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排华丽眩目的霓虹灯迷人地闪呀闪的,那耀眼的色调让天上的星子都失了色;整条街道意欲浮动的,像涂抹了女人最好的胭脂般,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每家酒店、饮茶室或舞厅里的小姐站在街上,穿的是让男人流鼻血的高叉旗袍,抹的是让人意乱情迷的“毒药”,脸上的妆不输七彩霓虹,重要的是她们喙声侬语、风情万种、姿态万千地对客人迎来送往。
这里是“不夜城”,在这里,男人永远多于女人,拜男人之赐,名家店对漂亮女人的需求永远呈现若渴状态。
对女人来说,一旦踏入了“不夜城”,就表示已有心理准备承受世人的鄙视眼光,不管她有多让人一掬同情之泪的理由都一样,那污名就像刺青,永远跟着她一辈子,即使隐口不谈……
夏烈在到“不夜城”时,早已有了这样的体悟。不,该说是更早之前她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也或许连心理建设都不必做,谁叫她从小就是在鄙视、轻蔑的目光中长大的呢。
她是个混血儿,也就是人家常骂她的:杂种。
这两个字是她从小听到大的,直到国小二年级她才知道“杂种”是什么意思,因为她没父母可问,而身边的大人、亲戚们全是叫她“杂种”的人。知道那意思到现在,痛苦的感觉早已由麻木取代,不闻不问的工夫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十四岁时听身边的大人提过“不夜城”里的人,男的全带着贪婪的欲念,女的则是不齿与轻视。一种“遇到同类”的微妙感觉使她当下便牢记了“不夜城”这个地名,因为她知道大人们不可能会让一个“杂种”待在他们身边白吃白喝那么久。她想着,待她成年,若外面的世界也歧视她、侮辱她,或许她可以到“不夜城”混口饭吃。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会在刚满十六岁的这当口,提早来到“不夜城”。
若不是表哥半夜撬开她的房门侵犯她;若不是舅舅、舅妈听信了表哥说是她勾引他,在狠揍了她一顿后计划将她卖给已有四个小老婆的七旬老翁当第五个小老婆,她不会逃走,不会提早来到这个“不夜城”。
白天的“不夜城”与普通的街道没什么两样,就像她还在舅舅家时,躲在客厅角落看电视放鬼片,热闹夜里的妖魔鬼怪在遇到太阳光的那一瞬间全被消灭时的模样。
而她就是在怪物全被消灭的白天敲开了其中一家名叫“华丽酒店”的大门的,一个微胖的苍白妇人睡眼惺忪地为她开了门。
她提着逃出舅舅家时带出来的布包,身上穿的是邻居小孩不要的旧衣服,寒碜至极地要胖妇人给她一份工作。
她骗胖妇人说自己今年刚满十八岁,名叫夏烈。
“夏烈”比“杂种”更早跟着她,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夏烈,由来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说她十八岁应该没人会怀疑。她的面孔比同龄的女孩子来得成熟,轮廓也深得多,身材更是较同年女孩有过之而无不及;修长的体型和窈窕丰满的体态是那个有四个小老婆的老不修看上她的原因,他吃定了她没有靠山,舅舅一家子又是见钱眼开的人,她一定会落入他的手中。
可惜吧!她夏烈虽然身无分文又没靠山,但她有脚可以逃走。到这个“不夜城”待个几年,或许可以拥有自己的一片天,要她嫁给那个老不修,她宁愿去自杀。
胖妇人论斤秤量的目光在她身上绕了好久。夏烈没有紧张,也没有不安,一双大而乌黑的黑眸同样在打量胖妇人。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不怎么好看,左脸颊有一大块瘀青,额头上还有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被她用刘海遮住。
她打算在胖妇人拒绝时掉头就走,再去敲街上任何一家的门,直到有人愿意给她工作为止。
然后胖妇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夏烈看到她大大的嘴巴里有三颗金牙。
“真是的,你就先留下来好了,反正我看你这模样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跟我来吧!”胖妇人转身朝铺了红地毯的楼梯走去,嘴里不满地大声嘀咕:“才躺了两个小时就被吵醒,真是有够麻烦的了……”
“我可以住在这里吗?”夏烈对着胖妇人的背影嚷着。
胖妇人倏地停下脚步,过头来凌厉地瞪住她。夏烈吓了一跳。
“你不住这里难道睡街上呀?吵死人了!”胖妇人鼻孔喷着怒气地踩上楼。
听到她的话,夏烈不由得放松了。一放松,三天两夜没合眼的疲劳全涌了上来,让她有些晕眩,她连忙用力捏了下自己的脸皮,硬是打起精神,跟在妇人身后上了楼。
她隐约知道自己进入这里后的命运会是如何,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里是她的另一个起点,一定会比较好的,她想,因为之前的生活与地狱并无不同。再说她现在也没有体力去操心这个,她只想躺下来,好好地睡它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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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妇人是酒店的妈妈桑,小姐们和客人都叫她“金姐”,自然夏烈也就跟着叫“金姐”了。
金姐年近五十,是“华丽酒店”的老板兼老板娘,年轻时是“不夜城”其中一家舞厅的红牌小姐,芳华老去后才拿出所有积蓄开了这间“华丽酒店”。
在这一行里打滚那么久,待人处事很圆滑,交际手腕也很不错,酒店里的小姐全被她调教得八面玲珑,所以,“华丽酒店”的生意在“不夜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她一眼就看出夏烈是个混血儿,也只有混血儿才能生得那么标致又轮廓分明。如果好好的教,过几年,“不夜城”里的首席肯定会被夏烈给摘下来,到时候,她的“华丽酒店”会比现在还好上几十倍都有可能。
所以,她留下了夏烈,先让她做一般女服务生的工作,扫扫地、端端茶水、送送酒什么的,不希望一开始就吓坏她,毕竟夏烈还太青涩。
不过在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酒店里,就算是不化妆、不说话、安静地缩在角落,夏烈那张五官分明的美丽脸庞仍然不时会吸引男客人的目光,进而指名点她。金姐全替她打发掉了,并且清楚表示她两年后才会正式下海,在这两年里,谁也别想动她。
可是,虽然金姐这么说了,还是有发生意外的时候,这次的主因虽是因为客人,但与夏烈发生冲突的却是酒店里的小姐们。
这天,凌晨三点,“华丽酒店”送走最后一名客人后,娜娜原本甜笑的脸庞在一瞬间变得阴沉沉的,与姐妹淘安琪和莉莉使了个眼神后,三人直接往厨房走去。
“不夜城”的幕后老板正在与金姐商量事情,趁着这个空档,她们非得要好好跟夏烈算算这笔帐,纾解一下怨气不可。
此时,夏烈正在厨房里与一堆杯盘碗碟奋战。
自她进这里后已经半个月了,她的双脚因劳动了数小时所以有些发麻,但还是满有精神的,因为这里的工作跟在舅舅家比起来,简直就是轻松太多,而且吃得也好,还有猪肉呢!不像以前总是吃冷冷的剩饭剩菜,她逃出来真的是逃对了。
她轻松地边洗碗边哼歌曲。突然,她的右耳传来一阵剧痛,她痛呼一声,手中的碗落回了水槽里。
娜娜毫不留情地扭着夏烈的右耳,身后跟着莉莉和安琪,一言不发地将夏烈拖出与厨房相连的后门。
后门外是条黑暗肮脏的巷子。多奇怪,“不夜城”的街道是那么地美丽耀眼,但酒店后的小巷子是如此潮湿灰暗,装着空酒瓶的箱子堆了一层一层,馊水筒里传来一阵一阵令人作呕的异味,与街道上小姐们美妙的香水味完全相反,只隔了一排建筑物,却是两个迥异的世界。
娜娜将夏烈拖进了后巷,使劲一推,夏烈尖叫一声,整个人往空瓶箱堆跌去,摔倒在地上。
背上一片疼痛,她圆瞪着大眼惊讶不解地看向娜娜。她哪里得罪她们了?
“娜娜姐,我做错什么了吗?”她忍着痛问道。
娜娜冷笑一声。“你做错什么还要我说吗?”她走到夏烈身边,蹲在她面前。
娜娜脸上的浓妆在这幽暗不明的巷道里,显得异常狰狞,夏烈屏着气,随着她的靠近愈往后缩。
愈看夏烈那张脸娜娜就愈觉得刺目,心里那把火愈烧愈旺,简直是恨不得伸出手将她的脸抓花。就是夏烈这张比她年轻漂亮的脸,把她一些老主顾的魂全给勾走了,整个晚上他们问的全是夏烈的事,更可恶的是老拿话糟蹋她,说她已经人老珠黄了,还是像夏烈这样幼齿的他们比较爱。
个个都是下流东西!令人恼恨的是她们根本就不敢跟这群下流东西翻脸,因此夏烈就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她那张脸分明就是生来引诱男人的。
娜娜愈想愈气,倏地出手狼狈地往夏烈的手臂捏了一阵,夏烈咬着牙没叫,整张脸都疼得扭曲了。
“怎么,现在就在为两年后铺路了吗?想将我们这些大姐身边的客人全抢走,是吗?是吗?”
“我没有,我没有呀!”夏烈慌忙摇头,又惊又恐的。
“还敢说没有!”娜娜出手又捏了一阵,夏烈疼得迸出了泪。“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眼睛不要乱瞄、嘴巴不要乱笑、拿煤炭把自己抹黑一点,少给我装清纯抛媚眼,敢再勾引我的客人,小心我毁你的容!”娜娜厉声警告。
一直站在娜娜身后的莉莉走上前来,一双单凤眼瞪视着夏烈。
“不要有金姐给你撑腰就目中无人了,要是太过分,我就找人把你关起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负责。”莉莉恐吓道。
早就看这臭丫头不顺眼了,天生的狐媚相!她口袋里的小费有一大半是客人托她转交给夏烈的,就因为金姐说过夏烈不接受客人的馈赠或小费。
哼!她死也不会拿出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做金姐交代的工作,端茶、扫地而已,谁也没有勾引呀!”夏烈直觉地否认。
她并不怕这些小姐对她拳打脚踢,怕的是她会因此而不能再待在这里。她喜欢这儿,这是她待过最好的地方,若离开的话,怕是再也找不到这么理想的地方了。她愿意忍受一切,只求她能消气,别赶她离开。
她的否认并没能浇娜娜她们的怒气,反面更加地火上加油。
“你是说我们冤枉你喽?臭丫头!”娜娜对着她的大腿猛捏,夏烈不断地哀求闪避着。
“娜娜,她身上那件侍服不是你的吗?叫她脱下来。”莉莉说。
她是属于煽风点火型的人,只会开口煽动,不会动手让自己沾上一身腥。
盛怒中的娜娜这才注意到夏烈身上的侍服。原来金姐叫她找出以前穿的侍服就是要给这臭丫头穿的,虽然修改了一些地方,但那的确是她的侍服。
她迅雷不及掩耳的,反手就给了夏烈一巴掌。
“臭丫头!还敢穿我的侍服,也不怕弄脏了!”语毕,她立刻动手扯着夏烈身上的侍服。单薄的丝质侍服哪禁得起她的用力拉扯,“嘶”地一声就被扯破了。
“我宁愿让它变成破布也不给你穿!”娜娜叫着,继续与夏烈拉扯成一团。
“我自己脱下来就是了,你不要再扯了——”夏烈捉住娜娜的手。
娜娜甩开她。“快脱!”
夏烈可怜又畏惧地不敢与她们对望,只能抖颤着手,慢慢脱下身上破得七零八落的侍衣。
娜娜从她手里抢过侍衣,往地上一丢,用高跟鞋重重踩了好几下。
身上只剩一件薄衬衣的夏烈两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她所穿过最好的衣服被如此对待,也只能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哭出来。
娜娜又一把扯住她的发辫,夏烈痛叫一声。
“今天只是给你一点警告,下次要是敢再这么不知轻重地引诱姐姐们的客人的话,我会让你这张漂亮的小脸开花,听到没有?”
痛彻心肺的夏烈点了下头,娜娜冷哼一声,放开她的发辫。
“娜娜,你就这样放过她了吗?”莉莉一副不可思议的口吻。
夏烈忙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她已经一身狼狈了,不仅蔽身的侍衣被撕破踩在潮湿肮脏的地上,头发也自发辫中散乱开来,挨了巴掌的脸颊浮肿了,手臂大腿更是被捏得青青紫紫的。
站起身来的娜娜低头睨了她一眼。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也警告过了,她应该不会再胡乱跟客人抛媚眼了。”
“省省吧,她可是金姐眼里的摇钱树耶,现在她全身是伤,衣服又被你扯破了,要是她跑去跟金姐哭诉,那你不就惨了吗?”莉莉的嘴角噙了抹冷笑,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
与其让这个将来会危害到她们生存的麻烦精留下来,倒不如现在就将她除掉。
娜娜心一惊,不禁动摇了起来。她原本只是想给夏烈一顿教训,教她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就算了,现在听莉莉这么一说……她犹疑的视线望向夏烈。
夏烈直摇头。“娜娜姐,我不会去跟金姐说的!真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晚的事。我会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受伤的,衣服……衣服我会说弄到油墨后不能穿,所以被我丢了。真的,我绝对不会把你们牵扯进来的!”她连声保证,想留在这里的念头是那么强烈。
莉莉冷哼一声。“说得那么好听,谁不知道你嘴巴说的跟心里想的是两回事。”她转向犹疑不决的娜娜。“娜娜,你知道金姐的脾气的,留下这臭丫头等于养虎为患,你可要想清楚。”
“那要怎么做?”想到金姐翻脸的模样,娜娜不禁打了个冷颤,可是她心里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夏烈。
莉莉乘机移到她身边。“你知道‘黑龙’吧?我跟他还满熟的,不如就把这臭丫头交给他处理,怎样?”
听到“黑龙”两个字,娜娜倒抽了口冷气。
“这……不好吧!”“黑龙”是人口贩子,为人阴狠毒辣,她不知道莉莉怎么会认识那种人,而且她对夏烈的愤怒并没有强烈到需要做到那么绝的地步,她当下就否决了莉莉的提议。
莉莉刚要进一步劝服娜娜,一直站在暗处冷眼旁观的安琪站了出来。
她与她们一样讨厌夏烈,所以娜娜在教训夏烈时并未出声阻止,不过当莉莉搬出“黑龙”来时她就无法再保持缄默了。莉莉这女人心肠真是够毒的了,为了让看不顺眼的人消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够了吧?”安琪蹲下身子拉起夏烈,脱下身上的披肩覆在她冷得发抖的身子上。“教训过就好了,用不着那么狠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莉莉一眼。
在莉莉眼里,安琪对夏烈的举止和说的话,分明就是“阵前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