
她不明白,这么一个微小的东西,何以能让她认清自己。但师父的话自然有他的深意,听了,没错。
有生以来,她从未过过这般奢华的生活,举世的奇珍带着未流云的爱意捧到她面前,所有的人用一种艳羡的目光瞧着她,使她飘飘忽忽,有一种置身于阳光最灿烂时刻的感觉。
幸福之后亦泛起一丝不安,因为,人们说越美的东西越容易流逝,比如流星,比如芸花。阳光不会永远灿烂,她怕这美到极致的幸福,不过是过眼云烟。
“在想什么?”正替她描着眉的未流云发现了她的失神,柔声问、
“在想你。”挣脱思绪,她轻松一笑。
“我人都在你眼前了,还有什么好想的?”未流云莞尔,刚挽好的发被他指尖一摩挲,又弄散了,他抵住她的额宠溺地呢喃,“我的桃儿肯定在说谎。”
他总是这样逗弄她,仿佛她是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鸽子,捧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就连跟她亲热时动作也轻轻款款生怕伤了她,好多次,激情缱绻中他生生勒住了身下那匹狂放的野马,只因顾及她的青涩。
重归于好的那一夜,她没有落红,他当然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事后她想道出个中原委,他却抢先道——
“一定是从前什么时候无意中弄伤了,有的女孩子是这样的。”似乎听了她的解释就是对她的不信任。
他对她的宠爱小心翼翼,几乎到了胆战心惊的地步,这让她如同腾驾在云上一般,虽喜悦,却总在担心他的爱不过是一种感激。
“我已经递了奏摺,向皇上请求一块封地,”他拉着她走到案几旁,一幅锦缎的刺绣山水图摊在那儿,“看,就是这儿。这儿离中原近,你不是一直想到中原走走吗?到时候咱俩可以常去。”
“云,你大可不必为了我如此。”樱桃一颗心又被提起,“万一此举惊惹了皇上,我怕……”
“你怕这府里又会起一把火,把我的脸再烧坏?”未流云自信满满地环住她,“放心吧,同样的亏我不会吃两次。皇上会答应的。”
“会吗?”
“我铁了心要的东西,没有人能不给。”
四个皇子中,他是最不愿意争夺权势的一个,十六年前得罪了父皇,天子的宝座他是从不敢想的,何况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自认已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活着只是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那年边境告急,朝中上下无人愿意前往征战。他却自告奋勇接了战旗,似乎是有意要去面对死亡;然而老天爷偏不让他如愿,屡战屡胜,给了他军中的声威,给了他连皇兄们都嫉妒的兵权,却不让他死。
这次回朝,本想卸甲归田过些清淡日子,不料竟遇到了她。
有了她,他不能再那样随心所欲,他得让她过上富裕安宁的生活。那场大火也提醒了他,人没有防范是不行的;所以,他以重兵在握的优势,要胁皇兄赐他一块封地。从今以后,他和她可以在属于他们的领地上无忧地生活,不用担心朝中的纷争,也不用担心是否会遭遇另一场大火。
“无论如何,云,你要当心,”樱桃把头埋进他的胸膛,细细叮嘱,“如果……再有什么事,我会受不了。”
强装镇定陪他走过一段艰难的路程,已经够了。若再出个意外,他不垮,她也会先垮下。
这话传到未流云的耳中,比千万个爱字更能撞击他的心。周身一热,他搂紧她回赠一记深吻。
白昼暖暖,四下极静,在千万道晨光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急,仿佛初识人事的少年,只一个吻就血脉立张,下身绷至疼痛。
“桃儿,我……”他声音低嘎嘶哑,眼中的欲望展露无遗。
“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她知道,他这段日子为了顾及她,常让自己备受煎熬,于是在他耳边低低一笑,“其实……我也想。”
但现在是白天,两个刚起床的人,—回到榻上,叫下人瞧见了似乎不太好。然而,谁又顾得了那么多呢?
未流云一把抱起那娇小的身子,往帘中步去。
他觉得自己的姿势无比笨拙,连抱个人都颤巍巍像是随时会摔跤,这些年,在军中偶尔手下会替他召来一些解闷的女子,邻国为了求和也常常奉上美艳佳人,他并非一个渴极美色的人,但为何遇上她就如此急躁?
这种感觉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很久以前那个大雨的夜晚;一次是不久以前,他跟罗兰的新婚之夜——难道他爱桃儿的程度不亚于从前?或者,更多?
但,那个代表着伤感的过去,那次纯美凄艳的初恋他怎能遗忘?他已经对不起“兰”了,如果现在再将她遗忘,他还是未流云吗?
眼前的这份情和十六年前那份债确实是相抵触的,当初在白鹤山上,池中碧曾警告过他,但那时被樱桃奋不顾身的痴情所感动,没有细想,如今才发现这梗阻也许真是永远的隔阂。
两种情绪在他心中进行着一场战争,这瞬间,已斗了数个回合,难舍难分。
未流云脚一滑,跌倒在地毯上。
“云,怎么了?”樱桃睁开眼,诧异地看他,“什么东西碰着了?”
“没什么,是我不小心绊了一下。”他努力地笑,用深呼吸来渐渐平息情绪。
情绪平缓了,但激情也瞬间消失——或者仍在,但他故意视而不见。
“云……”伏在他胸口上的樱桃等待良久,不见他有动静,想催却不好意思。
“我在想,如果我们一直待在山上就好了。”他轻轻叹息。
待在山上。与世阻绝。那时的他可以摆脱旧日情债的缠绕,跟她在那片松林里为所欲为。
记得他俩在树上的小屋里度过的那夜,周围飘舞着山风秋雨和落叶。虽然寂寞清冷,但心情却单纯而透亮。
或者他能够快一点得到属于自己的封地,开始新的生活,也好。
只是不要在这儿,这座繁华空洞的城,不远处那座幽静深邃的宫里有太多甩不掉的回忆。
呵,人们都说他是英勇果断的西阁王,却不知道他也会优柔寡断。徘徊似一个懦夫—一在他遇到感情的时候。
或许,男人都是如此。
樱桃依着他躺着,没有再多话。她知道他有些心事,还是不能跟她分享。
是关于罗兰小姐吗?
不,她宁可他是在为封地的事烦心。然而回程的路上,离京城越近他就越发显得忧心忡忡,谁都知道,京城里有罗兰。
这些日子他们也努力避开关于罗兰的一切话题,但越避便表示越有问题。
今天,她头一回主动对他发出“邀请”,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改变了主意。这让她尴尬万分也难过万分,从窗外射进这屋里无数的光线,本来是爱情的见证,现在霎时变成了嘲笑她的视线。
“桃儿,又在发呆了?”未流云似有愧疚,侧身逗她。
“呀,好像有脚步声!”她猛然坐起,顾左右而言他,“有人来了!”
果然,崔管家在外边小心翼翼的禀报,解了他俩的围。
“王爷,您吩咐打造的东西已经送过来了。”
“对了,桃儿,这些东西是送给你的。”未流云也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礼物来得正巧。
樱花绽放的绣裙,摇曳多姿的凤钗,碧绿可爱的玉镯,姹紫嫣红的宫花……——件件、一盘盘,被婢女们捧进来,花影流光像一串耀眼的星,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但樱桃的心不禁一黯。
她不希望他送她的就只有这些,这些华而无实的金银珠宝、锦衣罗缎不像是一种快乐,反而像是一种感情上的补偿。
穿得再美,她也比不过罗兰在他心日中的光华。一切的打扮,只可能换得徒劳无功。
“王妃您看,”虽然她现在尚未被正式策封为王妃,但府里的下人都已一致这么称她,“这裙上的花儿足足有两千朵,是天鹅毛捏的丝线绣成的,所以看上去白绒绒的,跟真的一样;还有这钗上的珍珠,产自南海,一万颗里才挑出一两颗如此圆润的;这宫花可不是普通的绢纱制品,它是鲜花风干后……”
婢女们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樱桃却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眼前的一切,是未流云费了极大的心思尽力讨好她的表现。
也该知足了吧?如此奢侈的物品,从前她想都不敢想,记得小时候跟着师父住在山上,吃穿用度一律有限,逢年过节,从山下的小镇上买来一块花布、一尺红头绳,就能叫她欣喜不已。可现如今,见到这琳琅满目的一切,为什么她却连个笑意也引发不了?
她不高兴,一点儿也不。
“桃儿,你不喜欢它们?”未流云发现了她微蹙着眉。
“没有呀,王爷,桃儿喜欢得紧,真的,不骗您。”她顺口说。
“撒谎!”他忽然抓住她的肩,逼她抬起头,“刚刚叫我什么?王爷?还用‘您’字?桃儿,几时咱们又回到生疏的从前了?”
她顿时哑口无言。
“桃儿,我一直想送点儿什么给你,可是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如果我做得不好,你一定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我很怕你现在这个样子,知道吗?”
他哀求的眼神触动了她,于是她灿然一笑,当下取过一支金钗插入发中。
“我喜欢的,云,你给的我都喜欢,”如果把你的心事也给我,会更好。但这话无法当面告诉他,只希望他能自我领悟。“瞧,我戴着漂亮吧?”金钗一甩,晃晃荡荡,叮叮作响。
“真的吗?”未流云半信半疑,轻轻为她扶正金钗,“桃儿,我已经很久……没对一个人好了,都快忘了该怎么做,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想起来。”
呵,不管怎样,她的云有这样的心意就已经让她感动了。
一步一步来吧,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虽然,她不相信他能彻底忘了罗兰。
“王、王爷……”一旁的崔管家似有话说,数次张口欲言又止。
“什么事?”未流云只顾替樱桃整理发髻,没有看他。
“那个……老奴有事禀报。”到了口边的话语支支吾吾。
“说吧。”未流云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我能听的话,王妃也能听。”
“可惜我没工夫听,还要试这么多的裙子呢!”樱桃十分知趣,主动退出。她猜想,此刻要禀报的话定是不宜当着她的面说,否则,平素与她相处融洽的崔管家早巳滔滔不绝。
但,到底是什么事?
身子虽然退到了屏风后面,好奇的心仍让她悄悄往外张望。
今儿似乎瞒着她的事特别多,先是未流云的心事,现在又是崔管家的话语。等会儿要到寺院上香的她,并不希望今儿是个对她不利的日子。
透过那屏绣着花鸟的纱,她看见崔管家神情肃然,而未流云在听了一串悄声禀报后,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即将当上西阁王妃的樱桃,第一次感到未来的日子并非像她之前所想像的那样晴空万里。
* * *
据说要做王妃的人,总会在过门前三日到这万国寺烧香拜佛,以保一世荣华。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默契似的,连僧侣们都会在这日清扫寺院,摒退闲杂人等恭迎准王妃的到来,即使之前没有对外昭示。
樱桃踏进这神圣之处时,并没有被反常的冷清所震惊——从前有过,她陪前任西阁王妃来上香的时候。
如今,没隔多久主角便换成了自己,真像是命运的捉弄,想想都觉得可笑。
烧了香、拜了佛、求了神、问了卜……无非是老传统照着做;她并不相信自己求得的平安符,也没把签子上说的吉利话听入耳,或许那只是僧侣们为了讨好皇室而做的巧心安排,天晓得!
但一转身,她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