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前几次练习的状况大大地不同,她呼吸一紧,平举的双手本能地想抓住东西减缓速度,但充气滑道表面光溜溜的,哪里有东西让她抓?
“哇啊——啊——”重心果然不稳。
她头整个往前栽,身体翻滚再翻滚,竟像颗球似的滚下滑道。
周遭的人跟著惊呼,想帮也帮不上忙,几名站得较近的教官朝滑道底端跑去。
晕头转向的,许迎曦只觉耳中乱烘烘,脑子里刷地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力让她滚下滑道底端后,身躯犹煞不住,仍笔直地向前扑飞。
意外迅雷不及掩耳地发生,又迅雷不及掩耳地结束。
砰地一响,她不确定自己撞倒了什么,只觉四肢微麻,却没多大的疼痛感。
她压在某个东西上头,那东西并不柔软,反作用力撞得她脸蛋发痛。
空气好像故意从她鼻下飘开,她贪婪地呼吸,又深又促,却觉吸入鼻腔中的气味十分清冽:心脏猛然一跳,微微掀开眼皮——
“咦?”
底下是男人的胸膛,她掌心已感觉出对方衬衫下宽阔又劲壮的“两块肌”,唉……是哪位男教官让她当垫子压了?实在对不起。
心中疑惑著,罪恶感正慢慢地泛出,她的视线下意识往上移动,先是看见男人的喉结轻蠕著,跟著,又看见男人刚硬的下颚朝前一点——
一张印象深刻的粗犷面容,忽然在她眼前放大。
“哇!是你?!”平头、鹰眼!竟然是、是是他!许迎曦瞪大清亮的眼珠子,完全的手足无措。
怎么会是这位仁兄?!噢……她眼花了是不是?
自从进入“环球幸福”,在台北分公司完成报到后,她在那里又见到当初面试自己的那位义大利老帅哥,也在环航的驻机场办公室里遇上那位台湾袖珍女士——前者是空少出身,现在已是环航亚洲区的总经理;后者是资深空服员,如今则是华籍的座舱长经理。至于这位鹰眼男,她却再也没瞧见他。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他还在,两道眉挺不友善地揪起。
这男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一直被派驻在这儿吗?还是……他、是、个、日、本、人?
最后一个想法让她皱起眉头。没办法,她承认自己心胸狭窄,特别容易记恨,又有很严重的民族情结。
“就是我,有什么意见吗?”魏鸿宇酷酷地吐出话。
眼珠子俏皮地溜了一圈,她嘴角僵硬。“……,呃,没、没有……”
目光紧锁住她的小脸,他眉峰皱起。“我以为受过专业训练后,多少会有所改善,没想到还是一样。”
他的话没完全说透,仅点到为止,但听在许迎曦耳里,却猛地一阵难受,像是把她丢进火里烤一样。
“我承认……我、我这一次是滑得不太好,没掌握到技巧……但是我对自己有信心,我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的……”她喘著气,没察觉自己的短发乱翘一通。
魏鸿宇面无表情,话题忽然一转,语气听起来差不多维持在零下四度C——
“请问,这样压著我很舒服吗?”
“啊?!呃……咦……不、不不是的,不太舒服……”心一急,平常的伶俐都不知躲到哪边纳凉,她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坐在地上,脸蛋涨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此时,一旁的教官和同期姊妹全围了过来。
“你还好吗?”
“嘿,我还没看过谁这样滑充气滑道的,真该用DV拍下来,当作以后错误示范的教材,唉唉唉,真可惜。”
说这什么话嘛!
“你没事吧?之前练习时不是做得很好、很正确吗?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呜……她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虽然这条充气滑道足足有三层楼高,但她不怕高的。
当初教官要大家第一次试滑时,她还一马当先地自愿排在最前头呢。
会出状况,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她和这个鹰眼男根本磁场不合!他平空而降,害她也跟著「平空而降”。
一名日籍女教官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还好魏督导今天专程来看结训的逃生演练,站得又近,才有办法挡住你,要不然恐怕会更惨哦。”
原来是他扑来挡她,不是她扑去撞他。许迎曦脑筋模糊地转著。
“噢——MY GOD!CLAUDIA——”这时,几个同期受训的姊妹,叫著她进环航后才取的英文名字,指著她的娃娃脸惊呼:“你的脸受伤了啦!”
“不会吧……”她怔怔地喃著,这时才感觉到,右眼角下方靠近颧骨的地方传来细微刺痛,抬起手想要碰触,一只大手却强而有力地攫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大跳,定定地直视著已坐直上身的魏鸿宇。
“手脏,不要去碰。”连说话也是强而有力,他硬生生地按下她的手。
这人讲话非要用命令语气才开心吗?许迎曦抿了抿唇,满心的不以为然,抬起另一手要摸,还没碰到脸又被人给逮住了。
“就告诉你别摸了。”他严肃地重申,“伤口若感染细菌,恐怕会留下疤痕,等模拟训练结束后,你们接下来就要开始—个月的机上实习,如果脸上有伤,上了飞机还能看吗?”
对!是不能看!
谁教她得为五斗米折腰、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她们这一群空服员是航空公司的“门面”,这张脸则是她自己的“门面”,不敢毁伤。
她双颊微鼓,知道心里不太舒服,一口气涨著、堵著、闷著,却不太明白为著什么事不痛快。
“魏,别说教了,让她先到医疗室上药。”日籍的总教官长田终于开口,他不仅负责“环球幸福”航空新进空服员的训练,每年更要分批安排所有旧员工回来接受在职训练,说话自然举足轻重。
“长田教官,我想完成整个逃生演习,等一下结束后,我再去医疗室。”许迎曦仰头看向满头白发的长田,两手暗暗扭动,但按住她双腕的那股气力似乎没打算松开。
“今天的陆地突发性逃生已经结束,如果你最后不是‘滚’下来,几乎可以打满分啦。”受训已接近尾声,原本以严厉出名的长田,偶尔也懂得开开玩笑了。
许迎曦面红耳赤的,还没想到该说什么,那诡怪的男人竟一把拉起她——
“你们继续,我带她去医疗室。”对在场众人抛下话,魏鸿宇以几近粗鲁的力道拖起她,迈步就走。
“我还不想去,我要留下来听最后的讲评指导。”
“你如果想在三天后顺利上机实习的话,就乖乖到医疗室上药。”
“喂!干嘛啦!去就去,别动手动脚的行不行?我自己走啦!”她两步恰恰及他的一步,追得她上气接不了下气。“喂!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我跟你又不熟……”
魏鸿宇对她的抗议无动于衷,强硬得完全没商量余地。
“痛啦……痛、痛、痛……呜……我膝盖和脚踝都在痛,一定是刚才扭到了,你不要拖著我啦!”
他忽然停下,斜眼睨了过来。“要我抱你吗?”
“什么?!”他说了什么?!
“要我抱你去医疗室吗?还是用背的?”
“不、不用……”她头摇得像波浪鼓,一脸的惊恐。“我、我可以走,我自己走,不必劳您尊驾……”
他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那就走吧。”
身后,长田总教官正中气十足地召集大家,英文带著浓浓的日本腔。
许迎曦哀怨地回头,只见同期姊妹和其他教官正聚精会神地听长田说话,根本没人理会她的求救讯号。
大家就这么任由这个鹰眼男把她拖走,呜……天理何在啊?!
许迎曦苦恼地思索,想得脑筋快打结,却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平常的她虽然称不上口若悬河、辩才无碍,可勉勉强强也算得上精明伶俐、反应灵敏,为什么偏偏在他面前总会出糗?
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呵……
瞪著扣在自己细腕上的厚实大掌,她被动地跟上他的脚步,拧著无辜的娃娃脸,怎么也想不通……
第三章
谁在黑暗中点起灯盏?情不自禁循著走去,那微光有魔的力量,是埋在坚冰下的火种。
在医疗室那位微胖的好好护士阿姨仔细检查过后,许迎曦身上没什么大伤,小伤倒找出了一堆。
不只右边脸颊,连右耳和两边手肘也都擦伤了,左小腿的肌肉轻微拉伤,大腿有两处瘀青,右手小指还疑似扭伤。
虽然不挺严重,但可能是整备场这儿很少有人伤成这个样子,护士阿姨终于能发挥所长,把她用力地包、尽情地包,扎得都快像个埃及木乃伊了。
结训演练的第一天,过得也算精采刺激了。
傍晚,一群同期姊妹回到宿舍,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可以暂时放松。
“酷老弟,你乖乖坐著别动,我和瑟西帮你洗头。”现代版的“白鹤报恩”。林美慧觉得自己能顺利通过面试,有一部分原因得归功于许迎曦的“考前心理建设”,因此自从进入环航后,她在日常生活上挺照顾许迎曦,而这次发生意外,她当然是能帮则帮。
至于酷老弟,则是大家对许迎曦的匿称。
环航的空动人员都以英文名字互相称呼,CLAUDIA是许迎曦的英文名,可以直接音译成克劳蒂亚,但同期的姊妹喜欢拿她的英文名字开玩笑,故意把她喊作酷老弟,虽然她并不酷,可是听起来亲匿有趣,越叫也就越顺口了。
看著林美慧那张甜滋滋的脸庞,又瞄了眼另一名同期姊妹瑟西,许迎曦苦笑。“不用啦,我自己来,应该没问题的。”
环航宿舍里的澡堂采日式风格,她现在就站在澡堂外的置物间,有些困难地脱著衣裤。
林美慧上前帮她抽掉左边衣袖,不依地轻嚷,“可是你身上的纱布不能弄湿呀,这样对伤口不好,特别是脸颊那块擦伤,如果浸了水,真的留下疤痕怎么办?太冒险了。”
“对!美慧说得没错,我看你还是乖乖让我们摆布好了。”瑟西附和著,还故意摩拳擦掌地逼了过来。
“STOP!谁都别想动我一根寒毛。”许迎曦摇了摇头,双臂护在胸前,想笑,又怕贴在颊上的纱布和透气胶带松掉。
“哎呀,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怕袒裎相见?你有的,我们都有;你没有的,我们想看也看不到,别害羞嘛。酷老弟——”
“你说对了,本人就是害羞、脸皮薄,让你们看了三个月已经是极限,怎么还能让你们碰?”这时若不当机立断推掉她们的“好意”,等会儿那票同期姊妹说不定全跑来帮她洗澡了。
ㄌㄨˊ了好久,许迎曦终于打消她们的企图。
她全身上下裹著好几处纱布,不能泡澡,所以只好在另一区有隔间的浴室里清洗身体,搬了张小椅凳、拖著一个小脸盆,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洗澡,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完成这项艰困的任务。
洗完澡出来,同期姊妹已经有人帮她端来晚餐,她今天在模拟训练室一“滚”成名,连在厨房工作的欧吉桑和欧巴桑都有所耳闻,为了慰劳她,还特地帮她加菜,炸了一份明虾天妇罗。
个性使然,她向来独立自主惯了,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照顾,看到晚餐和那盘炸虾,害她真是乱感动一把的。
宿舍房间每人一室,她在房中吃饭,同期的几个姊妹陆续挤进了她的地盘,一边啃著饭后零嘴,一边聊八卦。
“我偷偷问过罗珊娜姊了,她说那个男的叫魏鸿宇,鸿图大展的鸿,宇宙的宇,今年三十有五,单身,道地的台湾人,进GH已经十年啰,现在是欧亚航线的督导。”林美慧眨著眼,往嘴里塞进一小把鱿鱼丝。她口中的罗珊娜姊是环航华籍的在职空服员,受训期间,公司特地安排罗珊娜和她们同住在宿舍,照料她们的生活起居,扮演著类似辅导员的角色。
“哪个男的?”吉儿一副没进入状况的傻愣模样。
“厚——吉儿,你不要问这种笨问题好不好?!还有哪个男的?不就是在机舱模拟室对酷老弟使强的那个平头大哥。”
吞咽功能瞬间退化,虾壳卡在喉咙下上下下,许迎曦猛地咳了起来。
林美慧离她最近,连忙帮她拍著背脊,软软叮咛:“慢慢吃,又没人跟你抢。”
脸都咳得发红了,好不容易终于把虾壳咽下,她灌了口水,深深地作了一个呼吸。
“别理我,你们继续聊,我吃饭。”唉唉唉,吃饭皇帝大,可是今晚这一顿的品质一落千丈。
想到那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拖著她去医疗室,护士阿姨替她检查伤势时,他还大剌剌地赖著不走,她就有气!她才不信他真的关心她,就算关心,肯定也是基于公司“门面受损”。
她现在终于想通了,为什么他要奋下顾身地飞扑过来挡她,最大的动机说不定也是为了保护“公司门面”。
看来,她得帮自己这张脸投个巨额保险,将来“门面”万一真的严重受损,被公司无情辞退,她还可以领到大笔保险金。
胡思乱想著,她望住剩下的明虾天妇罗,顿时失去胃口,而同期姊妹们兴致高昂的声音还在耳边不断飘送——
“哎哟,之前面试,他不就是主考官之一吗?我猜他职位肯定不好。”
“是不好啊。”林美慧慢条斯理地开口,把打探到的消息全说了出来,“罗珊娜姊说啊,他是GH欧亚航线的督导,有机师执照,整备场这边的训练课程和模拟训练,有一大半是他和长田老伯一起推出来的。
“去年他还被调去GH义大利总公司那里实习半年,对地勤业务也熟,公司里的人都在传,他今年很有可能会被升职,成为GH最年轻的总督导,也有可能被义大利总公司那边征调过去,长期待在欧洲呢。”
“哇——这么了不起啊?!”一群美女眨著长长睫毛,异口同声地赞叹,突然又来个转折语气,“唉,可惜太严肃啦。”光凭这一点,此人马上被众家美女从白马王子名单上狠狠剔除。
“嗯……不知他当上总督导后,年薪是多少喔?还有,总督导必须待在罗马总公司那里吗?”
“不晓得耶。罗珊娜姊说不定知道。”
“打电话叫罗珊娜姊一起来八卦啦。”宿舍房间设有互通的分机。
“美慧你打啦,罗珊娜姊跟你比较有话聊,你邀她过来啦。”
“借过一下。”许迎曦忽然端起托盘,试著想从众人的身旁挤出去。
“你脚受伤耶,要去哪里?”
“把碗筷还回厨房,顺便上洗手间。你们继续谈情说爱、谈天说地,我等一下就回来啦。”她耸耸肩故作轻快,把众家美女丢在身后,出了卧室,才重重地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