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寒哥哥,真没想到会在医院里遇到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拍张照……”
“子寒哥哥,听说我得了癌症,你可不可以陪我过最后一个生日……”
楚伊菊满眼人影乱窜,手不知被谁牵住,带领着她突出重围。她踉跄地奔至医院的中庭花园,淡金的阳光下,她看到方琳笑意灿然。
“方小姐,那些书迷是你找来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哈,”方琳大力地点头,“这叫以牙还牙!他设计让警卫围住我,我就不能让他的书迷来堵他吗?哼,看看是百货公司的警卫多,还是他的书迷多!赖我偷东西也就罢了,居然赖我偷的是内裤!可怜的子寒呀,你今天就别想脱身喽!”
恶狠狠的脸在转向楚伊菊的时候,化为讨好的表情,“来……找个地方,我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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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伊菊万万没想到,方琳与她聊天的地方,不是某间充满闲情逸致的咖啡屋,而是方琳的家。
这个孤僻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日渐疏离,请朋友到家里做客是很稀奇的事,何况,她俩还算不上朋友吧?
更让她惊愕的是,方琳把她直接带进了自己的卧室。
“呃!方小姐,你到底想跟我聊什么?”楚伊菊抑制住心中的害怕。
方琳的家素素净净的,就连卧室也几乎一片雪白,落地长窗前摆了一沙发座椅,如今她们就坐在这儿聊了起来。
“老话题,”方琳开门见山地切入,“希望你能继续跟我们合作。”
“可是……我想我那天的回答已经很清楚了。” 叫她继续当骗子?免谈!
“那你打算以后不写了?”
“没有呀……”当作家是她的梦想,怎么会因为一本被出卖的书就放弃?“我会写的,只不过,我想自己投稿到出版社试试……”
“然后呢?”方琳冷笑,“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新人,挣着三餐不济的稿费?楚小姐,不是我危言耸听,作家很多人想当,可好运未必人人都有!”
“这话我听过。”每当她吐露自己的梦想,都会惹来周遭的嘲笑,人们对她的劝导都大同小异,四个字——骂她“不切实际”!
“楚小姐,我知道你一直很瞧不起我们这些做‘仲介’的,不要否认!”方琳挥手打断地想插入的话语,“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来!我方琳在社会上浮浮沉沉这么些年,连这点脸色都不能领会,岂不白泡了?不过,你肯定不知道我以前也是个诗人。”
“诗人?”楚伊菊瞪大眼睛。油滑的生意人用清高的诗人……这距离好像有点远。
“我出版过一本诗集,应该可以算是个诗人吧?”方琳的笑容忽然隐约浮现一丝苦涩,“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那为什么你现在……”
“现在不写了?”方琳走至窗边,手一扬,“啪”的一声,光亮中床单随风飞舞起来,“当年,我自费出版的诗集,印了一千本,只卖出四百本,剩下的六百本堆在这里。”
楚伊菊定睛一看,心情霎时难以形容。原来,铺在床单下的并非床垫,而是一排整齐的书。
书已经不算新了,过时的封面、磨损的边角,标示出它年代的久远。可是,从那书页紧紧密密的模样同样可以看出,它们绝大部分从未被人翻过。
它们让她想起了那些沦陷的古城,沉睡在地底下,千百年后被人们挖掘而出,曾经的文明与辉煌让人叹为观止,可是,人们能为它们做的,也只有叹为观止而已了……
方琳把卖不出去的书,做成一张“床”,夜夜躺在上面,算是哀悼。
楚伊菊像抬起一片枯叶般,拾起其中一本,信手翻开,诗句撞入眼帘——“我顺流而下,义无反顾,握着夜的大杯。”
书名页上印着方琳的笔名:端木紫。
“端木紫?”楚伊菊惊叫出声。
她知道这个名字,而且是她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听说过。端木紫,她的学姐,十六岁获文艺创作大赛第一名,被称为最有前途的天才少女诗人。
“方小姐,你……你真的是端木紫?”她不确定地再问一句。
“很多人都不相信那是我,”方琳苦笑,“有时候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端木紫,好久以前的名字,像个死了的人。”
“方小姐……”楚伊菊无言以对,“不好意思……”
“不用觉得抱歉,”方琳恢复乐天的表情,拍拍她的肩,“现在你相信那句话了吧?想当作家的人很多,可是,有运气的人却并不多。你方姐我就属于那种倒霉鬼!况且比起我来,你的处女作一出炉就畅销三万册,应该知足了。”
“可是……那又不是用我的名字出版的。”楚伊菊嘟嘟嘴反驳。
“用谁的名字出版不是一样?只要作品有人读,能流传于世,而你又有钞票装进口袋,我觉得真的没有必要计较一个虚幻的笔名。”方琳安慰她,“或者,你可以想你就是乔子寒,上午的那个男人不过恰巧跟你同名而已。”
“呵——”楚伊菊耸肩一笑,如此愚人自愚的想法,竟让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其实子寒刚出道的时候,也很惨的。他脾气强,不允许编辑修改他的文字,而且,笔下的故事又那么灰暗,所以,他的第一本小说,投稿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有人前帮他出版。”
“两年?”老实说,一个月她都觉得长得可怕,两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久。
“我记得那时候,天天陪他跑出版社,赖在人家编辑部里不肯走。现在我的人脉那么广,大概就是那时候‘赖’出来的,嘿嘿,因祸得福!”
方琳把诗集仍回床上,身子一趴,躺到她这张别出心裁的大“床”上。诗集的封面是清淡的蓝色,她就像出在一湾回忆的海上。
“伊菊,你现在需要钱,而我们更需要你……看在子寒今天帮了你的分上,你就再帮帮我们吧。”
是呵,今天在医院里,若没有乔子寒,被逼债的难堪必然得再承受一次。
楚伊菊知道她欠的,不仅是他的钱,还有他的情。
何况,这种跟医生、房东捉迷藏似的生活,她实在不愿再过下去了。为了希诚,或者为了她能平安度日,她就无须顾虑太多地答应吧……
她、方琳、乔子寒,既然都是同病相怜的人、互相“帮一帮”又有何不可?
落地长窗大敞没有遮掩的帘,阳光刺着楚伊菊的眼睛,她心烦意乱,想快快逃离这个令她局促的房间,为此她只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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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帝像是为了惩罚她与诈骗犯们同流合污,二月的一个清晨,医院打来一通残酷的电话。
“罗先生情况不大好,请您马上来!”院方紧急通知她。
这一刻,楚伊菊心里出奇的平静,耳边甚至可以听到空气游走的声音。
白色的床单覆上俊颜,半晌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应该哭。
希诚终于走了……两年前就早已预料到的结局,今天才发生,能赚取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她该为他庆幸吧?
可是,这些赚来的日子,又有什么用呢?他毫无知觉地躺在那儿,灵魂既上不了天堂,也落不回人间。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耽误他的轮回转世,好让他早点看见天使。
从前,她曾痛恨那些中断病人营养针的家属,现在,她反倒有些理解他们的做法了。或许,他们并非完全为了省钱,而是为了不让亲人多受病痛的折磨吧?
楚伊菊睁着一双干涸的眼睛,从容地处理罗希诚的身后事。然而她过于冷静的态度,却让护土们在背后悄悄议论,这位守了丈夫两年、看似忠贞的罗太太,说不定早已红杏出墙。
她没有精神理会这些怪异的目光,只是一心想着,她该替希诚我一块什么样的墓地?
下葬那天,齐医生和看护大婶也来了,加上她一共只有三个人,看希诚的骨灰坛缓缓沉到地下,而附近不知谁家的葬礼上,亲属们排成一队蜿蜒的长龙,哭天抢地为一个夭折的婴儿送行。两块墓碑前,冷清与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希诚真是一个孤独的人,活着的时候,没有父母、很少朋友;现在走了,连送行的场面也如此寂寥……
呵,不过他总比她好。如今他一了百了,她还得在人间继续遭受折磨,而且,将来黄土一杯,不知是否会有人来送她?
强行支撑了两年的神经,这会儿,全然崩溃。
她原本就是一个连走路都会叫苦连天的懒惰女孩,只不过努力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每日上班、去医院,风雨无阻。如今,她终于能够恢复习性,休息一下,卸下伪装……多幸福。
楚伊菊在公寓里接连昏睡了两天,懒得吃东西,也懒得下床。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必为了谁辛苦赚钱,再也不必为了谁匆匆地奔走于医院和公司之间,她可以充分发挥懒人天性,睡睡睡……
呵,当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她说话、值得她牵挂,这世上只剩她。
二月,正值过年期间,不用上班,没人管她,所以,她可以自由地躺在床上,连房东太太也不再来敲门。
躺着躺着,楚伊菊突发奇想,想到了那些独自死在公寓里的人。
他们的尸体是怎样被发现的呢?好像通常是送牛奶或报纸的送货员报的警。
嘿嘿……她没有订报纸,也没有订牛奶,如果她就这样追随希诚而去,恐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到时候,肯定会把房东太太吓个半死!那个总是凶神恶煞的老太太,被吓一吓也蛮有趣的。
寒夜的风敲打着房门,楚伊菊不断地遐想,嘴角抽动着神经质的笑。
“砰……砰……”
风好大呀,吹个没完没了,房东太太的门这下可惨了,万一真的被撞坏,她可不付修理费。而一个死去的人,应该没人会叫她付修理费吧?叫也是白叫。
“砰砰砰……砰砰砰……”
不对!风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拉门的,显然是一个人!
楚伊菊不用起身证明,一眨眼,就看到了房门轰然震开,乔子寒撞了进来。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滑稽的模样,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脸焦急,他一进门就东嗅嗅、西闻闻的,似乎在确定是否有瓦斯味,然后,奔到她的床头,寻找安眠药瓶。
哈,乔子寒这家伙要失望喽!难道他不知道,自杀的人并非都需要瓦斯和安眠药的帮助的吗?其实只需静静地躺着七天不喝水,就可以唤来死神了。
“你没有干傻事吧?”那家伙坐到床边,逼视她的眼睛。
乔子寒凝眸中迸发着疼痛,胡碴未刮尽的下巴,欲言又止的话语,涩涩滚动的喉结,男人为一个女人担心的时候,竟是如此迷人。
他,在为她担心吗?没有道理……他们甚至不太熟。
“该死!”他后知后觉地跳起来,“你在绝食!”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一阵风地冲了出去。本以为他会去叫救护车,但是没有,十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提着热腾腾的肉粥。
“把这个喝了!”他恶狠狠地命令,不容分说地撬开她的嘴,托起她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将粥由滚烫吹至温暖,一口一口,喂她吃下。
热度落入胃中,整个人像是被灌回了灵魂,虽然楚伊菊仍没有力气说话,但眼神顿时清明了许多。
乔子寒很生气地瞪着她,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她担心,他是否会打她……
但他只是替她盖好被子,命令她闭上眼睛,好好睡觉。然后,每隔三个小时,他就将她强行唤醒,喂她吃一次东西。
开始总是粥,后来水分渐渐减少,米饭、青莱、面包、鸡腿……食物变得正常起来。
这已经不知是多少天以后的事了。
他就这样不请自来地住进了她的家,霸占了她客厅的沙发,看她的电视,用她的厨房和冰箱,强迫她吃东西,独自一人不停地说着无人回答的废话。
当她有力气活动时,他就把她抱进浴室,扔进浴缸里逼她洗澡。
“不想让我动手,就自己脱衣服!”他喝道。
于是,她只好服从,在他关门出去后,整个人浸泡在暖暖的水中,洗净油腻的长发和一身快要发臭的肌肤。
裹着他为她准备好的雪白浴衣,楚伊菊从浴室里出来,看见满屋子的阳光,感到自己像是从地狱中钻出来一般。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想出去走走。”她终于开口。
乔子寒脸上闪现一抹惊喜,但马上强装镇定,挑了件大衣包住她,带她出门。
阔别已久的街头似乎有了点儿变化,严寒过去后的树梢,添了几片新绿,过完年的人们,或许是休息够了的缘故,步伐格外矫健。
楚伊菊径自往前走,乔子寒就默默地跟在后面,她去哪儿,他都不阻止,似乎她愿意活动,他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当楚伊菊在水果摊前挑起一粒橙,他马上付钱;当她站在电影院的巨幅海报下,他立即买票。
在旁人眼里,他也许就像个可怜兮兮的追求者。
但没人知道,楚伊菊此刻的心里,根本没有这个“护花使者”,她拿着橙、看着电影,脑子里却回忆起多年前跟罗希诚一起上街的情景。
那时候,她好快乐,每天除了笑还是笑,生活平静而幸福,连个坏人都设遇见过。希诚说,她是无忧的傻子。
上天在嫉妒她吗?所以为她安排了这样的下场……
出了电影院,她继续走着,转搭上巴士,最后,直走到当年常去的海湾。
已是日落时分,又恰逢冷天,海滩上空旷无人,昔日蔚蓝怡人的海水,此刻一片灰蒙,楚伊菊就在沙与贝壳中坐下。
而乔子寒,也一声不吭地坐到她的身边。
“他临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跟我说……”
或许,是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她终于有了倾诉的勇气,或许,是因为有了他在一旁长久的注视,她才幽幽吐露心中的话语。
“别人都可以听到遗言、遗嘱,我却什么也听不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样办丧礼,是否能让他满意……他已经两年没跟我说话了,再怎么样,也要醒过来看我一眼呀,我都快忘记他的声音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风很大,扬起了她的发,甚至吹起了她厚重的大衣。乔子寒环臂绕住她,挡住这狂野的风。
这—瞬间,她感到自己的眼泪终于要滑落下来。憋了两年的泪,不知是被眼前的风吹落的,还是被那温暖包裹着她的身体融化而掉的。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人……有时候,心里好恨他,恨他怎么可以这样恶劣,自己舒舒服服躺在那儿,却让我忙来忙去……再怎么样,他也应该醒来夸我几句,人家这两年变得这么勤快,他都不夸我……结婚的时候,还说不让我做家务呢,他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