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动吧,各位。”他执起碗筷。
“开动啰。”十个小孩精神好得很。
神田文森筷子往碗里一捞,吃了孩子们自制的杂脍面,面一滑入口,青涩便占据了 他的味蕾。
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他居然有份意外的、未曾有过的心疼感受,这令他吃惊。
“先生您还要吗?”沙晨和另一个小男生提着大脚桶依序为每个人添上满满的一碗 。
“不了,谢谢。”那份心疼无由的扩散至每个细胞,他方才查觉原来自已对人与人 之间的授受仍有知觉。
“你吃这样就饱了吗?”
“是的。”
“是不是……不好吃啊?”沙晨担心的问。
“不,很好吃。”他说得肯定,孩子们才有了笑容。
“真的?”
“真的,来沙晨,把这个分给小朋友。”文森递出面前的一碟蛋。
“不,不,你是客人呢!”
若是敌人呢,你们会把这整颗蛋砸在我脸上吧!“不需要客套。”他淡淡的说,心 底却复杂万千。
晚饭过后,孩子们又分工合作的收齐了餐具清洗去了。
这片刻时光,神田文森走出房舍,立在菜圃前舒展双腿,远望山闲缕缕轻飘的白烟 ,彩霞中微风轻掠,抚过他纠结的眉头,也抚过他似经洗涤的心,或许他可以为他们做 些什么,他思索着……※※※
“先生,还早哩,你要走了!”沙晨和其他的小朋友们将文森送到门口。
“不早了。”文森指指天色。
“那……你姓什么名叫什么呢?如果桑柔妈妈回来,我们该怎么向她说你来找过她 呢?”
“那不重要,倒是你们叫什么名字,除了沙晨,囡囡。”文森摸摸孩子们的头。
“我叫天野。”
“我是琦琦。”
“我叫杏子。”
“我是……”
孩子们都活泼的介绍自己,一点也没有戒心。
“那么多人的名字你记得起来吗?”囡囡扯扯文森的裤管。
他半蹲下身。“当然,囡囡可以考考我。”
他的记忆向来超强,但没想到孩子们乐得让他玩起点名游戏,他们调皮的变换原先 的位置,混淆他。
他全数答对还获得孩子们热烈的掌声,难得的他居然笑了,打从心底开怀的笑着, 孩子们也兴高采烈的笑着……铁门外司机旭东不可思议的呆望着一向冷硬如钢的老板, 竟然被一群衣着破旧犹似小乞儿的院童挤挤攘攘的围住,而且他们正嘻笑着,他家老板 也笑着,是什么事那么好笑咧?
他饿到两眼发昏在原地千等万等,最后脑筋急转弯千寻万访的问遍了所有的温泉旅 馆仍寻不着人,终于探索到这家偏僻的育幼院,没想到老板会是在这里。
旭东搔搔脑袋,弄不懂,除了事业,老板对“其他的事”不是向来漠不关心吗?
那么这肯定是个幻觉,他错看了,旭柬揉着饿昏的双眼定眼一望,是他家老板没错 ,他仍然和小孩们有说有笑,笑得那么……亲切。
这……真是天降红雨,反常啊!“老板……老板……”旭东因为吃惊,肚皮拉警报 ,声音难听得像魑魅。
神田文森一瞥门口,孩子们则戒备的收起笑容,看向门外正朝里头窥探的怪人。
“旭东!”
“老板是我……请问还得等久,如果还要很久,那我先去小摊上吃碗拉面。”
“去吧。”文森朝他点头,旭东像个小老头似的气喘叮叮朝小摊跑去,脑子弄不清 楚状况的糊成一团。
“那个人是谁啊?”孩子们疑惑的问。
“我的司机,我让他等太久了。”文森解释,他们之间轻松气氛又回来了。
“他好奇怪喔!”
“他的声音真可怕!”
“他还没吃晚饭一定是饿坏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叽咕,趁着熟稔文森将话题一转,试探的问道:“听说这里就要 拆了,你们什么时候搬走呢?”
“我们不搬。”沙晨带头说。
“对,我们不搬。”全数的小孩热烈的回应,最小的囡囡也不例外。
“看那些东京坏人能拿我们怎么办!”
“对,看他们能拿我们怎么办。”
“但是……你们目前的生活……没有问题吧?”
见到他们个个锁紧眉头,他知道这是个现实残酷的难题。
“桑柔妈妈说她会想办法的。”全数的小孩异口同声的说,眼神浮现希望的光彩。
“她能有什么办法?”文森摇头不以为然的想。
这时他突然完全明白了,以宫泽桑柔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看来,她会一肩扛起全部 责任的,那么可以想像得到,十个小孩对一个大女孩会是何等沉重的压力了。
除非她是富豪,也除非她有超能力。
他突然感觉自己凝涩的心底深处,正升起一股温暖的气息。
没想到这场未曾正面较劲的“战役”他居然彻底失败了,败给了这群无助却勇敢, 贫困却乐观的年幼孩童,也败给了宫泽桑柔那不自量力的伟大情怀。
他望向天边的晚霞,心中有了决定。
深夜,宫泽桑柔卸了妆,换好衣服背起大包包,循着后台通道走出舞娘CLUB。
凌乱的街景人烟已渐稀,巷弄里特种营业的“关主”热络地网罗客人,见单独行走 、双眼飘渺的欧吉桑或观光客模样的男子,就如同狸嗅到果子,一个也不放过。
柏青哥里填满人潮,有些庞克穿着打扮的青年男女在街头嬉戏,宫泽桑柔累得急急 只想赶着回宿舍,夜晚对她而言只有睡眠才是最实际的。
不料,今晚电车因故停开。
“糟糕!明天一早有课呢!”她立在深幽的偌大车站里,白天繁忙的车站在夜里竟 是有些森森可怕的谧静,她该怎么办?没办法的她只好又回到舞娘CLUB。
后门正在清理垃圾的服务生同她打了招呼,她露出略有倦容的微笑走了进去,后台 的人全走光了,她放下大背包,又累又饿又渴地呆坐在镜子前。
“怎么了,人都走光了你还留在这里?”CLUB的女老板秋本璃萝手上衔着菸, 穿着连身的黑色毛衣裙,身段优美的立在门外。
“电车停驶。”宫泽桑柔苦恼的道。
“怎么会那样呢?”秋本璃萝走进里头,在菸灰缸里捻熄手上的残菸,又从随身菸 盒里取了一支出来,“抽吗?”桑柔摇头,璃萝坐到桑柔邻座,迳自点燃菸抽了起来。 “你住哪里?”
“涉谷,学校附近。”
“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呢,我没车,否则就送你回去。”
桑柔突然有些受宠若惊,她这个极少下楼来的女老板给她的感觉一直是冷幽幽,拒 人于千里之外的,没想到她会对自己语出关怀。
“你不是日本人!?”桑柔侧过头,接触到璃萝漫无目的的眼神和语气,她正也侧 着头看她,拿她审视。
桑柔静静的回瞥她,觉得她的眸子和初见时一样,诡异又神秘,她虽然年届三十, 却拥有保养得宜的身材,而且美艳动人。
“我不是,我来自台湾。”
“难怪了。”璃萝居然露出笑颜,桑柔有些意外,她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并不该有 笑容,这个笑容完全破坏了她孤傲的形象。
“我脸上写着我的国籍吗?”桑柔幽然的耸肩,气氛突然轻松起来。
“你的双眼皮那么深刻自然,又没有小虎牙,我猜的。”
“你……真奇怪!”桑柔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她的女老板。
璃萝也耸肩没有多说什么。“电车停开,那你今晚是回不去了!”
“嗯。”
“我楼上有个现成的客房,你可以留下。”
“这……怎么好意思!”桑柔忽逢甘霖似的,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她完全没想 到秋本璃萝居然会收留她,还让她登堂入室进入“禁区”。
“禁区”这个字眼得知自其他舞娘,她们把CLUB二楼以上的范围称之为禁区, 不仅来宾止步,就连舞娘们也从没上楼去过,因为那是秋本璃萝私人的地方,一个冷介 皇后的私人领域,如今她竟允许她踰越雷池。
“你不用对我那么好,让我在这里打地铺就好了。”
“冲着你是我的摇钱树,我能不善待你吗?”
“什……么!”桑柔讶然蹙眉,刚才的笑还留在唇边,神情古怪到了极点。
璃萝一笑没有解释,又捻熄手上的菸,率先离座,“你真单纯,小女孩,带着你那 压死人的大背包上楼来吧。”
※※※
过了那一晚桑柔才知道,原来她的女老板还是个富婆呢!这舞娘CLUB,三层楼 的建筑,全是她名下的产业。她离过婚,如今仍是单身。
而所谓的“禁区”,其实是一座极为典雅富有品味的私人住宅,璃萝竟然还亲自为 了她这个不速之客下了碗面。
“桑柔,我看你就搬到我这儿来住好了,省了两头跑。”
“什……么!?”她对这个提议好意外!
“房租我不要,只想有个伴,也顾及你搭夜车不安全。”
“这……让我想想。”她压根儿无法思想,怎么会有这种事!她们虽是主雇关系, 却算是全然陌生的哩!“用不着想了,如果你想在这儿打工,就得这样!”
在璃萝固执及略带威胁的坚持下,桑柔勉为其难的住了下来。
现在一下课她就回到这里,犯不着宿舍、歌舞伎町两头跑。
此刻她换装上场,热劲十足的在舞台上尽情挥洒一身的灵媚,台下频传的哨音配合 激烈的乐曲,让她的舞闪耀到巅峰。
今夜她的舞加上浓郁的爵士风格,亮丽的舞衣在热舞之后香汗淋漓,她忘我的舞着 ,洒脱自如一点也不羞涩,因为有别于其他舞娘,她不必褪去舞衣,并且舞蹈自行编排 、发挥,毋需拘泥“一般”形式,因而她跳得自信卖力又认真。
为什么唯独她可以如此?
她不晓得。
她的女老板要她这样子。
她问过:“你为何要特许我?”
“你是艺术学院出身的,是可以有些优待。”璃萝轻描淡写的说。对于她的好意, 桑柔充满感激。
※※※
下了舞台,桑柔回到一楼稍作休息。
璃萝正在沏茶,而桑柔贴在二楼隐藏式的镜面上俯看CLUB里热闹坐无虚席的景 象,舞台上舞娘正卖力的使出浑身解术,隔音效果使二楼安静无声,连大街上的嘈杂都 一一过滤。
“桑柔,过来喝杯茶。”璃萝斟了一杯绿茶给桑柔,桑柔捧起茶杯又回到视窗前看 热闹。“CLUB生意不错。”桑柔倚在视窗台上看。“只要有台湾观光客我是不会亏 本的。”
桑柔不语,情绪突然低沉。
璃萝不经意的接触到桑柔微蹙的眼眉。
第三章
桑柔撇开头,心底难以平静。十八年前或许她正是某个好色之徒逞“一时之快”下 的“产品”,而今天她竟为了生活,不得不沦落至此来满足他人的观感!真是可悲之至 !
“你在想什么?”璃萝问。
“没什么!”桑柔摇头,眼中有着世故的愁绪,她懂得不把自已的困扰带给他人, 撇开话题,不经心的说:“璃萝姊,你顶了不起的,一个女人家独当一面的经营CLU B。”
璃萝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燃上菸,优雅的抽了一口,微启红唇吐出淡淡 烟雾,“是吗?”
“虽然是个特殊行业。”
“怕是老板的背后还有个老板。”
桑柔奇异的回视她,不知是杯里枭枭的雾气使然还是她错看了,她竟见到璃萝眼中 那抹多时不见的诡异又一闪而逝,她心底一怔,没有多加追问,却不明就里的感到些许 的不安……※※※
星期三下午桑柔没课,回到CLUB里还不到开张的时间,本该是寂静的,但阵阵 铁钻凿墙的巨大声响却比夜晚开始营业时更喧闹。
“你回来了。”璃萝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喝酒。
“楼上在做什么?”桑柔讷闷的问,难道璃萝不嫌吵,她一进来就快受不了了。
“把三楼打通成一个平面。”
“你要重新装潢吗?”桑柔放下背包,坐到璃萝身边,扯开嗓门和隆隆作响的巨凿 竞争。
“对。”秋本璃萝没有多加解释,仍维持平时的低沉语气,也和平时一般沉得住气 ,桑柔却觉得自已快被吵疯了。
“我们到外面去好不好?”留在里头她会崩溃。
璃萝无所谓的一点头,桑柔拉着她急走出大门。
“能去哪里呢?”璃萝幽然问。
“去任何地方都好,为了咱们的耳朵着想。”桑柔拉着她到隔街的比萨屋去避难, “我请你喝可乐。”
“你发财了?还是我请你吧。”璃萝有些微醺的醉意。
两人点好了餐点,才发现两人身上都没带钱。
“我回去拿。”璃萝道。
“我……跟你回去。”桑柔急急地追上璃萝。
“搞什么嘛!”服务生在她们背后翻白眼嘀咕。
于是她们又回到了CLUB。
“请让路,请让路……”几名工人由箱型货车上卸下一面又一面超大的明镜,小心 翼翼的搬上三楼。
“璃萝姊,你不会是想在三楼贴满镜子吧!”桑柔惊讶的问。
“不可以吗?”璃萝猫似的眼眸看来神秘。
“除了变态,要不就是自恋狂,平常人哪要那么大又那么多镜子来用!”
“是啊!那人一定是个变态!”璃萝轻嗤一声,桑柔瞥着她,弄不懂她所言为何, 自已的打趣似乎不起作用,反正她已渐渐习惯她漫不经心、若即若离的态度。
“你在这里等着,我上楼去拿钱。”不等桑柔回答,璃萝迳自离去。
好一会儿不见璃萝下楼来,倒是不断的有工人进进出出,这回搬来横竖不等以白铁 铸成的杆子。
桑柔坐在吧台前的圆椅上旋转,心想比萨屋的服务员肯定气炸,点了东西,一声没 带钱,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该不会是上三楼去监工了吧!”桑柔索性就跑上三楼。
“璃……”她还末脱口而出的呼唤,立即被惊呼代替,“好宽敞哦!”
三楼的墙已全打通,工人们正清运一堆堆水泥碎块,秋本璃萝和设计师正讨论著, 两人比划了半天。
“小姐借过。”
桑柔侧过身让出楼梯出口,三名扛着沉重纸箱的电器行人员走了出来,她看到大口 箱子上印着一个名牌音响的名称,她知道那是所有环绕音效中最昂贵,也是最好的品牌 ,学校的舞台就是用这个牌子的音响。
璃萝回过头发现桑柔,“桑柔,你来的正好。”她向她招手,桑柔越过泥堆走过去 。
“你觉得靠窗的部分当卧房好不好?”
这是璃萝的房子,桑柔突然被这么问,很是奇怪。“我不知道。”
“快生决定,设计师好叫工人赶工。”璃萝道,设计师也以询问的神态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