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我是喜欢族长的。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对族长的感情,其实只不过是尊敬和爱戴,也许,还有迷恋,就像族里其她女孩一样。”
梦蝶只觉得达尼雅兰的左手正在她的手中慢慢下滑,顾不得深想,忙叫道:
“无论如何,你先上来,其他的事慢慢再说!”
达尼雅兰摇摇头,绝望地喊了起来:“你还不明白?我杀了林将军,才发现他对我的重要!对我来说,他比族长更重要啊!……现在,就算我活着,也只会更痛苦……树就快断了,如果你还拉着我,只会是两个人一起死……难道你不在乎族长吗?!”
“我不管!反正我不会让你跳下去!”
这时,因为达尼雅兰的挣扎摆动,树干也摇了起来,两人同时看到原本扎在峭壁上的树根开始松动了。
达尼雅兰怕累及梦蝶不敢再挣扎,梦蝶趁机捉紧她的左手用力向上提。有那么一会儿,达尼雅兰没有再反抗,面上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眼波流转:
“你虽然是个汉人,不过你倒是个好人,族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说着,她用右手从腰间摸出一支小弩箭,在梦蝶紧紧扣着她左手的双手手腕上重重地横划出一道血痕。
梦蝶手上骤然吃痛,一惊之下不觉松了手。
达尼雅兰坠向了幽黑的谷底。
“达尼雅兰!”
梦蝶大喊一声,心头一痛,昏迷了过去。
“不要怕,凤凰,我在这里。”
梦蝶终于睁开了双眼,正是迪亚兰提在关心地看着她。
她察觉到自己正偎在他肩上,不好意思地对着他笑了笑,这时,手上传来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已被迪亚兰提包扎好的伤口令达尼雅兰微笑着坠入峡谷的情景又突然浮现在眼前,她惊叫一声,紧紧地搂住了他,把双眼藏在他的怀中。他的衣衫有些破烂,定是刚才救她时划破的。
此刻,梦蝶真正感到自己安全了,不禁痛哭失声。迪亚兰提不断地缓声安慰她,但梦蝶摇摇头,泣不成声:
“达尼雅兰……她……她……”
她抽泣着将昨晚得知的针对月族的阴谋以及刚才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迪亚兰提静静地听着,面色阴暗地将地抱紧了些。他早知道这里有一条巨大的峡谷,所以故意将自己的马给了那个匈奴人,算着他大概到了这里,又召唤黑马回到自己身边,将自己带到了匈奴人被甩下的地方。
但他没有找到匈奴首领,只是在峡谷边看到梦蝶竟挂在谷中的一棵树上摇摇欲坠。此时,听梦蝶说出事情的经过,他才知道,达尼雅兰比他更早遇上匈奴首领和梦蝶,想到自己曾答应过老族长,会尽心照顾达尼雅兰,虽然此次达尼雅兰独自离开月族并非他的意思,但现在,毕竟是他没尽到自己的责任。回去之后,让他如何向老族长启齿?如果他没有让匈奴首领骑马逃走,是否会有另一种结局?
“现在先不要说这些了,既然已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们就要赶快离开。”迪亚兰提强忍着心中的痛楚,一边说,一边扶起梦蝶:“我带了一匹白驼来,驼了足够的干粮和水。”
“可是……达尼雅兰怎么办?”梦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迪亚兰提。迪亚兰提又望了一眼深深的峡谷,他没有说什么,但眼中的哀恸却令梦蝶为之痛心。
离开之前,迪亚兰提在匈奴人受伤时留下大滩血迹的地面周围做了一番手脚,并将匈奴人带伤逃走时沿途流的血掩去痕迹,然后又牵马在峡谷的边沿将地面踏塌了一大块。
营地内已乱成一团:林将军被刺。若非迪亚兰提医术高超,林将军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据他自己清醒后所说,是匈奴首领潜入了他的帐幕,趁他毫无提防刺伤他的。
王申听士兵报说,林书鸿已好了许多,便来找他,一进帐幕,他就急冲冲地说:
“将军,这可如何是好?公主和月族的使者……”
正为林书鸿更换伤药的张和,本就因为要按林书鸿的命令隐瞒他受伤的真相而心气不平了,再加上他和营内大多数士兵一样,不喜欢脾气古怪的王申,认为他只是靠女人晋身的,根本没资格指挥自己,此刻见他不顾林书鸿身受重伤而一味只谈公事,连句慰问的话都不说,禁不住不顾尊卑礼节,怒火三丈地吼了起来:
“大人!您可不可以让将军静静休息一会儿?!您看不见将军现在……”
“张和!”
林书鸿喝止这个向来忠心耿耿的老兵,这才勉强抬起尚未完全包扎好伤口的上身,向王申一点头:
“侍郎请坐,慢慢说与我听。”
王申虽气恼一个小小的亲兵也敢向自己吼叫,但大事要紧,暂时只得忍下这口气,没有理会张和,自己盘膝坐下,先将匈奴首领要挟夷宁公主出逃,迪亚兰提赶去相救的事说了个大概,又道:
“将军,方才,赶去支援迪亚兰提使者的士兵回来了,他们说,他们沿着使者奔去的方向一直追到了一条横贯地面几里长的峡谷前,发现……”
说到这里,王申向来阴沉严肃的面上再也保持不了平静,竟难以抑制地露出巨大的失落与痛苦。
“他们在峡谷的边沿发现了一些足迹,似乎迪亚兰提在那里找到了公主,不过他和匈奴人搏斗时,峡谷的边沿塌了,以至……以至三个人都……”
“什么!林书鸿惊得一时忘了自己的伤,翻身坐了起来,顿时,痛楚令他呼吸一停。
张和忙扶他又躺下,林书鸿闭上眼,心中一时翻天覆地。少时和梦翔、梦蝶两兄妹在一起的情景不断涌进脑海。若梦蝶真的遇上不测,他该何以自处?虽然临行前,父亲曾说,在必要时,为了顾全大体,梦蝶身为靖西王的爱女有牺牲的义务。但,他怎能真的忍心?将来让他如何向靖西王一家说出这个噩耗?
不过,他很快就定下心来,为了他和父亲耗费多年心血才等到的这个良机,无论如何,他会走到底,决不半途而废。何况事已至此,多说亦无用,眼前,只有按原定的计划去做了。
他苦思良久,终于坚定地说:
“我们在此等一天,多派人手出去寻找,如果还不见迪亚兰提使者和公主,就出发。”
“出发?”
王申不解地问,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悦。
林书鸿点点头:
“若一天之后,迪亚兰提使者还未带公主回来,那我们就只能认为他们是出了意外。也许,那匈奴人确非等闲之辈。但我们无论如何,要完成这次任务,皇上对我们寄予厚望,做臣子的,自当尽力不负所托。你不是去过月族吗?你带路!”
第八章
黑马和白驼载着梦蝶和迪亚兰提很快就进入了沙漠地带。虽然已是秋季,梦蝶依然觉得燥热难当,最难忍的是口干唇裂的感觉。
一直到太阳开始向西,迪亚兰提才渐渐放慢了速度。他并不是没有看出梦蝶的疲累饥渴,但每多跑一会儿,他们就多一分安全,在未能确定汉人是否会继续向月族进发之前,他只能如此。
现在,他相信那些不熟地形的汉人已找不到他们,这才在一个稍大的沙丘的阴影中停下来,将早已摇摇欲坠的梦蝶扶下白驼。
梦蝶前一晚本就因突发的许多事而未能休息好,再加上达尼雅兰和林书鸿的“死讯”对她的打击,早已心衰力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只能紧紧地抱着白驼颈半趴在驼背上,勉强没有掉下来而已,此时恍惚中觉得有外力在拉她下驼,不禁挣扎了起来。
迪亚兰提见她面色不对,摸了摸她的额头,发觉滚烫炙手,忙脱下自己的斗篷铺在阴影中的沙地上,抱她躺下,喂她喝了些水。过了一会儿,梦蝶慢慢睁开眼,乍一看到迪亚兰提,她笑了起来,似乎有些迷惑,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迪亚兰提轻轻搂她入怀,爱怜地说:
“你觉得怎么样了?还要不要水?”
梦蝶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就又陷入了昏迷。迪亚兰提知道她是过度劳累再加上脱水才变成这样的,只得任她昏睡。
让驼马休息了一会儿,他将原本放在白驼上的一切杂物移到黑马身上,抱着梦蝶骑上了白驼。这样虽然慢了些,毕竟仍可继续前进。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耽误了,万一汉人不肯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前去月族,至少他要赶在他们之前先通知族人迁移至他处。
梦蝶模糊中只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有什么将她禁锢着,令她无法移动,孤独和恐惧包围着她,她觉得自己仿佛一颗深埋地底的种子,裹着永远也挣不破的壳。
直到耳中传来一种音乐,像春雨,像阳光,更像是一把匕首,轻轻地切开了她坚硬的外壳,帮助她破土而出,摆脱那几乎是永恒的黑暗。这音乐是那么熟悉,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断召唤她,牵引她,带领她逐渐走向一个神秘未知而又无比熟悉的世界。
梦蝶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
迪亚兰提正坐在她身边,吹奏她曾见过的那个有些像埙的奇怪乐器。
“凤凰,你总算醒了!”
她听到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欣喜地说,这才发现乐声已经停了,迪亚兰提正满面欣喜地看着自己。
她正欲开口,这时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不禁呆住了。
迪亚兰提看到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知道她忆起了发生过的一切,又怜又疼地说:
“事情过去了,不要让它再无谓地伤害你。你已经昏迷两天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让身体快些好起来,这样我们才能尽早赶回族里,通知大家防备军队的到来。”
梦蝶勉强坐了起来,苦笑着说:“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林哥哥已死了,他的部下又向来不服王侍郎,军队群龙无首,怎么进攻?”
迪亚兰提见她身体虚弱,忙坐近她,扶她靠在自己身上。梦蝶稍稍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这样靠着确实比较舒适,也就不动了。
迪亚兰提这才回答:“谁说林将军死了?他只不过受了些伤,失血过多而已。我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伤药,以他的身体来说,只要按时换药,再好好休息几天就无大碍了。”
“林哥哥没有死?”梦蝶意外而惊喜,“可是,达尼雅兰亲口告诉我,她杀了林哥哥的。”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不过林将军却说是匈奴首领逃走前做的。”
梦蝶眼中一亮:“林哥哥真的这么说?……我果然没有猜错。”
“猜错什么?”
“……我觉得……他和达尼雅兰……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达尼雅兰已经……已经……”
梦蝶神色又暗淡了下来,她忽然想到,若非达尼雅兰认定自己杀了林书鸿,也许她就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那万丈深谷了。
迪亚兰提也若有所悟,但他知道,梦蝶此时实在不宜再想这些伤心事,便岔开话题:
“你已经昏睡了两天,要不要吃些东西?休息一会儿后我们就又要出发了。”
梦蝶这才发现腹中空空如也,便点了点头。接过迪亚兰提递过来的食物,她一边吃,一边问:
“你说他们还会去月族吗?没有公主,怎能叫做和亲?”
“若是其他人,也许会就此罢休。但是,那个林将军不会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梦蝶偷偷瞄了瞄他深锁的眉头,有些好奇:
“既然这样,为何你又要救他?”
迪亚兰提扫了梦蝶一眼:
“你觉得我应该不救他,任他被随军的庸医害死吗?我只是在做我应做的事。当时我觉得应该救他,所以救了他,但如果他还带领军队想来伤害我的族人,我就会杀了他。”
梦蝶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但愿林书鸿会打道回府?但,想起一直以来他的为人处世和所说所做,梦蝶一点也不敢抱此奢望。
小休过后,梦蝶和迪亚兰提收拾行装继续前进。黑马驼着食水和干粮,梦蝶和迪亚兰提共骑白驼走向沙漠腹地月族居住的地方。
一路上,梦蝶将尼美妈妈、达合木和玖儿的事都告诉了迪亚兰提。出乎意料,他对尼美妈妈能预言一事并不觉得很奇怪。迪亚兰提告诉她,自古以来,月族每过几十年,就出一个会预言的女子,她们被称做“受月神恩宠的人”,是月神赐给她们异能,以便帮助月族更好地守护月神水晶。只是,出身于月族以外的女子在接触水晶后产生异能的事却从未发生。
不知不觉中,她向迪亚兰提靠近了些。他笑了笑,伸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梦蝶舒适地偎着他,忽然碰到挂在他胸前的什么东西,转身一看,正是那个奇妙的乐器。
“这是什么东西?像埙又不是埙,好奇怪。”
梦蝶看了半天才问道。拿着这个乐器时,她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是终于得到了她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却发现自己突然忘了为什么需要它。
迪亚兰提见她这么好奇,说道:
“这是族人发现我时,我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其实,我也不是月族人,我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若不是月族人发现得早,我就算不被野狼所噬,也要冻死。”
说到这儿,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我是被盲婆婆和长老们养大的,他们为了不让我伤心,总是把我的来历说得很不寻常,凤凰,将来你若去了月族,想必也会听到一些谣传。”
“谣传?”
梦蝶惊讶地睁大了眼,迪亚兰提眨了眨眼,抛下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便不再说这个话题。
一天赶路,白驼走路时轻微而舒适的摇晃令梦蝶不知不觉地靠在迪亚兰提身上睡着了。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他轻轻将梦蝶抱下驼背。这一震动,惊醒了梦蝶,她拾起头来。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天边映射着五彩变幻的霞光,令最平凡无奇的云彩也添了几分神圣。天空之下,仿佛正在燃烧般的沙漠起伏着延伸向远方。
此时俯身看着她的迪亚兰提恰好背对太阳,黑色微卷的头发披散在额前颈间,发梢在阳光下也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和他都笼罩在灿烂夺目的金色光环之中,一时间,她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
梦蝶突然全身一颤,眼前的情景是那么熟悉,仿佛曾在梦中见过一般,刹那间,刻骨铭心的痛楚和噬心的恐惧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令她无法呼吸,无法移动。
“睡够了没有?若是还不够,现在又到休息时间了,你可以好好的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