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流着泪进入了她,吮吸她的呻吟,任由烈火燃烧彼此。
那是她的初夜,也是他的。
后来呢?
樱桃不知道了。她只看见一条用来缢死嫔妃的白绫,飘在梁上。
煜皇很仁慈,没有将这个背叛他的女子凌迟处斩,留了她一个全尸。但尸体埋在皇陵最隐蔽的地方,一个不让他的儿子找着的地方。
宫里的人悄悄传着,西阁王未流云中了邪,竟然接下了远赴边关送死的战旗而且听信了一个术士的话,认为自己十六年后能跟兰昭仪重逢。
他在寻找轮回转世的她,一直在找,没有放弃。只是,这一次没有她的体香带路,他常常迷失方向。
往事的浮光掠影荡漾在眼前,樱桃面对这个十六年前的旧梦,感到痛彻心扉。
她几乎能听到陵兰在那个大雨的夜里,内心的独白。
她甚至荒唐地觉得,自己跟这个未曾相识的女子有一丝微妙的关系。
第十章
风停了,蝶般飞舞的画像纷纷落地,彩虹似的光带消失在空中。樱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掬忆斋。
一个奇怪的梦。醒来时,天已微明。
“桃儿——”门口立着一个人,青袍迎着晨风,面孔背对着光,但那声音,一听就能认出。
“师父?”樱桃微微诧异,“您怎么在这儿?
“知道你有事,我就赶来了。”他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虽然白鹤山与这儿远隔千里,但对池中碧来说,这路程算不了什么,只是一夜之行。虽然樱桃躲在这掬忆斋里,别人挖空心思也找不着她的踪影,但同样,对池中碧而言,只是掐指算算的事儿。
“刚刚……梦见从前了?”他问。
“您怎么知道?”樱桃惊跳起来。
食指按住她的眉心,按在那枚他赠送的花钿上,“师父不是告诉过你吗?它能让你看清自己。”
“它?”樱桃恍然大悟,“您是说……刚刚的梦,是它让我看到的?”难怪那七彩的光从她眉心射出,还在那微小的声音,直入她的脑海。然而,另一个疑问随之而生。“看清我自己?可我只看到了从前的兰昭仪。”
“傻姑娘,”池中碧笑,“兰昭仪就是你呀——”
“我?”错愕让她跌坐回地面上,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听觉了,“您说……她是我?”
“对呀,十六年前的你,前世的你。”不紧不慢,回答从容。
她觉得脑子一片茫然,仿佛风车停止了转动。兰就是她?那么……未流云刻骨铭心的恋人,那个她一直又嫉妒又羡慕的女子,岂非成了她自己?如同弃儿忽然之间变成了上苍的宠儿,如同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忽然得到了整条河川,樱桃心情复杂,受宠若惊,觉得这一切除了“不可思议”四字之外,无法形容。
“还是想不起来?”池中碧揉着她的天灵盖,“别急,慢慢想,你会看到的……”
醍醐灌顶似的,在这轻柔的触摸下,樱桃的视线渐渐明晰起来--
她看见自己在一片幽暗中行走,身体轻轻飘飘,最后,到达一处漫漫的水边。那是一条河,有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忘川”。河边,立着披头巾的女子,年纪并不大,却称自己为“孟婆”。
“喝下它,你就可以忘掉今生的痛苦,重新做个快乐的人。”孟婆说。她的手中端着一只白瓷的碗,往“忘川”中一掬,清粼粼的河水便盛在碗中。
“要是我只喝一小口,或者一点儿也不喝呢?”她问。
“那你的来生就会被心痛缠绕,总是莫名其妙地忧伤。”盂婆把碗塞到她的手里,微微一笑。
她捧着冰冷的白瓷,手在抖,心也在抖。喝下去,就没有忧伤了,但……她舍得忘记今生的这份情么?那份刚刚开始尝到甜蜜、就被人骤然斩断的情丝,如此不了了之的结局,让她心有不甘。
于是,像有意无意的,颤抖之中,碗里的忘川之水泼洒出一小半,溅到衣襟上,像是留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如果来生能够再次见到他,就好了。只是如果……
她出生在一户贫穷人家,父母的第十四个孩子。这户人家本指望生个男孩,但失望地发现她同前面十三个姊姊一样,是女孩。母亲曾打算把她溺死在水缸里,却由于一念之仁,没能下手。两岁的时候,村里忽然来了一位青袍先生,到处打听羊年子时出生的孩子,她恰巧是其中一个。
先生端详着她,然后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收养她,就这样,她跟着这名陌生的男子,来到一座孤寂的山上。
这位先生就是池中碧。当年,他因不肯替煜皇炼制丹药,险些成为刀下鬼,是曲陵兰无意中一句求情的话语,把他救了下来。所以,他记得她的大恩,以奇门遁甲之术逃过煜皇的缉捕,寻遍千山万水,来报答她。
他收了她当徒弟,为她取名“樱桃”。
“都想起来了?”池中碧问。
樱桃悠悠回神,愣愣地点头。“师父,为什么您不早点告诉我呢?”
“有些事,是要你自个儿想起来的,我告诉你,算是泄漏天机。小桃儿,你不会希望师父折寿吧?”
“您当初诈死骗我下山见世面,就是为了安排我跟他相遇?”终于,明白了这份良苦的用心。
“你们能见着,是前缘未了。我做的,只是算准了该留给你多少银子,让你走到京城时恰好用光。”
“呵——”樱桃笑,一滴泪喷了出来,“那……现在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不。”池中碧摇头,“为师不会说的,这也算泄漏天机,也会折了为师的寿。不过,就算上苍允许我说,我也不想说。”
“为什么?”师父的话总是这样奇怪,令人费解。
“傻瓜,十六年,是非常漫长可怕的日子,人的心思瞬息万变,何况这长长的十六年?师父希望,他今生跟你在一块,是因为真心喜欢你,而不是为着前世的内疚,你懂吗?”
她懂了。就比如,现在他身旁出现了罗兰,她也希望,他的选择是听从他自己的心愿,而并非为了遵守诺言。这样,两人一世的相处才会真正快乐。
不过,就算他爱上了别人,他对她前世付出的情份,也够了。这间纤尘不染的画室,这些绘满她容颜的思念之作,还有那长达十六年的孤身寻觅,都足以让他的移情别恋获得原谅。
如果,他真的爱上了罗兰。她想,自己会默默放手。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今生的初次相见,她会猜中那道关于樱桃的谜题。那个红烛流泪的夜晚,为什么他会知道她喜欢偷含桃核的小秘密;为什么他总爱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字,表情近乎迷醉;为什么,那个下午,当她在这间画室里,听到那段往事,会觉得痛彻心肺;为什么,她第一眼看到他,就爱意融融……
一切点点滴滴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她曾说“下辈子我也要用这个方法让你找不着”,一句玩笑话,果然成真。这次,她花了十六年的时间,跟他再次玩了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躲在罗兰小姐这株同样芬芳迷人的鲜花旁,叫他发现不了。
这样的成功,应该洋洋自得吧?但……为何她想哭?
“桃儿,你想把这一切告诉他吗?”池中碧问。
“他会相信吗?”
“那是他的事,关键在于——你想让他知道吗?”
一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她。她,是要他的真心,还是只要他前世的承诺?
* * *
“云……”
罗兰怯怯地望着未流云,她从没见过如此的他——脸上再无温柔的意味,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几乎扭曲到变形的面肌使他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这不是她认识的未流云,也不是众人熟悉的未流云,他的样子,陌生而骇人。
从夜半到天明,他一直在水里,四处摸索,浮上,又沉下,只为了找到樱桃。秋季寒凉的河水冻得他四肢麻木,如果不是侍卫们怕他会有危险,硬拖他上岸,恐怕这会儿,他仍要待在河底。
裹着一条毯子,他不说话。水珠沿着他的发滴落在俊颜上,晶晶莹莹。他的手里,攥着樱桃留下的深紫色斗篷,紧紧地,攥着。
这时,又一队侍卫从河中爬出,他立刻起身,发抖的牙关挤出一句话:“怎么样?”
“禀王爷,兄弟们……还是没找着樱桃姑娘。”侍卫长战战兢兢地答。
“继续找!”他的声音几乎有一种咆哮的感觉,“就算是……尸体……你们也得给我找着!”
“云,让他们慢慢找吧,咱们先回府,这儿好冷哦。”罗兰小心翼翼移到他身边。
“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先回去。”未流云没有看她,声音异常冷漠。
“你现在是在怪我吗?”罗兰没那么好耐心,陪他在这儿待了一晚上,冷够了,他那副漠然的样子也看够了,火气终于爆发,“她跳下去又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你自个儿!”
“是,这一切与你无关,都是我不好。”他仍低着头,罗兰的怒吼对他不起作用,他像是在对着自己喃喃自语。
他怎么可以这样狼心狗肺,像一个负心的薄情郎,背叛樱桃对他的深情?
从小,最看不惯的,是父皇的朝三暮四,亦曾为驸马纳妾的姊姊们打抱不平。如今,身为成熟男人的他,怎么也成了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之徒?
他记得桃儿在他病重之时,如何强颜欢笑,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逗他开怀,直讲到口干舌燥;他记得桃儿在那片紫蓝的花瀑下如何勇敢地说爱他;他还记得,那为了医治自己的脸而割破的手腕……
昨夜,当她凄然地跳入水中,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意识随着水波浮浮沉沉,即使浸在寒凉中,他也不觉得冷。
身旁的一切都空了,就连他曾经最爱的罗兰,也像消失了一般……
终于,他知道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了——除了樱桃,再无别人。罗兰,他本该爱恋的女子,他本该付出下半生补偿的女子,却像迁徙的大雁,飞出了他的心空,无影无踪。
他应该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吧?怎么可以忘记那曾经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怎么可以背叛自己曾经许下的誓言?
但他就是沦丧了,落入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温柔中,今生今世,无法自拔。
如果桃儿能回来,他就算是千夫指万人骂,就算遭到上天的谴责,也要义无反顾地跟她在一起,不再要求自己道德完美了,不再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为了刻意保持自己完美无瑕的模样,而放弃她。
可是,他还能找得到她吗?
手握成拳,塞在嘴边,不经意被牙关咬着,留下鲜红的齿,堵住自己痛苦的声音。浑身颤抖中,他已泪流满面。
“云?”罗兰吃惊地望着他,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哭泣,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毫不掩饰。这人,还是曾经统领干军万马、坚不可摧的西阁王。
罗兰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男人软弱的时候,最容易亲近。
于是,她扭动着身子,贴上前去,攀住他的脖子,想吻掉他的眼泪。
“住手——”未流云没有像她预计的那样,回吻她,而是擒住她不老实的手,推开她的身子。
“云,你怎么了?我以为我们俩已经说好了……”
“说好什么?”
“让我回到你的身边,照顾你的事呀!”罗兰只想跺脚,“是不是她跳河了,你就觉得内疚,就改变主意了?不要忘了,我才是你—直要找的人!我前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性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等了半晌,她只等到这一句回答。
“对不起?哈!这样就完了?”罗兰冷笑,一个箭步,移到河堤上,“好,她跳下去了,我也能跳!我倒要看看,在你心里,谁的份量大!”
“兰,不要任性了,你不会这样做的。”未流云似乎不受威胁,目光飘到远处,河的上方。
“你以为我不会?那就试试看。看我会不会!”像是诡计被人揭穿,她恼羞成怒。
“如果你真的跳下去了,我也会亲自下河救你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讲述别人的行为。
“要是你救不了我,我死了呢?”罗兰气得嗓子都哑了,索性问得更绝。
“如果找到了桃儿的尸体,我会陪你死。”
“如果……找到了她的尸体?”呵,多巧妙的句子,“我陪你死”听上去够痴情了,却偏偏要在前头加上一句。如此,真不知道,他是在替谁陪葬!“若是你永远都找不到她呢?”
“那我会一直找下去,有结果之前,我要留着自己的性命。”
罗兰狠狠地揪住旁边的枯叶,揪下一大把,“你还是未流云吗?你还是那个为了诺言孤苦十六年的未流云吗?看看我这张脸,你不觉得愧疚吗?”
“兰,”他终于正视她,眼神不再恍惚,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回答,“我欠你的,会好好补偿,我会像哥哥那样照顾你一辈子,但我不会再回头了——我已经完完全全爱上她了,回不了头了,你懂吗?”
“我不懂——”罗兰从河堤上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我也不要懂!你是我的!我不许任何人把你抢走!特别是那个低贱的奴婢!”
她真的如此爱他?呵,不尽然。只是,女孩子的骄傲让她不甘心失败,何况,是败在一个她瞧不起的人手里。
“王爷真的想清楚了?”
一个淡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止住了罗兰的哭泣,让她好奇地回头张望。
那儿,站着一个青袍男子,双袖钻着风,鼓鼓扬扬。
“池先生!”未流云见到此人,似乎惊喜万分。
“桃儿没事,”池中碧说,“她在王府里等着您呢,只是,她不知道您是否还愿意见她,叫我先捎个信来。”
未流云没有答话,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久违的亮色,忽然飞身翻上近旁一匹马,拱手朝池中碧表达谢意,便飞也似地驰出老远,仿佛射往天际的一只白翎箭。
被抛弃在原地的罗兰盛怒得直跺脚。“我不会罢手的!”她大喊,“我绝对不会就此罢手的——”
可惜,她的喊叫完全没人理会,连风儿也不愿回答。
* * *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她正在抄写这首词。略带湿漉的长发披散如瀑,素色的长袍缠绕如柳的身段,她神情安定,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未流云立在门槛上,不知该如何开口。先前在马上奔驰时想到的千言万语,一见着她,便全数在脑中融化,一个句子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