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担心会有后遗症。”
***
伊自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胸口包裹着纱布,稍微一动,全身疼痛难当。
他直觉的抬起手,确定还能够灵活控制手指,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地回想当时的情况,不禁为自己的大意捏了一把冷汗。他真是傻,当时追不到架梁,之后他还是能够找到她的,为了看桑票一眼,就这么急迫于那一时?
护士进来了,看见伊自扬醒来,嘴里说了一连串的话,伊自扬狐疑地看着护士的嘴开开合合,正想开口询问她说什么,她已经转身走开。
接下来,是红着眼的母亲和静媛,还有担忧的父亲进来。
他们不断地对他说话,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我怎么听不到?我……我连我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是怎么了——”伊自扬恐惧的张大眼,看着眼前一双双注视的眼神。
他完全听不到自己惊慌的怒吼声。
被打了一针镇定剂以后,伊自扬就沉沉的人睡了。
当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的时候,立刻恐惧地将身上的点滴全都拔开,不断扔掷身边可以拿到的东西。他只想将它们重重地摔在地上,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什么都听不见——
怎奈,声音就是消失了,仿佛被拔走了插头,全世界落人一片沉寂,静默无止无尽的来袭,就像溺水的人游不到岸的恐惧。
当他迷迷糊糊的醒来,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了粲粲的脸。
她坐在床沿守候,用关切的眼神凝视着他。
一定是梦!这一定又是一场梦!伊自扬想着,又沉沉的入睡。
许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神智就清醒了许多。
护士察觉伊自扬醒来,上前又对他说了一连串他听不见的话。
他仿佛沉没在深深的地心海底,不论他如何挥着手、摆动身体,回应他的,还是深深的静默。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是谁开玩笑地将声音全都关起来了?”他抱紧自己的头,嘴里不断的嚷着自己听不到的话。
粲粲冲进来,来到伊自扬的面前,攀住他的手,想要让他手掌的力道放松。
“自扬哥哥,你现在什么都听不到,这是暂时的,你不会永远都这样的。”粲粲看到他茫茫然地看着自己,赶忙比出手语。
伊自扬缓缓地回神,定定地看着他所期待见到的脸庞。她还是像黎明的光芒一样柔和明媚,他眼睛眨都不敢眨,怕遗漏了这美好的画面。
他竟然只懂粲粲的话,原来这是粲粲的世界!
他来到了粲粲的世界里,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又合上了眼睛,不想糟蹋了这种不真实的感受。
“这是何家的医院,他们请了四位著名的脑科权威,一直在研究你需不需要开刀,如果你脑里的瘀血可以用药物打散的话,就可以不用冒险了。”粲粲详细的解释着。
伊自扬看了票票的手势,情绪渐渐地平稳下来,但神智还有些微不清楚。“你……怎么来了?你听到我在叫你了吗?我好傻,我在你的身后不断地叫你——我用全部的力气在叫你——”他含糊地低语着连自己也听不到的话。
粲粲只能读出几句,她回道:“我看到网络新闻才知道这件事。先前我来过几次,他们说你还没有醒来,还不能看你。我有写问题问过护土了,她们说你很快就会好的。”
粲粲没有说,她其实来过好多次,但都被何静媛挡在门外,连伊母也面有难色的叫她改天再来。她不放弃的天天来医院打听伊自扬恢复的状况,这一天,想不到病房外没有半个人,粲粲毫无阻碍的就进来了。
“你刚刚说,他们要用药物打散瘀血,有效吗?手术的成功机率又有多少?”
“我不知道。”
他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来,如果他真的变成了聋子,那么是不是表示他的音乐生涯就要结束了,无法拉小提琴,他还能做什么?
“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不是,之前我有遇见妈妈还有何静媛,都是她们在照顾你。”
“粲粲,粲粲……”他不断轻唤她的名字。在外国孤单寂寞的日子,他总是习惯呼喊她的名字。
“我在这里。自扬哥哥,我终于可以这么近的看着你了,五年前你走了以后,就离我越来越远了。你好坏,准道你都忘了我这个妹妹了吗?”她的神色中含着浓浓的苦涩,嘴边却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伊自扬看完粲粲的手语,颓丧的仰头紧闭双眼,浓浓的两道剑眉盛起。为什么心里有种被撕裂的绞痛,是因为他的伤势,还是因为粲粲就在眼前,却不能拥住她?
他多想告诉粲粲,这五年来他日思夜想的只有她一个人。
出外的第一年,是最难捱的时候。他疯狂地吸收所有音乐的知识和技巧,为的就是要赶快成功回台湾。他写了很多信请求母亲转交给粲粲,结果都石沉大海。
第二年,何静媛也考上了同样的音乐学院,成为他的学妹。他试着想要忘记粲粲,但面对何静媛坦然的爱情却还是无法勉强自己接受,他只有日以继夜不断地练习演奏,像疯狂的音乐家,把所有相思的痛苦全抒发在唯一的朋友——音乐上。
他想借由别的事情来遗忘票票,可是——五年来,他还是失败了。
没有人可以代替粲粲在他心中的地位。
从她十岁开始,他看着她由少女转变成女人,他天天都在欣赏她美丽的蜕变,他塑造她、保护她、陪伴她成长,为的就是——等她长大。
母亲是对的。当年如果他带着粲粲一起出外,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可是——一如今他成功了,想要回来重新拥有粲粲,却已经太迟了。
第九章
在病房里,伊自扬好不容易平静了些,正打算询问粲粲结婚后的生活,不料手臂才刚刚抬起,就看见何静媛和母亲两人快速的冲进病房。
“粲粲,你来做什么?”何静媛满脸戒备的问。
粲粲看清楚她的唇语,快速的回答:“我是来看自扬哥哥的。”
伊母看着已然苏醒的自扬,用手语对粲粲说:“粲粲,你来了,自扬什么时候醒来的?”
粲粲开心的回答伊母:“是,他刚刚醒来,我们聊了一下.自扬哥哥一切情况都很好。”
何静媛不理会粲粲,猛然回头,近乎鲁莽的问伊母:“妈!你怎么会让缤级进来呢?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让菜集来看自扬的吗?”
伊母愣了半秒。这何静媛自从订婚以后,富家千金的骄态全都表露无遗,是何静媛从前控制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过盲目,不愿看清楚?她开始无法忍受未来媳妇这样霸道的语气和姿态了。
“粲粲是习扬的妹妹,她来探望自扬也是应该的。”
伊母对何静措说,两人开始交谈,把粲粲和自扬完全撒在一边。
伊自场冷眼看着母亲和何静媛一来一往的交谈,终于感同身受到从前粲粲的处境,总是默默地忍受冷落和轻视,他绝对无法像粲粲一样能够忍受。
何静媛不耐的回头,避开粲粲的目光说:“妈!难道你忘了我们骗自扬的话吗?”
伊母马上联想到,伊自扬回来的第一天,她和静媛在机场说粲粲已经结婚的谎言。
“我当然没有忘记!静媛,你们都已经订婚了,不必再防着粲粲,况且,只要我对粲粲说一下,她会了解,说不定还会和我们配合。粲粲……她一直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伊母怜惜的看着粲粲。
粲粲不解地看着伊母和何静媛交谈,她们说话的速度很快,又看不到清楚的唇形,她只能读出两、三句话里的涵义。
“好,妈,你一定要记得对粲粲说,我不希望他们之间还存有什么幻想。”
伊母愧疚地不敢直视螫粟的目光,说道:“什么幻想啊,粲粲五年前就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否则她就不会离开了。”
这几年,粲粲虽然搬离伊家,却还是时常在周末时买水果来探望他们,也不忘将家里四周打扫一番,回诊所前,甚至还像从前一样煮好晚餐才走。有时他们不舒服,她都会关心的问候,不时送药或维他命给他们两老服用。她知道,粲粲是一个善体人意、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啊!
自扬和粲粲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深爱着对方,她却还是硬生生的拆散两人,用尽心机不让他们联络,最大的原因就是碍于粲粲聋哑的缺陷。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开始动摇。粲粲的缺陷,早已被许许多多的优点掩盖住了,偏偏当时她什么都看才到。何静媛家世好、能力强、又漂亮,一个优点这么多的媳妇,却令她渐渐起了反感。难道,过去她做错了吗?
“好了,妈,我希望你叫粲粲配合一下。我决定等自扬伤势好一点以后,就马上和他出外。”何静媛心底完全盘算好了未来的计划。
“出外?自扬的伤……”伊母疑惑地想问清楚。
“我和我爸爸已经跟医院的脑科权威讨论过了,虽然脑部开刀会有危险,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伊母担忧地说:“可是医生说手术有危险,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药物来打散瘀血。”
“这样太慢了,也不见得有效。如果自扬的耳朵永远都听不到,那他的一辈子就全毁了!”何静媛说。
“不会的!只要给自扬时间,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何静媛气急败坏地说:“他没有时间了,明年一月就要加入维也纳交响乐团,在这之前,我要自扬赶快动完手术。”
“什么?你连等都不愿意等,宁愿让自扬冒险?静媛,我是自扬的母亲,我不会让你做这种决定的!”
“你是他的母亲,我是自扬的未婚妻!我怎么会害他?我都是为了自扬着想啊!”何静媛按着胸口,扬高嗓音说。
伊母摇了摇头。“不是!如果是为了自扬着想,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只是一心为了未来的前途着想而已。自扬的爸爸还在想其他的办法,他这几天一直在寻找更好的医生,我可以再等等……”
“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了!”
何静媛不耐的挥了挥手,不想继续和伊母争辩。她回头从床边的桌上拿起准备好的纸笔,快速的在纸上写——“我已经安排动手术了,手术虽然有危险,可是可以尽快地去除你脑内的瘀血。等你出院以后,我们就得赶在明年初到维也纳去。”
伊自扬从何静媛的手中接过纸,看了看之后,低头写:“如果动手术以后还是没有好呢?”
何静媛看完伊自扬纸上的问题,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拿着纸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
伊自扬冷笑了一声,把笔用力丢在地上,突然间大吼:“如果好不了,我就变成聋子了!是不是?出去!都给我出去!”
他冲着何静媛和母亲大吼,粲粲在一旁以为自己也包括在内,于是顺从的跟在伊母身后走出病房。
伊自扬不断的在病床上喊着:“粲粲——不要走!粲粲!”
她听不见伊自扬的话,没有人告诉她。
三个深爱伊自扬的女人,一同走到病房外的休息室里。
伊母听到了自扬的叫喊,却装作听而不见,她困难的吞咽着口水,不知道要如何对粲粲解释,就在迟疑的时候,何静媛径自走到粲粲的面前。
她直视粲粲的眼,慢慢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粲粲,自扬已和我订婚了,我和妈妈为了让他对你死心,骗他说——你已经结婚了,所以,如果你以后想再来看自扬,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我们欺骗他,知道吗?你看懂了吗?”
伊母走上前,将何静媛的话用手语又比过一次。“粲粲,我们骗自扬你结婚了。”
粲粲不解,手指比着自己,用力地挥动,不断地摇头。
何静媛打断她们之间的手语,对粲粲说:“我知道你没有!可是你不要忘了,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伊家的原因。”
伊母又对粲粲比:“粲粲,他们要一起离开,到外国有名的交响乐团工作。你要让自扬安心的出外,好吗?粲粲,我们都明白……如果他知道你没有结婚,他一定不会走的——因为……因为自扬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粲粲看到伊母最后比的那一句手语,眼眶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她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抬头看了看何静媛,又看了看伊母。她们都看不起她是个聋哑的残障女孩,她们都认为她配不上自扬。
所以她不敢奢求,但只要看到伊母的那一句话,就什么都值得了。
残缺是她最大的痛苦,它在她隐蔽的心底罩上一团最阴暗的乌云。
她悲伤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正常人,不用表示什么,老天就已经标示出她们之间不同的价值了。
爱他,就不能说、不能想、不能要。这个事实她在五年前就已经明白,现在更没有改变。她放弃爱情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尝试争取。
她温柔地笑了开来,眼底的泪珠又凝聚起来,对着伊母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让自扬哥哥知道事实,你们放心,我不会阻碍他的前途。可是——请你让我来照顾他,我只要在旁边照顾他就好,好不好?”
伊母含着泪紧握住粲粲的手,眼里充满了怜惜和心痛。
***
伊自扬还是决定尽快动手术,他害怕每晚在寂静的夜里挣扎,没有什么比音乐家听不到音乐还要令人感到恐惧了。
两个星期后,他被推进了手术室。五个小时以后,医生走出来,告诉家属手术非常顺利。
每天,粲粲都想来看伊自扬,但是碍于何静媛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因而尽量的避免。
只有早上的时候,粲粲可以在书局开门前赶紧来探望自扬,可是那个时候,自扬还在熟睡中,粲粲只能守在床边看他几十分钟,然后轻放下带来的早点,悄悄离开。
手术的伤口不大,他身上的外伤大略都已经痊愈。
这一天,伊自扬终于能够起床走动。
粲粲星期一休息,一大早就带着豆浆、油条来到了伊自扬的病房。
伊自扬已经醒来了,看见粲粲走进病房,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他似乎已经起身等待了许久、许久……
粲粲高兴的举着手里的食物,对着自扬柔柔地一笑。
她走到桌前,小心翼翼的将豆浆倒入保温杯里,再将里裹油条的烧饼放在纸盘子上。她端到病床前面的小桌上,轻轻地放下。
“自扬哥哥,这是你最爱吃的早餐。”粲粲还记得他的喜好。
伊自扬牵强的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辨不清是怎样的心情,想不出是喜悦还是失望。每天清晨醒来,都是另一个让人沮丧的一天,他还是什么都听不到,手术明显的并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