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自扬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血淋淋的涌出鲜红的热血,像一只只蠕动的小蛇,缓缓地从指缝间流下来。
他的手!下星期他有一场重要的小提琴甄试,他真是太大意了!他心惊的看着何静媛,无法可想,只有点头。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令人措手不及,社员们都知道伊自扬是本校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他的那一双手比什么都还要珍贵啊!
粲粲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和所有人一起涌到餐厅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何静媛开来一辆红色的跑车。
叶靖秋打开车门,让伊自扬坐进车内。
“靖秋,请你送粲粲回家好吗?”伊自扬不放心的说。
“我会的,担心你自己的手要紧啊!”叶靖秋说完,把门关上。
不久,车子扬长而去,消失在街道上。
***
医院里,伊自扬的手掌绑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垂头丧气的走出诊疗室。
何静媛在候诊室里看见伊自扬出来了,倏地站起身迎向他。
“怎么样?都还好吧?”何静媛担忧地问。
“没有伤到骨头和神经,可是……”
“可是怎么样?”
“两个星期不能拉小提琴。”
“那怎么行,我听说你下星期不是有一个小提琴甄试吗?”何静媛在伊自扬的身后追赶着,深夜寂静的长廊传来她急促的脚步声。
他不想回答,只想离开,径自哺哺地说:“现在我只想回家,粲粲一定很担心我,我不知道叶靖秋有没有安全的带她回家。该死!乔骏那小子一点都靠不住,我真不应该——”
“你等我一下好不好?伊自扬!”何静媛恼怒地低吼。
他停下了脚步。
“伊自扬,我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伊自扬回头看见何静媛严肃的表情。
“今天发生的意外,你也要负一半的责任。”
“你在说什么啊!”
“你也太冲动了!你看到粲粲和乔骏在一起,脸色就一直很不好看。”
“我有吗?”伊自扬愣了愣。
“你的心情恶劣,说话的口气很冲,乔骏才会生气推你的。”
伊自扬想到那一幕,愤愤地说:“再怎么样,他都不应该伤到粲粲!”
“他不是故意的!”何静媛不耐地抗议。
“他应该知道,有粲粲在旁边,更应该要小心一点!她什么都听不到,无法防备啊!”
“伊自扬,你是不是喜欢粲粲?”何静媛直截了当地问。
伊自扬的心震了一下,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
何静媛的感觉很敏锐,全心全意都放在伊自扬身上。
当乔骏和粲粲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神明显写着嫉妒;当乔骏不断对粲粲献殷勤的时候,他显得不快;当乔骏强拉着粲粲去跳舞的时候,他毫不考虑地就冲上前去拯救粲粲。
他的一绍一笑、一动一静之间,都明白的表示他非常在乎粲粲。
许久,伊自扬才勉强开口。“我是喜欢粲粲,我看着她长大,和她情同手足,我怎么会不喜欢她?”
“是吗?只有喜欢?是不是比喜欢还要多的感觉,比兄妹还要多的感情?”
他不耐地挥手。“你为什么这么好奇?这是我的事情,你不必管!”
“我要管!因为我喜欢你,我要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所以——我要确定你清楚心里的感觉,我不管你们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感情,我不管粲粲是不是你的妹妹,从今天起——你的眼里就只能有我一个人而已。”
伊自扬向来自视甚高,并不太在意周遭女孩对他的青睬和表白。他清了清嗓子说:“对不起,我不习惯这样大胆的告白,我和你根本认识不到几天,你怎么就能够说出这种话来?”他别开头掩饰心中尴尬,还有手受伤的不安情绪。
何静媛站在他的面前,让他的眼神毫无逃脱的机会,慎重的说:“伊自扬,你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你的每一场校内校外的比赛和演奏会,我都没有缺席过。当你演奏小提琴的时候,你的全身散发一种迷人的吸引力,你的音乐、你的小提琴,是我听过最美丽的声音,演奏时的你,总让我情不自禁——伊自扬,你知道吗?我已经喜欢你整整三年了。”
过去在校园,她时常刻意的从他面前经过,甚至制造他们可以认识的机会。可是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他的眼底只有音乐,容不下迷恋他的学妹们。
何静媛不相信凭自己的姿色和条件,竟然得不到他的注意。三年来周遭的追求者不断,在感情上她从来没有主动过,她以为伊自扬也和其他人一样,总有一天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结果却不是这样。
三年了!她等了三年,此刻她终于忍不住卸下骄傲的面具,除去了自大的障碍,站在伊自扬面前,吐露最深的秘密心事。
伊自扬缓缓地说:“你喜欢的不是我,是演奏会里的小提琴手。”
“你怎么知道?”她挺着胸,不以为然地问。
“你告诉我的。”
他说完,立即加紧脚步的往医院的柜台方向走。
何静媛在他身后低唤。“医院的手续我都办好了,药也拿了。”
“你替我付了多少钱?我还你。”伊自扬动作困难的想掏出右边裤袋里的皮夹。
何静媛上前,温软的小手按住了伊自扬的手,说道:“不用了!”
“怎么可以?我没有理由让你付我的医药费。”伊自扬坚持。
“如果我用——这是我家开的医院,所以不用付钱——这个理由可以吗?”何静媛斜着头,勾起嘴角,有些骄傲的说。
伊自扬看了她一眼,甩甩头,大步的跨出医院,仰望天上的繁星。他深吸一口夜凉如水的空气,缓了缓激荡的情绪,重新整理混乱的心情。
这是台北有名的明星医院,医疗收费和设备环境都是最昂贵、最先进的。他慢慢清楚了何静媛的来历,一个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看上了一个没没无闻又踌躇满志的小提琴家,他们……他们的未来会如何地走下去?
想到这里,粲粲的身影倏然占满他的脑海。
第三章
叶靖秋送粲粲回来的时候,就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发生的大概情形告诉伊家父母。
伊母隐忍着没说什么,表情充满了对儿子的关切和担优。可是她的心里十分明白,所有事情的起源都是因为粲粲的关系。
“粲粲绝对是自扬音乐前途的阻碍。”送走叶精秋之后,伊母对丈夫肯定的断言。
她沉思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唉——当初你决定要收养粲粲的时候,我曾担心过这样一个聋哑的女孩,会不会给我们的生活造成不便。事实上,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粲粲是个好女孩,帮了我很多忙,从来也不让人操心。可是……”
“如果粲粲是个正常的女孩就好了,音乐是自扬的未来,偏偏粲粲听不到音乐。真是遗憾啊——唉!”不多言的伊父也重重地叹息。
粲粲回来后,就径自回到了房间。伊母和丈夫讨论过之后,来到粲粲的房里。
伊母坐在床沿,沉默了一会儿,正色的对粲粲比画:“粲粲,你知道自扬的理想是什么吗?”
“成为一个音乐家。”
“没错!粲粲,你也知道,我们全心地栽培他,可是类似这种事情如果再发生的话,自扬的将来会很辛苦。你和他出去,他时时时刻都想保护你,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分心照顾你,对不对?”
“对!我以后不会再和自扬哥哥出去了。”粲粲想法单纯的回答。
“不!粲粲,不只有这样……我的意思是——将来不要成为自扬的负担,可以吗?粲粲,求求你,不要怪我,我是自扬的母亲,我知道怎么做对自扬的前途才有帮助……他已经在申请外国的音乐学校,如果奖学金下来,最快暑假就要离开了。甄试如果通过的话,他可以得到更多的资助。他正要飞向他的理想和目标,我们不能阻拦他,你知道吗?你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你没有办法帮他什么,反而会是他的负担——粲粲,原谅我这个自私的母亲,不要怪我这么说,好吗?”
“妈……我怎么会怪你——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一点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你是我唯一知道的妈妈,自扬哥哥就是我的亲人,我和你一样都希望他能够实现理想,我不会……我绝对不会成为他的负担,也不会有……有非分的想法。”粲粲的心绞紧,脸上却坚毅得不愿露出软弱的神色。
伊母凝视着粲粲的表情,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看得出来,粲粲表面柔顺,内心其实非常坚强刚毅。
住在伊家八年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根本很少让人烦心,她聪慧灵巧,伊母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帮忙家中的事务,称职的扮演着照顾伊家的女主人角色。
“粲粲,谢谢你!”伊母感动的握住她的手,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
粲粲坚强的不愿掉下眼泪,她抽开手,比画着手语:“我决定了,我很快就会搬出去。妈妈,还记得我曾经跟您提过的吗?学校老师很喜欢我,所以介绍了一份工作给我。”
伊母点点头比:“我记得,你对我们说过那份工作的性质了,可是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确定,不希望你这么快就搬离开。”
“妈妈,那份工作真的不错,也很适合我。如果我搬出去,还是可以常回来看你,你们是我的恩人,是你们养育。照顾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你已经决定了,是吗?对不起,粲粲,你是个好女孩,一定会找到一个全心爱你、关心你、照顾你的人。不要恨我——不要恨我——”伊母的心里万般不舍,但是为了儿子未来的前途,她只有牺牲情同女儿的粲粲。
“不!妈,我的心中只有感激,没有恨,一点都没有。”她平静的摇头。
伊母回到卧室,伊父正拿着书在床上阅读。伊父是个中规中矩的大学教授,有着儒者的雅量和淡薄名利的修养,但是关系到自己儿子的利益、前途时,还是不免有世俗的偏见和想法。
天下父母心,不论有多崇高的志节、多宽容的爱心,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儿女,难兔还是抛不开、参不透、放不下许多私心。
伊母开始叙述刚刚和粲粲讨论的结果,最后说:“粲粲快要高中毕业了,她很久以前就告诉过我,她想要找个工作,自己独立。从前我不答应她,是担心她会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我答应让她早点搬出去。”
“家里的事情,你决定就好。”伊父手里厚重的书本还是没有放下来过,家中的事情几乎全由在贸易公司上班的太太作主,他向来没什么意见。
伊家为了栽培儿子伊自扬,几乎用尽了每个月收入和家中的积蓄,光是一把音质优美的小提琴,动辄要价百万,每个星期请名师教授的费用,也是高得惊人。伊家只是个平实的小康家庭,如果伊自扬想要出外深造,国内的甄试和比赛、表演,他必须全力以赴拿到好成绩,以便申请出外的奖学金。
伊家养育、照顾没有血缘关系的粲粲八年了,这全是因为伊父对好友的承诺。伊母自认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如今,粲粲快十八岁了,能够自己独立,他们对死去的好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伊自扬在自家门口告别了何静媛后,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走进客厅。
半夜,伊母无法入眠,担忧地起身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了好几个小时。
伊自扬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看见了等候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
伊自扬说完,转头环顾客厅四周,看不到粲粲,心想她一定是上楼睡觉了。
“自扬,让我看看你的伤——医生怎么说?”伊母焦急的站起身检视伊自扬的伤势。
“医生说伤口不怎么严重,妈,都没事了!”伊自扬将手藏在身后,没有透露医生交代两个星期不能拉小提琴的事。
“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今天晚上你根本不应该出去的!下星期的甄试你还能够参加吗?如果没办法参加,那么你努力争取的机会,就要这样平白失去了!我真不明白,自扬,如果你的理想没变的话,就应该全心全意的去实现才对啊!这种意外千万不能够发生的,以后一定要特别小心啊!”
“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母亲对他的期望很高,对于这样粗心的意外,他感到愧疚难堪,下意识地握起拳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他立即痛楚的拧起双眉。
“自扬,我要你辞掉手语社社长的职务,专心应付学校的课业和练习小提琴,粲粲高中快要毕业了,她跟我们说,她要搬出去住了。”伊母低沉严肃的说出粲粲的决定。
“什么?粲粲什么时候决定的?”伊自扬全身一颤,无法接受母亲突然说出的话。
要他辞掉手语社社长的职务并不困难,困难的是粲粲离开他——他好后悔.是因为今天眸卜的事信十件仅。让粲粲下了这样的决定吗?他们在一起相处八年了,他的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
“今天晚上,我和粲粲谈过了。”
“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她一定非搬出去不可?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粲粲她怎么有办法出去独立生活呢?”没有办法的是伊自扬,他一直习惯了有粲粲在身边,在家中,无论他走到哪里,善体人意的粲粲总会跟随着他。
“粲粲之前就和我商量过了。工作的地点,坐公车要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她说工作的地方包吃、住,随时都可以开始上班。”
一阵阴郁袭上伊自扬的心里,令他有说不出的沉重难受。他低着头看着手掌的伤口,问母亲:“什么样的工作?”
“是在一家诊所里面帮忙,诊所的地下室还有护士们的房间,粲粲将来就住那里的宿舍。”
“粲粲要做什么?”
“那个诊所医生的女儿,是个天生听障的女孩,也在粲粲的学校读书,所以医生不介意聘用聋哑的助手。况且粲粲在学校读商科,做一些记账和配药的工作,她一定能够得心应手。”
“他们能和粲粲沟通吗?”
伊自扬担忧的问。
“你放心好了!他有一个聋哑的女儿,就连护士都会简单的手语。自扬,他们一定会善待装集的。”伊母强调最后一句话,无非是要稳定自扬担忧的心。
“是吗?是吗——”他的担忧从知道粲粲要离开以后,就不曾停止过了。
伊自扬又和母亲说了一会儿活,之后颓丧的走上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