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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扣  第4页    作者:元皙

  「你还是先去休息吧!」

  「不行,我得把话说完……咳咳……你听我说,不能再让无涉留在宁府,她的处境太危险了!宁府撑不了多久,它将会随着我一同消逝,这是给我的报复……咳咳……」

  「你的意思是,宁府有人想加害无涉?」

  虽然断邪早已猜到有这个可能,却没想到臆测竟成真了。

  事情总有轨迹可循,要察觉并不困难,就拿那日的刺杀来说,知道无涉每月十五必定会前往白云观上香的人多不胜数。然而,无涉岂会不知,她一路上早已妥善安排了随行的护卫,并且在前一晚就请退白云观里的一干闲杂人等,不让贼人有机会下手。

  而那杀手竟能躲藏在白云观内,无人察觉,若非轻功超群,就是有内贼暗中疏通,断邪与那妇人交过手,应不是前者,那即表示宁府里有人通风报信,想乘机杀害无涉。

  如果是这样,那会是什么原因?

  他得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我欠无涉太多,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一样。」苍老的声音突然无比坚定,彷佛能在那风烛残年的身躯上看见昔日叱咤商场的风采。「断邪,带无涉走吧!就算不看在你我知交多年的分上,也看在无涉对你的思念上,别辜负了我,别辜负了她。」

  这要求彷佛强人所难,断邪沉默了许久,久到无涉以为她几乎屏息死去。

  「你真舍得?」无涉一走,宁府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怎么可能舍得?她是我的女儿,我是活生生刨下心头的一块肉。我把我最宝贝的女儿交给你,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宁兄。」

  曾经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终究抵不过时光的残酷,宁老爷离去的背影看来凄凉而孤独,佝偻瘦小的身影再也撑不起天地。「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我想……我是真的老了。」

  ◇ ◇ ◇

  反手掩上了门,断邪甫进房,就瞧见呆坐在床缘的无涉。

  「醒了?」他问,嗓音依旧是她所熟悉的低沉温柔。

  无涉点了点头,透澈清亮的眸子失去了光芒,断邪望着她处在迷蒙中的娇颜,伸手来回摩擦她的脸颊。

  自从在白云观遭人刺伤后,她整整昏睡了两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使得她看来更加苍白。

  断邪有些不舍。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是她的体温。

  无涉坐卧在床边,褪去惯穿的红衣,纤弱单薄的身上仅着一件雪白单衣,近乎惨白的脸庞失去了血色,看来格外的虚弱,而那白,彷佛一抹飘飞天地的雪絮。

  何时,她竟变得如此虚弱?

  三年分离,她似乎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她了。

  记忆中的无涉,是个爱笑的孩子,她的笑容温暖和煦,拥有轻易就能穿透人心的纯善,可是现在的她却少了笑容,清雅的脸上失去了生气与温柔,她就像是发现了自己的脆弱,而亟欲隐藏一般。

  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是环境……还是他?

  「伤口还痛吗?」撩起滑落身下的薄被给她重新披上,断邪轻轻拨开她散落在枕上的发,顺滑的长发柔软握在他的手里。

  摇头,无涉贪恋着他掌中的温暖,不住汲取。「不疼了。」

  断邪微笑,任她恣意撒娇。

  门外响起叩门声,一个丫鬟捧着参汤走了进来。

  「断爷、二姑娘,我送参汤来了。」丫鬟恭恭敬敬,将手里那盅放下便要离去。

  无涉瞧了她一眼,忽觉陌生,开口问道:「妳是哪一房的丫头?」

  「启禀二姑娘,我是新来的丫鬟,在厨房当差。」那丫鬟低下了头。

  「新来的丫鬟?」无涉歪头想了想,不曾记得府里最近买了新的丫鬟,昏昏沉沉的脑袋理不出头绪,忍不住皱眉。

  「妳大病初愈,别花心思。」断邪步出床前,旋即伸手召唤那丫头,隔着薄帘轻声交代道:「妳去替小姐换下湿衣,别让她受了风寒。」

  丫鬟吶吶应了声,绕到屏风之后为无涉更衣。

  灯火忽明忽灭,屏风之后的无涉看来格外荏弱,断邪避开视线,听着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他心里仍挂念着宁老爷的一番话。

  宁老爷说,有人要害无涉。

  回想当年,他初遇无涉,那时正逢她丧母,虽然下人之间口耳相传,说是有人下毒害了二房,先不论是真是假,断邪也从未放在心上。

  而无涉自幼长期误服毒物,以致双腿残疾。初时,他未曾细想,并不觉这两件事有何关联,如今听闻有人想对无涉施以毒手,巧合加上巧合,实在是事有蹊跷。

  断邪还来不及想得更深入,就听闻屏风后传来丫鬟的惊喘。

  他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担心无涉出了事,心里一急,不由分说迈步便闯了进去。「无涉?」

  断邪还没得来及反应,眼前的景象已教他茫然失措。

  他他他、你你你……

  无涉正端坐在床前,褪去了单衣,换上了一袭赭红的衣裙,朦胧的薄纱若隐若现,更加衬托出她晶莹的肌肤,许是断邪突然的闯入,她的衣衫仍旧稍嫌凌乱,敞开的衣襟泄漏出大片的雪白。

  无涉不以为意,反倒是他不自在了。

  「发生什么事?」断邪调开视线,问向那丫鬟。

  丫鬟支支吾吾,伸手指着无涉敞开的大片胸口。「小姐、小姐,她……」

  断邪顺着丫鬟的指引看去。

  这……

  不知何时,无涉的胸口竟无端多了一块鲜红的、像是胎记似的疤痕,那丑陋狰狞的红胎如同不曾愈合的伤口,刺痛了断邪的眼。

  「妳什么时候有这个疤痕的?」他知道这个疤痕,这是……

  「我不清楚,大概是这一两天的事吧。」真要说,似乎是从她遇刺之后才出现的,但若要说是疤痕,她的伤在肩头并非在胸口呀。

  「不可能的。」断邪喃喃自语。

  小丫鬟怯生生的出声提醒。「断、断爷,您该……出去吧?」坏人姻缘是要下地狱的,可为了主子的名声着想,小丫头只好鼓起勇气!

  宁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无涉小姐对断爷的心意。

  她虽是个新来的丫鬟,可是到底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家,怎么会看不出二小姐的心事。

  就算无涉姑娘嘴上不说,她还是看得出来,小姐可是很喜欢这个断爷的,不过碍于长幼尊卑的观念,她是怎么也不愿踰越了这关系,最后只得将这份心意藏在心里。

  听府里的人说,无涉小姐从小便寂寞,断爷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以小姐的脾气,说好听点是坚定,说难听点就叫死心眼。

  倒是这断爷,只怕是对她有心无意了,只是可怜了二姑娘,痴痴苦恋啊!

  无涉并不以为意,见他分心,只是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断邪摇头。

  猜不透断邪心里的念头,无涉径自整好衣裳,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几步,她在案前坐下。「你看起来像有话要说。」

  有话?

  是的,他是有话。

  可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像是想起遥远的记忆,遗忘了许久许久的记忆……

  青蓝色的焰火急烈散发着高热温度,灼烧着周身污秽的、罪恶的事物,热辣的火苗跳动飞舞,她跳下去了、跳下去了,飘飞的白衫带起阵阵的幽香,清雅的面容上只是微笑。

  为什么呢?

  他明明……背叛了她。

  「……师父?断邪?」无涉声声呼唤,他听不见。

  他的眼里只有曾经清晰的身影。

  你为我起了名字,从此我就跟了你!

  巧巧笑着的人儿翩翩旋舞花丛,百花齐扬,他也身在其中。

  转眼之间,花丛化为烈焰,吞噬了那抹艳白的身影,雪白色的身影染成了鲜红却也如冰般寒冷,洁白的身化为空无,黑发消失火舌,而那容颜……

  那双苦涩、含恨却又恋恋不舍的眸子却依旧注视着这个地狱。

  是他一手造就的地狱。

  你为我起名字?就叫敛羽──好,我喜欢。

  隐身在恶魇里的人温柔笑着,熟悉的容颜多么动人,为她起的名字却成了生生世世缠缚两人的锁。

  「……师父?!妳、妳快去汲水来,快!」

  无涉慌乱的嗓音好远好远,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将他自无边的噩梦里唤回,断邪陡然清醒,额上已渗出点点汗珠。

  「师父!」无涉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难得惊慌失措。

  断邪回过神来,无涉担忧的神情在他眼前逐渐清明。

  她取来丫鬟递来的湿帕,为断邪小心拭去汗水,无涉从未见他这般的神态,心中很是担忧。

  断邪却推开了她的手。

  一旁的丫鬟忙着清理适才慌乱中打破的参盅,无涉挥挥手。「我来吧。」

  说罢,她屈下身子,一片一片拾起破片。

  滚烫的参汤洒了满地,蒸腾的雾气熏红了她的眼,无涉揉了揉眼,不知心中的苦涩从何而来?

  他推开了她,同时也将她的真心拒于门外。

  「等等,无涉。」断邪也跟着屈下身子,大掌包覆着无涉的柔荑,忽而小心翼翼执起参盅碎片。「这参汤有古怪。」

  断邪本来也未曾注意,若非他一向五感极佳,怕是也察觉不出古怪。

  人参药味极重、尝来极苦,初时他并没有发觉,后来忽闻一股腥辣的味道,顿时惊觉。

  只怕是……有人在汤里下毒。

  他抓起那丫鬟。「妳说,是谁让妳送汤来的?」

  「我不知道,是、是厨房交代下来的,说参汤送到二小姐房里,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小丫鬟连忙解释。

  断邪看她也不像扯谎,似乎是真不知道此事,便将她遣了去。

  房里只剩无涉与断邪二人。

  无涉率先开了口:「有人想害我吗?」她极其聪慧,又怎会瞧不清?在宁府,她向来谨慎,在外也特别小心,数年间也算是相安无事。可这短短几日,却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不难联想。

  「……」断邪并不多言。

  「你还想瞒我吗?」她失笑。「我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断邪皱了皱眉。

  「那么……妳觉得如何?走是不走?如今贼人随时伺机而动,我在明、敌在暗,若真要下手,我们防不胜防。」

  她早知道,有人要对她不利。

  宁府财大势大,不只外人觊觎,连自己人也不例外。她并非正室所生,又是女子,掌管宁府财政生杀大权早引来不少非议,外有贼人虎视眈眈,内有不甘之徒伺机而动,无涉所面对的压力非常人能及。

  以她这样的身子,早已是心力交瘁。

  摇摇头。「我不走。」

  无涉的坚持自然有她的道理,她对宁府有责任在身,以她爹目前的情况来看,要是她一走了之,也实在不妥。

  况且,跟着断邪,也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她,不愿成为他的包袱。

  「妳果然是长大了。」断邪含笑凝望她的固执,忽觉昔日处处依赖他的小女孩似乎真的长大了,一丝失落闪入心中。

  是怎么了?

  他竟然也会觉得难过。

  忍不住笑起来,为着连自己都莫名的惆怅感到荒谬,心中隐隐一角轻轻悸动,微弱得连断邪自己都不觉。

  「我不得不长大。」无涉回以苦涩的笑意。

  一阵揪心让无涉顿时变了脸色。

  无涉紧扭着衣襟,一剎那的心痛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便再也睁不开眼似的。

  断邪急忙拥她在怀。「还好吗?」

  她的脸色苍白、冒着薄汗,实在称不上好。

  然而,无涉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趴伏在他怀中大口喘着气,他身上的气味隐约飘入她的鼻尖,逐渐舒缓了她的不适。

  「妳的身体病得这样,再勉强下去,只怕会连命都给送了。」

  这数日以来,断邪始终陪在她身边,自然是一清二楚。

  无涉的病更严重了,本就孱弱的身子如今更是消瘦单薄,看她逞强的模样,他是怎么也不愿见她继续受苦,那样病痛的身子能撑过一时,都是天赐的恩典。

  「你担心我吗?」她几乎是祈求。

  「当然。」断邪轻抚她的发,多了一份柔情,令人心醉。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妳跟我走。」继续留下来,对她太危险了。

  无涉不是不懂他的好意,也明白依自己身子的情况,的确是已无法负荷更多,此刻放手才是上策,于心于理都容不得她再拒绝。

  可是……

  她的眼里,断邪的身影烙进她的眼、刻进她的心,无涉偏过头,避开了他温柔的眼神──

  曾经,她多么期望得到断邪一个眼神,只要一回,无涉要他的眼里有她的身影,不要永远,只要一刻。

  如今,她得到了。

  放下的却是她的责任、她的一切,才得到他短暂的怜惜。

  她……真傻呀!

  「我跟你走。」

  ◇ ◇ ◇

  子夜时分,一辆马车悄然自宁府驶出。

  远远一双眼睛像夜里闪烁的灯火,藏在夜色里无声窥探。

  风来了、雨来了,星月遮了眼。

  夜,依然宁静。

  第四章

  马车急驰了一夜,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已来到距城外最近的小镇。

  小镇的人们黎明即起,男人扛起了锄头下田耕种,女人便在家洒扫庭除,小贩赶着早市,呼呼喝喝,小小的城镇一时热闹不已。

  他们出来得匆忙,只来得及换上轻便的衣装,断邪体谅无涉双腿行动不便,让她骑在马上,自己则挽着马辔走在前头,两人走在人来人往的市街上,谁也不曾留意这一对男女。

  「累了吗?」赶了一夜的路,不知她的身子是否还撑得住?

  摇摇头,无涉指着前头一摊卖米粥的小贩,说道:「我不累,只是有些饿了,咱们停下来吃些东西可好?」

  「好。」

  断邪扶她下了马,两人挑了干净的凳子坐下,小贩送上两碗米粥、一碟小菜,便径自忙活去了。

  街市上的景象都教无涉觉得分外新鲜,她鲜少踏出家门,就算有,也是前头开道保驾丫鬟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活像皇帝出巡似的,无涉哪有机会偷空体会寻常百姓的生活?

  这一下,可教她大大开了眼界。

  街上有卖鱼的、卖菜的、卖肉的,一旁的大婶正跟小贩讨价还价,硬是要他送两把葱;路旁热腾腾、白呼呼的馒头才刚出炉,蒸腾的雾气飘送着米面的香味,教来往的路人无不引颈垂涎。

  人生百态,人也百样,对她而言都是全新的体验。

  断邪看她的模样,不觉也染上了她的欢喜,轻附她耳边说了几句:「这里热闹,妳快些吃完了,等会儿我带妳四处走走看看。」

  他的话教无涉笑逐颜开,捧起米粥,顾不得还烫着,接口就要囫囵吞下。

  「哎呀!」

  小米粥才刚自煮滚的锅里盛起,还冒着热气,无涉这一番忙,当然给热粥烫了嘴。

  断邪笑笑。「别喝得这么急。」

  说罢,他像是心疼,伸手亲昵抚过无涉教热粥烫红的粉唇。

  他的举止自然,反倒是无涉赭红了脸,旁人看来,只道是对小夫妻,亲亲爱爱的,教人好不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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