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他没说,他没说要哪个牌子……
她睁开眼,勉强对槟榔西施笑了笑。“我回去问问再来。”她说,然后转身沿来时路漫步回去。
夏烈不断在心里暗责自己没用。她这算什么“走着瞧”呢?在病房里面对于文强时的气势全被风吹跑了,否则她现在不会因担心被他报复而空着两手乖乖地再走回去问,而应该豪气万千地将每个牌子的香烟各买一包回去,丢在床上任他选,就算最后会被逼将他不要的烟全吃下也一样,她应该让他了解她不是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那种人。
低着头,夏烈踩着夕阳余晖前进,黑瀑般的秀发在身后飘呀飘,宛如一幅画,但画中的人心情却是沉重的。
跟两年前初见到于文强一样,夏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被于文强牢牢掌握住了,被迫在他的喜怒哀乐下,辛苦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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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是王医生夹的,不是我。”在安静无声的病房里,夏烈带着防备与怯懦的声音响起。
现在是正午进餐时刻。在病人专用的移动餐桌上放着一个饭盒,几道精致小菜,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饭,一块又厚又香、表面还淋着油亮酱汁的猪排覆在白饭上,如此令人垂涎三尺、满室生香的饭盒,就摆在于文强面前。
他不举箸、不动筷、不发一语,额上青筋隐隐浮现,整个人散发出危险的黑色气息。
夏烈早早就窝到最角落去了,她静静地吃着自己的午餐——鲔鱼三明治加柳橙汁,但病房里可怕的沉默让她食不知味。
她后悔了,她不该在奔走得头晕目眩之际,任由王医生将青椒、红萝卜炒蛋、蚝油芥兰等“禁忌”放到他的饭盒里。
肇因起始于——她丢了他的烟。那是王医生交代的,有王医生做后盾,她乐得遵从,于是在王医生的见证和他的要胁目光下,她快乐地将烟冲进了马桶里。
后果是她跑了八趟路为他买午餐,他要吃面,汤面买回来成了要牛肉面;牛肉面买回来又要不加牛肉的牛肉面;再换成了要吃水饺;水饺买回来又不要韭菜水饺;没韭菜的水饺买回来成了不要蒜头的水饺……她来回奔波得筋疲力尽,店家还以为她成心找碴。
最后,他说要吃饭,她就在自助餐厅里遇到了也在那儿用餐的王医生。
她因奔波过度,脸上毫无血色,王医生便自告奋勇地帮她夹菜。
“那小子是被我从娘胎里抓出来的,我知道他要吃什么。”六十八岁的王医生笑说。
于文强似乎对王医生颇为敬畏,从早上的“香烟事件”上看得出来,他夹的菜,谅于文强也不敢再叫她拿来换。
她当时是这么想的,便信任了王医生,就连看到他将几样禁忌菜放进饭盒里也假装没看到,王医生甚至边夹还边告诉她那些菜的营养成分。
她下意识地想看看于文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那时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炮灰。若于文强从小就补充那些具有“营养成分”的蔬菜,性格也不会那么恶劣了……这是夏烈致命的失算。
病房里窒人的沉默持续着,夏烈忐忑不安地咬着三明治,眼角余光留意着于文强的举动。
于文强的身体四周笼罩在黑色暴风中,而他是最可怕的中心点。
不断席卷而来的惧意还是击溃了夏烈的故作镇定。王医生真是害死她了!
她倏地丢下三明治,站起身。“你不要生气,我再跑一趟就是了。”嘴巴说着,脚下赶紧抹油离开病房。
才反手将门关上,重物击上门板的巨大声响立刻穿门而出,吓得夏烈忙不迭地后退一大步。
好险!她再慢出来一步,恐怕就尸骨无存了。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生起气来,对着紧闭的门板横眉竖目。
“只不过是青椒、红萝卜跟芥兰嘛,这偏食的坏脾气男人!”她愤怒地低嚷,而且她都说了那不是她夹的了!
她低着头步出诊所后门时,多日不见地武德志与她擦肩而过。
拜他那媲美动物的良好复原能力,他的臂伤已不碍事了。
“夏烈?”武德志好奇地煞住脚步。怎么他才代替老大到南部办事几天,夏烈就不认识他了?
夏烈顿住,抬头见是武德志,连忙转身,慌忙地将眼里的泪水拭去。
乍见她在哭,武德志顿时手足无措。不用说,他也知道是谁让她哭泣的。
他实在不明白老大在想什么,夏烈可是个活脱脱的大美女耶,光看她就让人觉得心疼,老大怎么狠得下心对她冷酷要求、冷面以对呢?
“刚刚看了本感人的书,一时忍不住。你一定吓到了吧?”夏烈看出他的尴尬,勉强挤出笑容。
之前与武德志虽只相处不到一天,但结他印象不错,责任感重不说,个性也比于文强好太多了。
“喔。”是吗?他误会老大了?武德志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吃饭了吗?我正要去买午餐。”她问。
“顺便帮我带一个。”他一下飞机就过来了,没时间午餐。
夏烈点点头,那张原本还漾着笑容的脸,在转身走开时马上就垮了下来。
为什么偏偏给武德志看到了呢?若于文强知道她哭了,一定会更加鄙视她的。
她的背影好像散发着一股无力感。武德志瞧了瞧夏烈的背影,长脚跨入诊所后门,直接步向于文强的病房。
当他打开门、差点踩到散了一地的饭菜和饭盒时,总算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更何况坐在病床上的老大正一脸铁青地瞪着他哩。
可怜的夏烈,他应该早些跟她说负伤在身时候的老大,也是他将潜藏的恶劣性格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时候。
“烟给我。”于文强伸出手,整个人仍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中。
武德志立刻从上衣掏出烟来奉上来,并为他点燃。
他的伤口正剧烈抽痛着,于文强狠狠地抽了几口烟。
狡猾成性的老医生知道他不会开口要求止痛药,还把他的烟冲到马桶里,而那笨女人居然还给了那个蒙古大夫掌控菜色的权利?该死的!那老人以和他作对为乐事,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再躺一天,再躺一天他就离开这鬼地方,他受够了!
“事情办得怎样?”吐出白色烟雾,他胸口的郁气纾解不少。
“多亏了唐先生居中斡旋,已经谈成了。”武德志说。
北部的“不夜城”在全台均享有不小的知名度,再加上“高远财团”总裁,亦是唐知晓的父亲,亲自拜访牵线,促成了南部强势派系与于文强的合作,双方将以北部为据点,建立庞大的连锁娱乐体系,举凡电影厅、DISCOPUB、舞厅、CLUB等等,全在合作计划中,将逐一进行。
这么一块商机大饼,叫人不眼红都难,于文强会受到狙击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山联帮呢?”于文强问。
山联帮是近来兴起的黑道帮派组织,在短短的时间里便靠凶狠残猛闻名黑白两道。
他们急欲扩张势力的想法于文强可以理解,毕竟这是个强者生存的世界,弱者只有被吞噬毁灭的份,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找上他,太愚蠢了。
说到山联帮,武德志立刻全身血脉贲张。
“最近帮他们‘制造’了一些纰漏,正被黑白两道攻剿,过阵子,山联帮就会消失了。”武德志咬牙道。他还特别送了山联帮老大一个大黑锅,大到足以让他在牢里度过余生了。
“不夜城”能安然无恙地在寸土寸金台北屹立二十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凭山联帮这小帮派就想瓦解?太不自量力了。
在道上行走,光凭逞凶斗狠是不够的,还得要有脑筋才行,山联帮充其量只是个笨蛋集团,没先打听清楚“不夜城”是怎样的狠角色,动了不该动的人,被一夕歼灭也不足为奇,顺便给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一个警惕。
“嗯。”于文强哼了声。
他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但若牵扯上自身周围的人,他可以变成最冷酷的人。
德志十八岁就跟在他身边,虽名为主仆,但感情直比兄弟,而这也是他直觉反应,倾身为他挡子弹的原因。
他不愿意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尤其在失去与他感情最好的姐姐后,他更是痛恶。
山联帮犯的最大错误,便是不了解他的个性,导致了全盘崩解的后果。他说过,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也是个现实的世界,对于设定的敌人,要他手下留情是绝不可能的。
“呃……”报告完了大事,武德志眼前又闪过夏烈落泪地可怜镜头。他应该帮她说些话才是,可是又担心老大听了不开心,因此欲言又止。
见他那副忸怩模样,于文强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手臂上的伤让你变了性吗?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武德志心一凛。呀……嗯,看来老大的情绪仍然不佳。
他硬着头皮说道:“老大,刚刚我在后门口碰到夏烈,她好像在哭……”他朝地上翻倒的饭菜瞥了一眼。“老大,如果你不喜欢夏烈,我可以回去找个更温驯、更好的女人来照顾你,这样一来你的伤也可以好得快些。”他提议着。
于文强一双莫测高深的黑眼眸盯着武德志瞧,那双眼睛仿佛将他里里外外全给看透了似的,令武德志不禁汗湿了起来。
对老大他是很崇敬与仰慕的,尤其是这次老大奋不顾身地为他挡了子弹后。
不过,老大对女人一向看得极轻——除了老大的姐姐与知晓以外。他直觉认为夏烈在老大眼中应该也与其他女人一样,若真要说特别,也只有夏烈是老大钦点的女人、知晓的玩伴、麻烦的挡箭牌罢了,有名无实了两年多,不都说明了老大对她没兴趣吗?
但,老大为什么要那样看他?老大这样会让他以为夏烈在他心中占有分量的。
还是,真的有?武德志在奇怪之余,也不禁要感到怀疑。
“你对她有意思吗?”好不容易,于文强开口了,语气凉飕飕的。
武德志连忙摇头又摇手。“没有没有!我只是担心她照顾不了你,惹你生气而已,绝对没有喜欢她的意思。”开玩笑,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对老大的女人起邪念,就算有名无实的也一样,只是……不知老大会将那“职称”挂在夏烈身上多久。
“你那么紧张干么?”于文强挑起眉,将捻熄的烟头,准确地投入角落的垃圾筒里。“我没说你不可以动她,不过要在我厌烦她以后。”是呀,厌烦她以后,那大概得花很久的时间。她的性格很怪异,明明就很怕他,却常常与他针锋相对,满有意思的,他还不打算放开她。
“那你什么时候会厌烦她?”单纯地只是想知道原因,所以武德志并没有想太多,话就这么问出口了。
于文强危险地微眯起眼睛,犀利的目光扫向武德志,武德志这才迟钝地明白自己问错话了。
“那一天到时,我会通知你的。”他沉着脸轻柔地回答。
竟然公然质问他,这小子!
不愧是跟在于文强身边多年,知道他语气愈轻柔,也就是愈接近爆发边缘的时候,一面暗骂自己蠢的武德志察觉此地不宜久留,开始找借口开溜。
他摸着自己的胃,露出一副“饿毙了”的表情。
“刚下飞机,什么都没吃……老大,我先出去填饱肚子,等一下再来。”
此时不溜,更等何时?等不及夏烈带饭回来,武德志抚着胃闪出了病房。
呼!他总算知道待在受伤的老大身边是什么感觉了,那就像是跟负伤的狮子老虎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一般。
“夏烈,原谅我。”他吁了声,为救不了夏烈感觉到内疚。
第四章
重新买了饭盒的夏烈快步在回诊所的路上走着,她努力地争取时间,担心要再让于文强饿着,以后的日子她就难过了。
匆忙中,她差点一头撞上一道突然闪出的身影。
“对不——”她道歉着抬头,当瞳孔映出那挂着狰狞笑容的脸孔时,原本紧抓在手上的饭盒“啪”地一声落了地,原先带着一抹红润的面孔也在一瞬间惨白。
简福生看着眼前两年不见的外甥女,心中暗暗惊讶夏烈竟出落得如此美丽之余,更盘算她能替他带来多少财富。
两年前因为这杂种的偷跑,让他与有钱的林老头结成亲戚的计划泡汤,连带五十万的聘金也没了,着实让他懊恼了好一阵子。
现在他终于逮到她了!多亏那经常进出王医生诊所治疗的阿昆向他通风报信,说看到这小贱种也在诊所进出。他在附近守了一天,果然是这小贱种没错。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小贱种长得更标致了,若再将她嫁给有钱老头作妾,肯定能收他们一百万。
白花花的钞票就像触手可及似的,简福生贪婪的嘴脸让夏烈打从心底寒冷起来。
在舅舅家的日子是地狱,而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回到那个地狱去的!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目光一闪,蓦地伸手推开简福生,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促使她逃命似地拨腿就跑。她不要再过以前那种生活,她已经是“不夜城”的人,她的亲人是“不夜城”的人,不是像简家人这种披着“亲戚”外衣的魔鬼。
以往遭受的对待又历历在目,夏烈绝望地奔跑。她不是杂种、不会再回去给他们烧饭洗衣、不再默默承受他们的责打怒骂,她一定逃得掉的。
只要她逃回诊所就安全了!
突然,她的长辫子被抓住,头皮传来的剧痛使她不由得哀叫、迸出眼泪,奔逃的双脚也顿了下来。
“你这杂种!”简福生暴怒的声音从夏烈身后传来,近得她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喷在她颈后。
长久以来,根深柢固的恐惧随着“杂种”两字被重新唤起,夏烈还来不及放声尖叫,后颈骤然爆发的巨大疼痛阻断了她的求救,旋即黑暗覆住了她全部的意识。
简福生顺势接住夏烈虚软的身子,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后,飞快弯身抱起夏烈,快步走向停在路旁的小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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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清凉的水泼向昏迷的夏烈,水滴顺着呼吸跑进气管,难受地呛咳起来,模糊的意识转为清明,颈后的疼痛更提醒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倏地从地上爬起,一路退到角落,眼睛大睁,盛满了深深的惧意。
舅舅简福生和表哥简明远就站在她面前,两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瞧。
四周木材的气味及潮湿的腐朽味告诉了她,自己已身陷在简家堆放杂货的小仓库里。
小时候,舅舅他们只要一不如意,就将气出在她身上,常把她关在这个又黑又湿的小仓库里,不准她吃饭。有一次她整整被关了三天,到了第四天被人发现时,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幸好她的命不该绝,依然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