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深深烙在范佟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可是有些事是天生注定的,如他,一出生便与特权同在,集各种荣宠于一身,那是无法任人挑选的。
但他可不认为这样的出身背景,会威胁到他们两人即将展开的一场爱恋。
“少爷,你要老张什么时候来接你回去?”老张立在范佟身后,欠着身等待指示。
“你休息吧,不必来接我。”范佟燃了支香烟,视线挪回校门口,他的两只眼睛来回梭巡,只要赵贝儿的身影一出现,马上会跃入他的眼中。
“少爷,可是……”老张不放心,毕竟少爷初来乍到唐人街,对环境并不熟悉,这地带可不比他们遥远的草原国度,那般安宁平和。
“回去告诉爷爷,以后不必再为我四处转学寻觅王妃了,我已经找到人选了。”范佟低吟似的嗓音,在夜空中萦绕翻腾。
“少爷,你说的……该不是那位……”老张不敢再说下去,他只是觉得恐怖,那个刁蛮无理、口出狂言的女孩,竟能掳获少爷的心,简直不可思议。
范佟回头端视老张惊讶无语的神情,他更笃定要收服赵贝儿,并带她回去,让爷爷亲眼鉴定他所挑的王妃人选,贝儿的蛮、刁、横、强,绝对可与他匹配。
自从父亲为他举行过族人传统习俗的十六岁成人礼后,在蒙藏侨务委员会的强力支援下,一心希望他早日娶得王妃的爷爷便带着他出国游学各地的华侨学校,名义上是求取浩瀚的知识学问,实质上却是为寻找他未来的王妃人选,这两年来他和爷爷及随从部属们几乎是过着“逐王妃而居”的游牧生活。
幸得海外侨委会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礼遇,协助他们办理入学及转学申请,并拨款补助该校,才使得他这名打着求学问名目、实为寻妃的边疆王子,成了海外各个华侨学校招募的重要学生。
只是两年来,范佟虽游历了不少华侨学校,也吸收了丰富的中西学问,但对于终极目标“王子妃”的人选,却一无所获。
“对,就是她。”范佟两手交叉于胸前,任由手中的香烟缕缕升空。他眉宇之间闪现一股狂狷之气,像猎人。
在他昔日游走过的学校之中,当然不乏姿色迷人、聪颖轻俏的中国女孩,但她们在往是冲着他的特殊身份而来,王子妃的闪亮光环遮蔽了她们的真性情,徒留下虚情假意的奉承,以及唯唯诺诺的屈服,这种女子吸引不了他的目光,也成不了他的王子妃。
老张咽了下口水,“不……好……吧!那女孩太凶悍了。”
范佟眯着眼,徐徐吐出一团烟雾,一阵冷笑。
她是很泼辣凶蛮,但她跟一般的女孩不一样,这一点深深吸引范佟欲探究竟的好奇。而她的野性青春之美,更在无意间拨动了范佟的情弦。
夜里还挺凉的。
而范佟好整以暇地展开漫漫长夜的等待。
※※※
蹲在赵宅大门旁负责守门的佣人不住地打着呵欠。
夜凉如水,沁得他拉紧身上微薄的衣物。平时的他,这当儿早已横陈在床榻上了,恐怕那打呼磨牙的声音,都不知响过几百回了呢。
但今日不同,大小姐奉老爷之命,外出和那位警官约会去了,所以苦了他,这么晚了,还不能安眠。
不过,他也瞧出大小姐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所以苦的可不只他而已,大小姐被赶鸭子上架强迫去夜游,也未必好过,看来他和大小姐还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呀!
“叩、叩!”有人敲门。
守门人机警地先拉开门上的小木窗,确定是赵贝儿,才扯开闩,“伊——呀”一声,打开红色大木门。
“大小姐回来了。”守门人见到赵贝儿仍是像出门时的愠脸
他往外探头,见到陈警官的车子引擎声“呼——”地呼啸而过。他才又将大门关紧,上闩。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他的大头觉了。
无聊透顶的夜晚,这是赵贝儿此时的心境。
她两手猛力地抓着一头俏丽的短发,发疯似的东扯西拉,宣泄某种压抑的情绪。
这下子他们该满意了吧,她从善如流的和那个长得虎背熊腰、却胆小如鼠的警察去吃饭、看电影,并又逛了整个唐人街,她的牺牲也够了吧!
想到刚才电影看了一半时,那个英勇睿智的“警察伯伯”,竟突然自作主张地放着正对银幕中间的位子不坐,拉起她欲往靠近“安全门”的座位走去。问他为什么,他则一副未雨绸缪地说:“万一发生火警,逃生比较方便。”
出了戏院门口,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散场的人群里,赵贝儿刻意远离他。
快到停车场时,路边有两个人互相叫阵,还不时带粗话破口大骂对方,旁人加以劝阻,却拉不住两人火爆的脾气。
她向身侧的警察伯伯示意,“是你这位人民保姆表现的机会来了。”没想到那位令人可敬可佩的陈警官,真是智勇双全。他观看了一下局势,然后退到墙边说:“现在我不宜插手进去,得等到他们有一方动手打人时,我再出现立即逮捕‘现行犯’。马上立功!”
后来当然没有现行犯让他表现打击罪犯的时机,不过,在那之后,他的人格操守及职业道德便遭赵贝儿唾弃。上了车后,她就一路无话了。
赵贝儿推开房门,累得整个人趴在床上,眼皮沉重得快盖到下巴去了。
此时闹钟“叮当”两时,是整点报时。
她翻身瞥了一眼,都已经十二点啦,难怪她困得像一世纪都没睡了似的,唉,好难熬的周末夜,简直是噩梦。
“啊,十二点了!”赵贝儿突然矘目结舌惊望着闹钟。
“哎呀,糟了,范佟!”她的记忆一下子翻涌起上午在课堂上及下午在东大寺时范佟说的话,“晚上九点学校见!”
不多久她有瘫软下来,安慰自己地想着都已经十二点了,他大概等不到人就走了,何况她也没答应他一定会去,算了,还是睡觉吧。
赵贝儿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睡,耳朵里不时响起范佟那一口说得比她还流利的中文,“不——见——不——散。”
最后,她放弃挣扎了。
从衣柜内抓了件牛仔外套,牵出她平时代步的脚踏车,叮铃哐啷地骑行在无人的大街上。
第五章
空荡荡的校园没,除了夜莺的啼唱及参天椰子树被风吹拂得窸窸外,只剩她脚下的车轮声,在宁静的校园内此起彼伏。
“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什么不见不散,哼!”赵贝儿停在教室前的小花圃边,恨恨地扯下一株火红的蔌桐花。
心里头其实是失望的成分多过气恼,只是她把那一部分情绪隐藏起来。
夜风吹过树梢,袭来一阵凉意,赵贝儿有点哆嗦地抱胸取暖。她迟疑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掉头回家。
她就着朦胧的月光,举起腕表。天啊,已经凌晨一点钟了。尽管她脚踏车踩得非快,两只脚没命地打转,却怎么也拼不过时间的速度。整个校园空荡的,她不知自己所为何来,像白痴似的站在这儿,一种想哭的感觉爬上心头。
走了吧!赵贝儿如此告诉着自己。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她的背后突然响起人声。
赵贝儿猛然回头,范佟竟站在她的脚踏车旁,一脸温柔地看着她。她一颗眼泪噙在眼眶,泫然而出。
“这么爱哭,将来怎么为人师表?”范佟早见了她盈诳的泪光。
“你……”赵贝儿气自己竟在一天之内,被他撞见两次泪眼婆娑的狼狈样,举起左勾拳,停在半空中。
“哇,不但爱哭,还爱打人呢!”范佟调侃着她。
赵贝儿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举到他眼前,威胁道:“你要是敢在同学面前说半句我爱哭之类的话,当心有头睡觉,没头起床。”说完拂袖而去。
范佟从没遇过如此顽强凶悍的女子,明明是她该被威胁屈从才合常理,最后却变成自己反遭她恐吓,看来若要驯服此女,必得祭出非常手段不可。
“喂,等一下,这脚踏车是你的呀!”范佟喊着。
“我不要了!”赵贝儿整个人像座火山似的冒着愤怒之焰,头也不回地朝校门口迈去。
这女人真的发飙了,连自己的车子都丢下不要。范佟望着她的背影如是想着,不过,贝儿的绝色容颜及颠覆性格,堪称越凶越美丽。
范佟跨上脚踏车,骑到她面前,挡住去路,把车停稳。二话不说地将她拦腰抱起,侧放在车后座上。
“不准下来,否则我保证明天全校的师生,都会知道你的糗事。”他反过来威胁着。
“你敢!”
“别忘了,我是个拥有特权的男人。”
范佟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还颇有效果。
赵贝儿气在心里难开,举办起左右勾拳,在他身后朝空气挥了几百拳。
范佟才出校门口踩了两步,故意一个紧急煞车,赵贝儿毫无设防的身子,冷不防撞上他结实宽稳的后背。
“抱紧点,免得摔下去了。”他心里一边偷笑着。
赵贝儿不依,拉回身子后,侧坐的臀部正襟危坐以求平衡,如此一来便可以不必碰到他的身体了。
“对了,你家怎么走?”范佟到了条叉路上,才想去自己根本不知道贝儿家在何处。
贝儿虽不喜与他交谈,气他盛气凌人,但她的双脚今天可真是运动过度了,方才又十万火急地赶来学校,几乎用尽了仅存的一丝力气,既然他坚持要送,她也不再逞强了。于是一路上,她的嘴巴不时地左转、右转,仿佛是他的方向盘。
每当范佟用力地踩着脚踏车时,他身上那件格子衬衫总被迎面而来的强风鼓胀得又饱满,像个帐篷,而身后的她,好似住在棚子里,不会被风吹雨淋,又像是避风港,给人一股没来由的心安。
“你几点到学校的?”赵贝儿想知道究竟是谁等谁,这一点很重要。
范佟回够头看她,衣服忽然“呼”的一声,风从衣袖间流动过来,打在她脸上。
“我才刚来,就看到你了。”范佟坚定得异乎寻常的神情,直勾勾地瞅着她看。
这么说,是她等他咯!
哼,早知道就不来了。他根本毫不在意这次的约会,什么不见不散,全是哄人的。
赵贝儿娇嗔地嘟起两片如三月桃红的朱唇,心里不平衡极了。
不闻人声,范佟侧过脸往后瞧,见她闷低着头,愠色重重,他忍不住偷笑出声。那两片微噘生气的唇,竟激起他欲附头吻平的意念。
“小心!电线杆!”她适时抬眼望见前有电线杆,尖叫出声,仓皇的手攀住范佟的身体。
幸好范佟反应得快,否则两人就成了电线杆下的亡魂了。
赵贝儿惊魂甫定之余,想着范佟今晚和她的对话,她忍不住又说了。
“你看你中文说得满好的嘛,干嘛还要我教你?”
范佟的两耳虽夹在咻咻而过的风声及哐啷哐啷的踏轮声中,却仍隐约听得到贝儿的话,这一回他没再转头向后看,只是轻描淡写地像说给自己听似的,“那是接近你的策略啊!”脸上有一抹得意的笑。
“啊?你说什么?”
看来范佟的话被风声及车轮声阻断了。
骑出了灯火辉煌的市中心,脚踏车投入黝黑无人的市郊,一段语言空白,两人沉浸在夜的气味里,喘息间还可嗅到彼此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亲近感。
“等一下!”
在转入家门前的斜坡时,赵贝儿突然想下来闲步阶梯,有意将这段路镶进她年少的记忆,当然还有身旁陪着的人。
于是范佟先把脚踏车骑下坡去停妥了,再从阶梯往上爬,和赵贝儿会合。
范佟走了一半阶梯,气喘吁吁地停下歇息,问道:“你晚上去哪儿?”
赵贝儿站在上头一步也没挪动,等他上来会合,“跟一个讨厌的人出去约会了。”她低着头讪讪地说着,忽然见着下午没被她踢掉的另一只空罐子,好动的她立即用脚将它衔住,一前一后地滚着,那姿态像个踢足球高手。
“是吗?”范佟的口气充满不信任。
“我真的很讨厌那个人。”贝儿加重“讨厌”两个字的厌恶感。
“好,你不也很讨厌我吗?什么时候和我出去约会吧!”范佟双手抱胸地调侃着。
贝儿察觉他的话中意,以为她喜欢和讨厌的人出去约会,所以故意说那样的话糗她。贝儿被他一问,说不出话来,羞恼极了,好似一场两人的竞赛才比了一半,她就输了,令她很不服气。
于是,抵在她脚下的空罐子,成为她宣泄的最佳出气筒。
“讨厌!”她的脚尖瞄准空罐子的中间一踢,飞扬起来了,在空中甩出了一条抛物线。
“你踢到什么东西了?”范佟抬头关切地问道。
贝儿眼看着那条抛物线的下端正对着范佟的头顶,她惊诧地大叫:“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空罐子已应声坠落在范佟的头上,再跌撞到碎石子铺成的石阶上,呼起阵阵铿铿锵锵的声音。
范佟先是一愣,继而整个人道下,顺着空罐子的节奏滚下石阶。
“范——佟!”贝儿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划破了午夜的静寂。
她三步并成两步地冲下接替,欲抢救范佟,不料一个踉跄,脚下一滑。
“啊——”
贝儿整个人像滚轮般翻落在一阶一阶的石梯上,直到底下的范佟身子挡住了她的滚动。
两人静静地躺在日夜交错的时光里,而那只空罐子就在他们脚下不远处。
※ ※ ※
市中心的医院,是观察人世间生老病死不断递增的最佳所在。急诊室外呜呜惨叫的救护车载来了伤亡病痛,也惊醒了赵贝儿。
“快闪开啊——”意识不清的赵贝儿觉得全身冒着冷汗,连脚底下都是湿漉漉的,而她竟打赤脚走在石梯上。
糟了!那只空罐子快落在范佟的头上……
“范——佟!”她全身不住地抖动、挣扎,两手朝空一阵抓扯,像要攀住什么似的。
急诊室内其余的病患及家属,不免投以好奇的目光。
“刘管家,去,去把罗院长找来,要他尽速帮我的乖孙子安排到特等病房。快去啊!”一位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先生,疾言厉色地命令站在他对面的中年人。
那位刘管家点头后,立刻离开急诊室。
老先生疼惜地抚摸着躺在床上的赵贝儿的额头。
立在老先生后的司机老张一脸愧疚,“老爷子,都怪我不好,老张该死!”他不断地自责。
老先生举起右手摇晃了两下,示意他别再说了。
隔着两张病床之外,传来吴嫂难过的叫唤声。
“大小姐,你快醒来啊!夫人都急病了,你可不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