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著电梯不到一楼,她拖著步伐慢吞吞走进食堂,用餐区的灯光已经打暗,她将托盘放在回收置物口,微微弯身,从那个通口对厨房里边正忙著收拾器具的欧巴桑和欧吉桑用日文嚷著——
“我吃完饭了,谢谢招待。”日文是她进了“环球幸福”航空后才学的,不很标准,但多少还可以传达意思。
那些阿桑回头对著她笑,示意她把碗盘放著就好。
许迎曦见他们正忙碌著,便打算把托盘直接端进去里面的洗碗槽,蓦然间,一只男性大手从通口那端探出,把她的托盘拉了进去。
“阿理阿多—哇啊—你你你……是你?!”
不是欧巴桑,也不是欧吉桑,为什么又是这个男人?!
通口那端的魏鸿宇正啃著一颗富士大红苹果,同样弯著身躯看她,浓眉淡挑,懒懒地开口——
“就是我。有意见吗?”
能有什么意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大眼睛瞪著,她抿唇不语。
“吃苹果吗?”他语气格外从容,眼瞳中刷过深沉的慵懒。
许迎曦心脏陡然一紧,脸庞无端地发热,拒绝的话正要冲出口,厨房里的一位日本欧巴桑却对著她猛招手,“阿依乌耶喔”地说了一长串,跟著从纸箱中拿出另一颗大苹果向她递来。
“呃,我不……”她倒退一步,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欧巴桑又说了一大堆她听得不是很懂的日文。
“加茂婆婆说你今天很可怜,大家都听说了发生在你身上的惨剧,她静冈县的老家刚好有人寄来一大箱苹果,要你吃一颗富士山下生长的苹果,有日本神山无远弗届的保佑,可以压压惊。”魏鸿宇淡淡解释,跟著又清脆响亮地咬了口苹果,慢慢咀嚼著。
他嘴角似乎微微上扬,许迎曦不太确定那抹弧度的意义。
这男人不笑很可怕,笑了更可怕,不管如何,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她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加茂婆婆将那颗大红苹果从通口那端推了出来,这样的好意根本没办法拒绝。许迎曦双手把苹果捧进怀里,弯身对著那一端的加茂婆婆颔首示意,朝老人家感激一笑。
“一搭搭KEY妈思。阿哩嘎多沟扎一妈思。”用日语老师教过的超敬礼道完谢,她捧著苹果转身就走,头低低地直往食堂外冲。
“许迎曦?”魏鸿宇唤她。
那男人竟然直接叫她的名字?在环航,同事间都习惯以英文名字相称,她猛一听自己的中文名字由他口中吐出,心脏无端地狂跳了三大下。
“等一下,不要走这么快。”低沉的声音追来。
她本来只是快走而已,三秒内陡然加速,拔腿就要跑。
“干什么?!”几个大跨步,他迅速追出,手掌稳当地落在她左肩上,“为什么要跑?”
紧张的情绪扬起,她知道自己绝对跑不赢他的,特别是她还有伤在身,干脆立定不动,眼睛仍戒备地左右瞄著。
“我没有跑啊。”有点强辩的味道。
他收回手,没说什么,两三口把剩下的苹果解决,连核都吃了。
“你很怕我?”有型的浓眉忽然一挑。
“我干嘛怕你?!”她高嚷一声,在空广的食堂里显得特别响亮,厨房里忙碌的阿桑们有几个往这边探头探脑的。
他宽肩微耸,摸了摸短到不行的平头。
“我要知道就不用问了。见我就躲,我也不知你为什么怕我。”
哇咧——说得好像她真的怕他似的!
唔,好吧,就算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怕,也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看出来。
“我才不是怕你……”她控制著声量,见他抛下她,从容地走出食堂,这会儿换她紧跟在他身后,嘴里还喋喋不休——
“你是大人物,是GH总督导的热门人选,我是‘小ㄎㄚ’中的‘小ㄎㄚ’,没权没势,只能任人宰割,我不是怕你,是觉得……没、没什么接触的必要。”走著、说著,她竟然一路尾随著他,从食堂走出宿舍大楼。
夏末的夜晚,宿舍外的空气飘来淡淡的大海气味,东京湾就在不远处。
陡传来一声闷响,蓦然间声量炸开,是东京湾的观光船艇在甲板上点燃烟火,黑暗夜空炸出大朵、大朵的灿烂火光,绚丽夺人。
许迎曦一时间看得失了神,捧著苹果,竟忘记正在争执什么。
魏鸿宇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又将烟盒放回,他遥望著连续爆开、五颜六色的花火,嗓音如丝——
“你看过月岛的花火吗?”
“啥?”她轻跳了一下,小脸茫然。
魏鸿宇敲著指间的烟,让卷纸里的烟草密实挤压,跟著熟练地叼在唇边。
“月岛每年一度的花火大会很壮观,总会吸引成千上万的人前去参观;还有横滨的海上烟火也不错,往后如果飞来此地停留,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啪地一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打火机来,点燃嘴边的烟。
吞云吐雾了一口,他掉过头瞧著还来不及回神的她,目中锐利的光芒有些朦胧,半嘲弄著,“奇怪,你这模样,怎么会被环航录取?”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她瞬间被触怒了,神志迅速召回,像只刺猬般张起浑身的毛刺。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唇山明显的嘴微乎其微地一扬,他将烟喷向另一边,“你好像特别容易恍神,动不动就神游太虚,以后在机上实习如果也这个样子,评等八成好不到哪里去。”
许迎曦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么有暴力倾向。
可以不咬苹果吗?她只想扑上去狠咬这个男人一口。
他刚才问了什么?
月岛?不知道在哪里,东京的地理位置图,她都还没搞清楚。
横滨?好像有听过,YOKOHAMA嘛,跟卖轮胎有点关系。
花火?她倒是曾挤在河堤上看台湾双十国庆时的烟火大会,哼!他有看过吗?
不生气、不生气……这个人天生和她不对盘,是上帝派来折磨她、考验她,然后成就她的,就像中国老祖宗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而她正在接受这样的试验。
深吸了口气,她努力让声音冷静,一字字说得清楚,“督导,我想最后的那一关面试,你可能认为还有其他优秀的人才比我更适合进入GH,但我要申明,自从得到这份工作,开始接受一切训练后,我很用心在学、很努力地尝试,我还是那句话,我对自己有信心。”
她猜,他当初肯定是持反对票,想把她从录用名单上剔除,是另外两位主考官投她一票,才二对一粉碎了他的“奸计”。
所以,她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绝不让他看低。
魏鸿宇睨著那张微鼓的娃娃脸,若有所思地看著,眉宇间的纹路蹙紧又放松,他没说话,只顾著淡淡地吞吐云雾,而火红的烟头迅速燃烧,把他整张脸环在模糊和幽暗中,看不太真切。
“你不要学日本人这么爱制造二手烟好不好?”许迎曦忍无可忍,反正在他面前早就没形象可言,她豁出去了。“就算要抽,也要选个没人的地方再抽。”
说实话,她不喜欢他抽烟时那种老成的神情,也不喜欢那古古怪怪的眼光,反而宁可他继续摆出刻薄脸孔,至少面对后者时,她很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我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抽烟,是你自己跟出来的。”他冷淡地说,吸了最后一口,将烟蒂弹到地上,抬起脚踩熄。
许迎曦先是怔然,想起事情的前后始末,脸不由得一红。
“我、我是出来把话说清楚、讲明白的,呃……我没有怕你……还有,你、你要抽烟就回自己住的地方抽个痛快,快乐安静地当你的神仙,不要在这里污染空气。”还好光线昏暗,多少掩去她脸上的红晕。
见他神情晦暗,气氛一下子僵凝起来,她强迫自己挤出话,“那……晚安、再见,恕不送客。”
怪啦,她应该掉头就走,避他如蛇蝎才是,可怎么理智叫自己快闪,心里却还有些踌躇?莫非她今天这一“滚”,把脑袋瓜也撞傻了吗?
牙一咬,不再看他严峻的轮廓,她像行军一样僵硬地转身。
没想到拖著伤脚走没几步,身后却传来那男人的脚步声。
“你跟来干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瞪他。
这个时间,大部分的人都选择待在二楼休息,要不就窝在三楼的交谊厅看电视、喝茶聊天,又或者到健身室里运动,这儿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但要是被瞧见,别的BASE的人也就算了,若是同期姊妹,肯定要追著她猛问。
真是怪到家,她刚刚被下咒了吗?怎么一点警觉性也没有,跟著他身后就出来了?
魏鸿宇横扫她一眼。“我住这里,正想回自己房间抽烟抽个痛快。你有别的意见吗?”
许迎曦又是一怔,冲口问出——
“你怎么会住在宿舍?我们受训这三个多月,公司定期派来督察的‘大头’们,都是下榻在品川的五星级饭店,你、你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部不知道。”拜那群同期姊妹之福,她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他忽地扯唇,那弧度称不上是一抹笑,倒比较像是嘲讽。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习惯住‘小ㄎㄚ’住的宿舍。”
他似乎话中有话,但许迎曦不太明白他此刻的神情,像是隐约藏著什么、嘲弄著什么、想告诉她些什么。
她的心,正微微眩惑中。
“你脸上的纱布是不是湿了?”他突如其来地问,不等她回答,手一伸,动作迅速地替她撕下已掀掉一角的透气胶带。
“喂?!你干什么——”这时才后退,早就来不及了。
“伤口不要碰到水,纱布湿了就要换,护士不是仔绌叮咛过了吗?”他眯起眼检查她颧骨上的擦伤,还小恶劣地扣住她的下巴,稍嫌粗暴地扳向一边。“我还真没见过哪个女的像你这样,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脸蛋。”
谁说的?她也很在乎啊!
只是……嗯……可能没别人那么在乎罢了。她细细呼吸,感觉燥热又扑上双颊,尤其是他指腹上传来的热度,简直足以烧红她的脸庞。
两人站得好像太靠近了,她闻到他的气味,爽冽中夹杂著烟草的味道,再沾染上空气中的海洋分子,不知不觉间朝她袭来。
糟糕!这感觉不对,又感觉对极了,似乎有些不知名的东西要冒出来了。
不行、不行……不好、不好……
“你放开,不要看。”她试著拨掉他的手。
忽然,哆啦A梦的主题歌叮咚响起,可爱又突兀的旋律瞬间将周遭奇异的气氛远远推开。
不用她拨,他大手主动放开,随即往腰后一摸,然后转过身背对著她,接起手机。
“喂,巧瑄啊……”他率先唤出对方的名字,倾听了几秒,手机那端的人不知说了什么,竟逗得他笑出声来。“唉,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把你的手机号码输入我的手机里,你一打电话给我,萤幕上显示你的名字,我马上就知道啦。”
许迎曦捧著苹果呆立一旁,听见他低沉而愉悦的笑声,她心头茫茫然。
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温柔的时候,声音如此轻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呵护之意。
这个不知道是“巧瑄”、还是“巧萱”的女孩很有本事,没两三下就把他化成绕指柔了。
她模糊地思索著,脑海中隐隐约约拟出一个形象,应该有一头丰盈乌黑的长发,白皙的鹅蛋脸,一双会说话又温柔似水的大眼睛,说话的声音肯定很好听,既轻又柔,像唱歌,有安抚的力量。
他喜欢的女孩应该要符合这些条件。
“我要工作,你乖,我后天就回台湾了,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带回去给你?”他说著,侧过脸瞥了模样傻呼呼的许迎曦一眼,唇角幽深的笑弧不知是冲著她,还是因为手机那端的人儿。
“……‘东京巴奈奈’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吃吗?除了香蕉口味,最近好像也推出苹果内馅喔,我各带一大盒回去。嗯、嗯……好,我知道了,你也要乖乖的,掰掰。”
他收起手机,眉宇间还留著温柔颜色,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许迎曦身上,那抹温柔随即被目中的锐光掩盖,语气略带著命令意味——
“我那边有不错的药膏,对伤口复元很有效,若按时擦药的话,应该不会留下伤痕……许迎曦,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啊?”她一副呆愕样。
“啊什么啊?你灵魂又出窍啦?”
“我、我——”
“反正你先去三楼交谊厅等我,我回房拿药,等一下连同你身上的其他伤口一起重新包扎。”他简单俐落地打断她的话。
“我、我……不用!”娃娃脸一阵青一阵白,她半湿的头发卷卷地荡在两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许多。
听到她拒绝的回答,魏鸿宇两道浓眉微拧。
许迎曦不太争气跟著倒退一步,急急丢出话,“我自己会擦药,不劳你费心。”
不等电梯下来,她转身咯咚咯地爬上楼梯,小腿的肌理或者有些抽疼,但这一时间也没什么感觉。
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有拔腿追来。
可是……心中又有个声音模糊地嘲笑著——为什么要担心他会追来?
基本上是自己多虑了,有她在场,当了十足的电灯泡,他怎么也不方便和人家手机传情,不是吗?
一口气跑上二楼,她走在回房的长廊上,忽然觉得脸颊边的擦伤痛了起来。
第四章
他在河的那一端,她在河的这一端,谁为谁涉水迎去?这不远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
“环球幸福”航空是义大利规模最大的民营航空,已有五年不曾来台招考华籍空服员,因此,当许迎曦和同期姊妹通过了在羽田整备场的魔鬼训练,开始为期一个月的机上实习后,环航众人的焦点几乎都放在她们身上。
工作带来新鲜感,同样也带来无形的压力。
机上实习——ON JOB TRAINING,简称OJT。在每一趟OJT中,座舱长会从当天的机组人员中为她们挑选指导教官,采一对一方式,让她们在机上真正学习,了解飞行的整个流程运作。
拥有三年以上的飞行经验者,就有资格称为资深空服员,而她们这些刚人公司的“低年级生”,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光是舱等不同,服务流程也得跟著做调整,还要适应各种机型设备以及外站的生活,少说也得花上半年的时间慢慢摸索。
今早十点半的飞机,空服员报到时间通常订在起飞前的一个半小时,许迎曦八点半就提早到机场办公室了。事实上,这一个月的OJT,她每一趟飞行都比其他机组人员早到,可以多利用一些时间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