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得把话说完……咳咳……你听我说,不能再让无涉留在宁府,她的处境太危险了!宁府撑不了多久,它将会随着我一同消逝,这是给我的报复……咳咳……」
「你的意思是,宁府有人想加害无涉?」
虽然断邪早已猜到有这个可能,却没想到臆测竟成真了。
事情总有轨迹可循,要察觉并不困难,就拿那日的刺杀来说,知道无涉每月十五必定会前往白云观上香的人多不胜数。然而,无涉岂会不知,她一路上早已妥善安排了随行的护卫,并且在前一晚就请退白云观里的一干闲杂人等,不让贼人有机会下手。
而那杀手竟能躲藏在白云观内,无人察觉,若非轻功超群,就是有内贼暗中疏通,断邪与那妇人交过手,应不是前者,那即表示宁府里有人通风报信,想乘机杀害无涉。
如果是这样,那会是什么原因?
他得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我欠无涉太多,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一样。」苍老的声音突然无比坚定,彷佛能在那风烛残年的身躯上看见昔日叱咤商场的风采。「断邪,带无涉走吧!就算不看在你我知交多年的分上,也看在无涉对你的思念上,别辜负了我,别辜负了她。」
这要求彷佛强人所难,断邪沉默了许久,久到无涉以为她几乎屏息死去。
「你真舍得?」无涉一走,宁府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怎么可能舍得?她是我的女儿,我是活生生刨下心头的一块肉。我把我最宝贝的女儿交给你,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宁兄。」
曾经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终究抵不过时光的残酷,宁老爷离去的背影看来凄凉而孤独,佝偻瘦小的身影再也撑不起天地。「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我想……我是真的老了。」
◇ ◇ ◇
反手掩上了门,断邪甫进房,就瞧见呆坐在床缘的无涉。
「醒了?」他问,嗓音依旧是她所熟悉的低沉温柔。
无涉点了点头,透澈清亮的眸子失去了光芒,断邪望着她处在迷蒙中的娇颜,伸手来回摩擦她的脸颊。
自从在白云观遭人刺伤后,她整整昏睡了两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使得她看来更加苍白。
断邪有些不舍。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是她的体温。
无涉坐卧在床边,褪去惯穿的红衣,纤弱单薄的身上仅着一件雪白单衣,近乎惨白的脸庞失去了血色,看来格外的虚弱,而那白,彷佛一抹飘飞天地的雪絮。
何时,她竟变得如此虚弱?
三年分离,她似乎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她了。
记忆中的无涉,是个爱笑的孩子,她的笑容温暖和煦,拥有轻易就能穿透人心的纯善,可是现在的她却少了笑容,清雅的脸上失去了生气与温柔,她就像是发现了自己的脆弱,而亟欲隐藏一般。
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是环境……还是他?
「伤口还痛吗?」撩起滑落身下的薄被给她重新披上,断邪轻轻拨开她散落在枕上的发,顺滑的长发柔软握在他的手里。
摇头,无涉贪恋着他掌中的温暖,不住汲取。「不疼了。」
断邪微笑,任她恣意撒娇。
门外响起叩门声,一个丫鬟捧着参汤走了进来。
「断爷、二姑娘,我送参汤来了。」丫鬟恭恭敬敬,将手里那盅放下便要离去。
无涉瞧了她一眼,忽觉陌生,开口问道:「妳是哪一房的丫头?」
「启禀二姑娘,我是新来的丫鬟,在厨房当差。」那丫鬟低下了头。
「新来的丫鬟?」无涉歪头想了想,不曾记得府里最近买了新的丫鬟,昏昏沉沉的脑袋理不出头绪,忍不住皱眉。
「妳大病初愈,别花心思。」断邪步出床前,旋即伸手召唤那丫头,隔着薄帘轻声交代道:「妳去替小姐换下湿衣,别让她受了风寒。」
丫鬟吶吶应了声,绕到屏风之后为无涉更衣。
灯火忽明忽灭,屏风之后的无涉看来格外荏弱,断邪避开视线,听着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他心里仍挂念着宁老爷的一番话。
宁老爷说,有人要害无涉。
回想当年,他初遇无涉,那时正逢她丧母,虽然下人之间口耳相传,说是有人下毒害了二房,先不论是真是假,断邪也从未放在心上。
而无涉自幼长期误服毒物,以致双腿残疾。初时,他未曾细想,并不觉这两件事有何关联,如今听闻有人想对无涉施以毒手,巧合加上巧合,实在是事有蹊跷。
断邪还来不及想得更深入,就听闻屏风后传来丫鬟的惊喘。
他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担心无涉出了事,心里一急,不由分说迈步便闯了进去。「无涉?」
断邪还没得来及反应,眼前的景象已教他茫然失措。
他他他、你你你……
无涉正端坐在床前,褪去了单衣,换上了一袭赭红的衣裙,朦胧的薄纱若隐若现,更加衬托出她晶莹的肌肤,许是断邪突然的闯入,她的衣衫仍旧稍嫌凌乱,敞开的衣襟泄漏出大片的雪白。
无涉不以为意,反倒是他不自在了。
「发生什么事?」断邪调开视线,问向那丫鬟。
丫鬟支支吾吾,伸手指着无涉敞开的大片胸口。「小姐、小姐,她……」
断邪顺着丫鬟的指引看去。
这……
不知何时,无涉的胸口竟无端多了一块鲜红的、像是胎记似的疤痕,那丑陋狰狞的红胎如同不曾愈合的伤口,刺痛了断邪的眼。
「妳什么时候有这个疤痕的?」他知道这个疤痕,这是……
「我不清楚,大概是这一两天的事吧。」真要说,似乎是从她遇刺之后才出现的,但若要说是疤痕,她的伤在肩头并非在胸口呀。
「不可能的。」断邪喃喃自语。
小丫鬟怯生生的出声提醒。「断、断爷,您该……出去吧?」坏人姻缘是要下地狱的,可为了主子的名声着想,小丫头只好鼓起勇气!
宁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无涉小姐对断爷的心意。
她虽是个新来的丫鬟,可是到底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家,怎么会看不出二小姐的心事。
就算无涉姑娘嘴上不说,她还是看得出来,小姐可是很喜欢这个断爷的,不过碍于长幼尊卑的观念,她是怎么也不愿踰越了这关系,最后只得将这份心意藏在心里。
听府里的人说,无涉小姐从小便寂寞,断爷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以小姐的脾气,说好听点是坚定,说难听点就叫死心眼。
倒是这断爷,只怕是对她有心无意了,只是可怜了二姑娘,痴痴苦恋啊!
无涉并不以为意,见他分心,只是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断邪摇头。
猜不透断邪心里的念头,无涉径自整好衣裳,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几步,她在案前坐下。「你看起来像有话要说。」
有话?
是的,他是有话。
可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像是想起遥远的记忆,遗忘了许久许久的记忆……
青蓝色的焰火急烈散发着高热温度,灼烧着周身污秽的、罪恶的事物,热辣的火苗跳动飞舞,她跳下去了、跳下去了,飘飞的白衫带起阵阵的幽香,清雅的面容上只是微笑。
为什么呢?
他明明……背叛了她。
「……师父?断邪?」无涉声声呼唤,他听不见。
他的眼里只有曾经清晰的身影。
你为我起了名字,从此我就跟了你!
巧巧笑着的人儿翩翩旋舞花丛,百花齐扬,他也身在其中。
转眼之间,花丛化为烈焰,吞噬了那抹艳白的身影,雪白色的身影染成了鲜红却也如冰般寒冷,洁白的身化为空无,黑发消失火舌,而那容颜……
那双苦涩、含恨却又恋恋不舍的眸子却依旧注视着这个地狱。
是他一手造就的地狱。
你为我起名字?就叫敛羽──好,我喜欢。
隐身在恶魇里的人温柔笑着,熟悉的容颜多么动人,为她起的名字却成了生生世世缠缚两人的锁。
「……师父?!妳、妳快去汲水来,快!」
无涉慌乱的嗓音好远好远,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将他自无边的噩梦里唤回,断邪陡然清醒,额上已渗出点点汗珠。
「师父!」无涉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难得惊慌失措。
断邪回过神来,无涉担忧的神情在他眼前逐渐清明。
她取来丫鬟递来的湿帕,为断邪小心拭去汗水,无涉从未见他这般的神态,心中很是担忧。
断邪却推开了她的手。
一旁的丫鬟忙着清理适才慌乱中打破的参盅,无涉挥挥手。「我来吧。」
说罢,她屈下身子,一片一片拾起破片。
滚烫的参汤洒了满地,蒸腾的雾气熏红了她的眼,无涉揉了揉眼,不知心中的苦涩从何而来?
他推开了她,同时也将她的真心拒于门外。
「等等,无涉。」断邪也跟着屈下身子,大掌包覆着无涉的柔荑,忽而小心翼翼执起参盅碎片。「这参汤有古怪。」
断邪本来也未曾注意,若非他一向五感极佳,怕是也察觉不出古怪。
人参药味极重、尝来极苦,初时他并没有发觉,后来忽闻一股腥辣的味道,顿时惊觉。
只怕是……有人在汤里下毒。
他抓起那丫鬟。「妳说,是谁让妳送汤来的?」
「我不知道,是、是厨房交代下来的,说参汤送到二小姐房里,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小丫鬟连忙解释。
断邪看她也不像扯谎,似乎是真不知道此事,便将她遣了去。
房里只剩无涉与断邪二人。
无涉率先开了口:「有人想害我吗?」她极其聪慧,又怎会瞧不清?在宁府,她向来谨慎,在外也特别小心,数年间也算是相安无事。可这短短几日,却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不难联想。
「……」断邪并不多言。
「你还想瞒我吗?」她失笑。「我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断邪皱了皱眉。
「那么……妳觉得如何?走是不走?如今贼人随时伺机而动,我在明、敌在暗,若真要下手,我们防不胜防。」
她早知道,有人要对她不利。
宁府财大势大,不只外人觊觎,连自己人也不例外。她并非正室所生,又是女子,掌管宁府财政生杀大权早引来不少非议,外有贼人虎视眈眈,内有不甘之徒伺机而动,无涉所面对的压力非常人能及。
以她这样的身子,早已是心力交瘁。
摇摇头。「我不走。」
无涉的坚持自然有她的道理,她对宁府有责任在身,以她爹目前的情况来看,要是她一走了之,也实在不妥。
况且,跟着断邪,也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她,不愿成为他的包袱。
「妳果然是长大了。」断邪含笑凝望她的固执,忽觉昔日处处依赖他的小女孩似乎真的长大了,一丝失落闪入心中。
是怎么了?
他竟然也会觉得难过。
忍不住笑起来,为着连自己都莫名的惆怅感到荒谬,心中隐隐一角轻轻悸动,微弱得连断邪自己都不觉。
「我不得不长大。」无涉回以苦涩的笑意。
一阵揪心让无涉顿时变了脸色。
无涉紧扭着衣襟,一剎那的心痛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便再也睁不开眼似的。
断邪急忙拥她在怀。「还好吗?」
她的脸色苍白、冒着薄汗,实在称不上好。
然而,无涉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趴伏在他怀中大口喘着气,他身上的气味隐约飘入她的鼻尖,逐渐舒缓了她的不适。
「妳的身体病得这样,再勉强下去,只怕会连命都给送了。」
这数日以来,断邪始终陪在她身边,自然是一清二楚。
无涉的病更严重了,本就孱弱的身子如今更是消瘦单薄,看她逞强的模样,他是怎么也不愿见她继续受苦,那样病痛的身子能撑过一时,都是天赐的恩典。
「你担心我吗?」她几乎是祈求。
「当然。」断邪轻抚她的发,多了一份柔情,令人心醉。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妳跟我走。」继续留下来,对她太危险了。
无涉不是不懂他的好意,也明白依自己身子的情况,的确是已无法负荷更多,此刻放手才是上策,于心于理都容不得她再拒绝。
可是……
她的眼里,断邪的身影烙进她的眼、刻进她的心,无涉偏过头,避开了他温柔的眼神──
曾经,她多么期望得到断邪一个眼神,只要一回,无涉要他的眼里有她的身影,不要永远,只要一刻。
如今,她得到了。
放下的却是她的责任、她的一切,才得到他短暂的怜惜。
她……真傻呀!
「我跟你走。」
◇ ◇ ◇
子夜时分,一辆马车悄然自宁府驶出。
远远一双眼睛像夜里闪烁的灯火,藏在夜色里无声窥探。
风来了、雨来了,星月遮了眼。
夜,依然宁静。
第四章
马车急驰了一夜,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已来到距城外最近的小镇。
小镇的人们黎明即起,男人扛起了锄头下田耕种,女人便在家洒扫庭除,小贩赶着早市,呼呼喝喝,小小的城镇一时热闹不已。
他们出来得匆忙,只来得及换上轻便的衣装,断邪体谅无涉双腿行动不便,让她骑在马上,自己则挽着马辔走在前头,两人走在人来人往的市街上,谁也不曾留意这一对男女。
「累了吗?」赶了一夜的路,不知她的身子是否还撑得住?
摇摇头,无涉指着前头一摊卖米粥的小贩,说道:「我不累,只是有些饿了,咱们停下来吃些东西可好?」
「好。」
断邪扶她下了马,两人挑了干净的凳子坐下,小贩送上两碗米粥、一碟小菜,便径自忙活去了。
街市上的景象都教无涉觉得分外新鲜,她鲜少踏出家门,就算有,也是前头开道保驾丫鬟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活像皇帝出巡似的,无涉哪有机会偷空体会寻常百姓的生活?
这一下,可教她大大开了眼界。
街上有卖鱼的、卖菜的、卖肉的,一旁的大婶正跟小贩讨价还价,硬是要他送两把葱;路旁热腾腾、白呼呼的馒头才刚出炉,蒸腾的雾气飘送着米面的香味,教来往的路人无不引颈垂涎。
人生百态,人也百样,对她而言都是全新的体验。
断邪看她的模样,不觉也染上了她的欢喜,轻附她耳边说了几句:「这里热闹,妳快些吃完了,等会儿我带妳四处走走看看。」
他的话教无涉笑逐颜开,捧起米粥,顾不得还烫着,接口就要囫囵吞下。
「哎呀!」
小米粥才刚自煮滚的锅里盛起,还冒着热气,无涉这一番忙,当然给热粥烫了嘴。
断邪笑笑。「别喝得这么急。」
说罢,他像是心疼,伸手亲昵抚过无涉教热粥烫红的粉唇。
他的举止自然,反倒是无涉赭红了脸,旁人看来,只道是对小夫妻,亲亲爱爱的,教人好不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