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狂乱中,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跑向何方、又该上哪里去,却是半分概念也无。她冲上了回廊,在转身处迎面撞上从另一端过来的身影,整个人跌在地上。
卷宗飞散一地,此起彼落的斥喝声不绝于耳,可她听不见,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地上白绢上数个斗大红字──“凤凛阳已失贞节,于礼不合,请皇上另寻其他闺女为妃”。此时来人也认出这不长眼睛的冒失鬼竟是储妃,收了口不再叫骂,默默指示一旁小太监收拾满地狼藉。
龙昊瞳悄悄在众人身后出现,一脸复杂神色。他犹豫半晌,最后终于开口:“‘凤影’──”
他想说什么?他要说什么?凤凛阳猛地回头,一颗悲伤的泪滴夺眶而出,缓缓滑下脸庞,最后掉落在地上。
龙昊瞳早已忘了自己不想说些什么,“凤影”在哭,这一件事比千百份奏折都还重要,他知道她的委屈,可只要他一见着她,内心被妒意啃嚼得千疮百孔的伤痛又会再度迸裂发作。不能!他现在还不能坦然见她,还不能欺骗自己,假装若无其事。“起来吧!”
察觉他伸手时那一瞬间的迟疑,凤凛阳悲鸣一声,甩了他手,站起身使走,徒留他一人伫立于风中,久久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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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传方在隔日下午到临,才一入门,便见着凤凛阳痴傻瞧着窗外的模样,暗叹了口气,低声唤道:“绽冬。”
凤凛阳自自己的天地醒来,令夕是何夕?怎么她觉得日子已过了很久很久了?她回头瞧着孙传方,忽然淌下泪来。
“乖,不哭哦,绽冬不哭。”孙传方抬起她低垂的脸庞,心疼地发觉她本就瘦小的脸又更小了。“又瘦了,你怎会将自己折磨成这般地步?”
她连嚎啕大哭的力气也没了,收了泪,倏地离开孙传方的怀抱,冷静道:“我没事,叔叔您今日来所为何事?难不成是代皇上来退婚的?”
“你这是干什么?叔叔永远站在你这边的。”眼见她这般消沉模样,孙传方又心痛又生气。“你瞧瞧你这儿样子,倘若我是皇上,也会重新考虑这桩婚事。”
“是吗?”凤凛阳脸上失了表情,隐约只瞧见些微苦笑。“连您都嫌弃我了吗?”
“绽冬,你醒醒,你醒一醒好不好?”孙传方剧烈地摇晃她。“没有!皇上从没说过要退婚,一干朝臣上的奏章都给他退了回来,你听见没有?他没说要退婚!”
她死去的心动一动,可是还不到感动的地步。“他现下嘴上不说,可总有一天他会受不了这风言风语,换另一种方式来折磨我,我不想有这么一天,所以,叔叔──”她握住孙传方的手。“请您去告诉皇上,我不想成婚。”
“胡闹!这简直就是胡闹!”孙传方甩开她的手,暴跳如雷。“你当这是儿戏吗?今日且不说你嫁的是皇上,就算是一般平民百姓,亦没能这般轻易退婚!”盛怒之下,他早就忘了对她的言辞上需格外小心。“绽冬,眼下的情况是你配不上皇上,有资格说退婚的绝不是你,绝对不是你!你听清楚了没?”
凤凛阳低垂的脸忽地抬起,面上的神色既不是羞惭亦不是愤怒,反倒是一片深思后的清明。“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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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满桌的菜肴,凤凛阳静坐一旁,等待皇上到来。不知他来是不来?她心慌地拨弄着指头。会来、不会来、会来、不会来……
“吱”的一声,门被打开来,龙昊瞳立于门外,卓然不动,四目相接,虽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哪里说起。凤凛阳恍惚中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她的眼眶微热起身迎接,面上挂了朵强笑。“咱们别光是站着,我煮了些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龙昊瞳跨过门槛。在椅上落坐,一顿饭在相对两无言的情形下进行。凤凛阳夹了块白煮鸡肉给他,这是他最喜欢吃的。“多吃点。”
龙昊瞳在经过一段时间沉思,心中比较轻重后,终于下定决心。他反手握住她的,轻声道:“前些日子是我不好,咱们将那些俗事忘了,重新开始好不?”
凤凛阳愕然抬头,对上他真挚诚心的眼眸。他不在意?真不在意?隐忍已久的泪水忽地溃堤而出,这幸福来得太突然,怕是不能长久。“我──我给萧慕堇掳去的这些天──”
蓦地幸福变了颜色,方才的平静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见龙昊瞳脸色一变,暴吼一声!“住口!我不想听!”他手握成拳,重重睡在桌上,片刻前的温柔容颜迅速转变,化作另一种疏离淡漠,尤其眼底的冷意更是教人不寒而栗。“那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不过问,你也别多事提起!”
凤凛阳只觉浑身冷飕飕的,这该是她早已料着的情况,只是为什么面对它时,还是如此痛不欲生?还真给萧慕堇算计中了。她闭上眼,扯出一抹苦笑。
龙昊瞳在话一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才要自己平心对待的,怎么又发了这么顿脾气?她面如死灰的神色教他好心疼,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歉疚道:“是我不好,都说了不提的,快别胡思乱想,再没几天,咱们便要成亲了,那些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凤凛阳靠在他怀里,有些瑟缩地开上眼,再次睁眼时,却转向桌上的酒壶,伸手倒了杯酒给他,再用另一壶倒了一杯给自己。“既是如此,那咱们互敬三杯,三杯过了,谁也不许再提这事。”说完,一仰头,干尽了盅里的酒。
龙昊瞳亦端起面前的酒,举杯喝尽,凤凛阳的眼里闪过一丝也许是遗憾的神色,再添了杯酒给他和自己,三杯饮尽,盈盈泪光又自她眼里生出。
龙昊瞳正觉奇怪,忽地脑子一晕,软倒在桌上。“‘凤影’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虽然全身无力,可意识仍十分清楚,隐约觉得有哪不对。
“我不是要害你。”她扶他至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不把你迷昏,我走不了。”
许是她在酒里下了药生了效,他只觉得神智好似糊成了一片,连说起话来都有些困难。“为──为什么?”
“我不能不走。”长长的睫毛一眨,又带起些微雾气。“今日你不嫌弃我,可终有一天你会恨我让你蒙羞,况且你从来就不曾爱我,我好累,真的好累……”
看着她细细啜泣,他的心也拧了起来。也许他不爱她,可是她对他有某种程度的重要性她不知道吗?也许他现在还不受她,但将来的某一天他会爱上她也说不一定……他的脑子里闪过千百种意念,一心就只想留下她,可惜却开不了口……
“所以我要走,走得远远的,倘若真能,便再也不回来。”擦干泪,她眼里闪着坚决的光芒。“一直以来,你控制了我的喜怒哀乐,我仰望着你,奢望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梦醒了,也该是结束的时候。说不定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忘了你。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声音越说越小,终至不可闻,她甩甩头,阻止自己的懦弱。
提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凤凛阳犹在床前恋恋不舍,像是要将他俊伟的容颜深深刻镂在心版上,最后掩面一叹,泪水自指缝中落下,一滴、两滴……
“我走了,好好保重。”她冰冷的唇瓣贴上他的,心下感慨这琥珀色的宝石终究不是归自己所有,之前所发的两次誓言已成过去,中间委实发生过太多事情,即使其心不变,终不能保其完全。“希望你能做到爱民如子,早日忘了那些不愉悦,不论我在哪里,都会为你祝福。”说完,便自房门奔出,再不回头。
此时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本该是十五落的月扬花突地飞起凋零,缤纷的灿白混着凤凛阳无瑕的白衣,怎么也辨不清她身影,待风停在落,徒留的只有无尽雨丝和满室凄清。
第九章
龙昊瞳自睡梦中醒来,惊喜的发现本像灌了铅的四肢已可自由活动,他起身望天,一朵灿金的火红太阳已高挂天上。该死!他怎么睡了这么久?他慌忙地套上靴子。
昨夜的残肴依然原封不动的放置桌上,想起昨日凤凛阳凄苦的容颜、决绝的离去,这在他心上又凿了一个大洞,痛得他六神无主。
“方隽。去给朕唤方隽过来。”他随便抓了一个侍卫,要他去寻那方隽。
“皇上,有事吗?”才刚从夜班退下的方隽急忙奔来,见着龙昊瞳不善的神色,心头一凛。
“昨夜是谁守城门的?”说不定“凤影”只是吓吓他,并没有真走,他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去问问那人可有见过‘凤影’。”
“禀皇上,昨夜便是由小人负责守城。”方隽见皇上神色和缓,也就放胆回答。“昨夜储妃是出过城,可至今却仍未归……”
“什么?是你放走她?”龙昊瞳揪起方隽的领子,将他提高离地两寸。“你这蠢材!又是谁说她能走?”
方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颈上的窒息感让他脑子不甚灵光,眼里见到的就只是皇上的两只眼,像最无情凶狠的火焰焚烧着自己,他勉强答道:“可──可储妃手里有──皇上的令牌,让她通过,于理并无任何不合──”
“哼!”龙昊瞳重重地将他抛在地上,心里却是无助之极。“凤影”这次是下决心离开他了。他要上哪去寻人?又能上哪去寻人?
“起来!要马房备马,朕要去孙传方府里。”老天不会待他如此薄幸的对吧?待方隽走远,他看着在一夜间殒落的月杨花,忽地想起了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掬起一把早已枯萎凋零的月扬残骸,心里顿时起了一片凄凄惶惶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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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开门呀!”一名侍卫毫不客气地用力拍打着孙府朱红大门,手上握着刀柄好似随时会抽出。
“什么事呀?”一个老仆蹒跚走来,花白的发配上对不住焦距的眼。“什么事这么急啊?”
“走开、走开!”那名侍卫拨开老人,恭敬地看了皇上一眼,道:“去告诉你们家大人,皇上驾到!”
当下,孙传方匆匆换上朝服,心里七上八下,想着是否真是上门来退婚的,忐忑不安地来到前厅。“微臣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少打这些官腔!”龙昊瞳深深吸了口气,想让悬吊已久的心放松。“‘凤影’在你这里对不对?快要她出来!”
“‘凤影’?”孙传方花了些时间才将这名字转为绽冬。“她在宫里不是吗?我前些日子才进宫见过她的。”蓦地想起那日她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的神情,心里一震。“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没有?她不在这儿?龙昊瞳直盯着孙传方瞧,最后相信凤凛阳是真不在这儿。他颓然无力地倒退几步,一股空荡荡的感觉袭上心头。真走了?她真走了?她真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她还会上哪去?”龙昊瞳犹不死心,追着孙传方问道。“她还有什么亲人在京里?还有什么人可以投靠?”
孙传方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侄女自小便十分倔强固执,此次受到这么多白眼屈辱,更是生平头一遭,又怎能不走?他忧心地蹙起眉头,凤凛阳倘若真发了狠,天涯海角是怎么也寻不着她,可在见了皇上憔悴神情,又不得不出言安慰。“女孩家呕呕气,一会儿便会没事了,哈哈哈。”
可这笑声实在难听至极,厅里八人一十六只眼睛全望着他,却没人眼里有着等闲视之的笑意,孙传方止了笑,心里尴尬极了。
“会不会去了她师父那里?”孙传方忽地想起那只间其名、未见其人的世外高人。“绽冬和她师父最好,倘若没来我这儿,便是去了她那里,皇上,咱们去看看。”
“不用了,你告诉朕那地方在哪里,朕自会去寻。”龙昊瞳眼底燃起一小簇希望之火,迅速自椅上站起。
“这……这我也不能确定。”孙传方避开龙昊瞳的灼灼目光。“我只知在东北一个靠山面海的地方,正确位置我也指不出来。”
龙昊瞳吁了口气,只要有个希望、有个方向,他便能安慰自己事情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他朝门口走去。“知道大略便成,朕自己去寻,不劳动你了。”又走了数步,忽地一停。“绽冬?这名字倒雅致,朕怎么就从没听‘凤影’提起,不过,倘若真能专著她,咱们会有很多时间来了解彼此的。”最后这几句话说得既轻又柔,夹杂了无限缠绵缱绻的味道于其中。
孙传方虽站在远处,可这些话却一字不漏地全钻入耳里,半个字也没丢掉,他张大嘴,为凤凛阳能感动这颗顽石而惊讶,一边又为了行踪缥缈的她感到忧心。孩子,你能见着这一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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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凛阳确实如孙传方所料,来到师父住的地方。
那夜她利用龙昊瞳给的令牌,顺利通过城门,月明星稀,她抬头望天,顿时有了天大地大、何处为家的孤寂感,下意识惦起龙昊瞳,险些又落下泪来。
不能再如此软弱,她强忍住鼻酸。不能去找孙叔叔,皇上会去那里寻她的,那么,去找师父吧!
辨明了方向,在一夜的跋涉之后,终于见着了矗立于郊外的独栋小屋。师父该起来了吧!她瞧着远方泛白的天色,迟疑地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熟悉的脸孔出现在半掩的门后,凤凛阳心中一阵激动,又是感伤又是欢欣,她扑上前去抱住全身素白、带发修行的老尼。“师父!”
“怎么来了?不说在京城里很忙吗?”寺空清瘦的严峻脸上半点不动声色,一双手慈爱地在凤凛阳头上轻抚。“傻孩子,怎么哭了?”
“我──我──”千百件事情一起涌上心头,从家破人亡、进官与皇上相遇、眼见余培青之死与萧慕堇坠崖,到最后为流言所苦,这种种事情盘旋在她脑里,却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尽,个中滋味更不是外人所能体会,千回百转只有一种感觉最为真实。“我好苦,师父。”凤凛阳抬起头,看着这宛若慈母的师父,摇头哭道。“这世上有太多令人伤悲的事了,我承受不住,觉得好苦。”
“世间本就如此,怎会有事事顺心这般如意?”寺空将她引进屋里,要她在椅上坐下。“随我修行了这些年,难道你还瞧不破、看不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