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去找,这样能节省时间早些上路。”
“你不怕?”
梦蝶直视迪亚兰提有些置疑的双目,凄楚地一笑:“可怕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吗?留在这里的,都是善良无辜的冤魂。他们又岂会伤害我?”
迪亚兰提望着她,点点头。
大火后存下来的食物少之又少,他们在废墟中找了许久,才勉强凑够旅途所需,至于水,倒是很充足。但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让他们悲愤难抑的焦煳味,让他们想到这场大火。
又是一连数日的艰难旅途。这天下午,他们正在赶路,黑马渐渐变得暴躁难抑,眼见西北方的天边逐渐昏暗了下来,一阵又一阵的狂风也渐渐加大了。一直跟在黑马旁步行的迪亚兰提心知情形不妙,忙让梦蝶下马,拉她逆着风向伏在地上。
梦蝶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西边的天际灰黄的沙雾正铺天盖地地旋转着袭来。她马上想起二哥和达合木都曾向她形容过的沙漠风暴。
风沙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巨墙,呼啸着扑打着沙漠,兜地袭来,整个天空已被飞扬的沙尘遮蔽,天地变成一片混沌。沙尘和砾石如疾雨般在风暴中纷飞,梦蝶听得见稍大的砾石敲打在迪亚兰提的皮甲上,她知道,是迪亚兰提用身体为她挡住了风沙。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离去。梦蝶在迪亚兰提的帮助下从埋在身上的厚厚的一层沙尘中站起来,为刚才那撼人而恐怖的景象深深震动。她是第一次经历沙暴,不觉被远去的那片混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忽然听见迪亚兰提低哑地痛呼了一声,梦蝶以为他受了伤,忙赶了过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半跪在伏卧沙面的黑马身旁,黑马正不断地低嘶着。它的左后腿关节处血肉模糊,伤口中混进了不少的沙尘,已被血液浸成了暗黑色。最糟的是,这条腿看来已断了。
“它怎么样了?”
梦蝶等迪亚兰提察看完黑马的伤势,脱口问道。只见他摇摇头,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一丝让梦蝶痛心的绝望: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风带着打到了它的腿上……从伤势看来,它不能跟我们走了。”
他的面色如此苍白,总是神采飞扬,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的双目,亦变得黯然而痛苦。
梦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太多的不幸,竟在短短的时期内发生了。她靠近迪亚兰提,感觉到他的痛苦和哀伤,不由自主地揽住了他的肩头,让他靠在她的怀中,如他曾为她做过的那样用自己的理解去安抚他。
过了许久,迪亚兰提终于开口了:“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梦蝶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了:“我知道。”
“我必须亲手杀了它。”
梦蝶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得全身一颤。迪亚兰提感觉到她的反应,他推开梦蝶,站起身,面上似乎已恢复镇定:
“我们必须及时赶到月族报信,但照它现在的情形,已无法坚持以后的旅途了。我不能让它在沙漠里忍受着痛楚、干渴和饥饿慢慢等死。”
“它只不过是伤了腿,并不致命。我们可以给它留下一囊水,等到了月族后,再找人来救它。”梦蝶哀哀地说。
迪亚兰提取下绑在黑马身上的水囊扔到地上,指着它们说:
“这里的水原本足够我们回到族里,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自己背着水和粮食走回去,至少要耽误两天的时间,别说留给马,就连我们,只怕都不够用。”
这时,黑马仿佛知道它的性命正在一线之间,它停止了痛苦的低嘶,俯首在迪亚兰提的手臂上摩挲着,像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一切交在了他手上。迪亚兰提轻轻抚着它,她站在他身边,低声道:
“如果真有必要这么做,我宁愿替你动手。要么你不要杀它……要么我来动手!”
她说着说着,再也无法强作镇定,痛哭出声,迪亚兰提无奈地看着她,又看看黑马眷恋地望着他的目光,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只能留下半袋水给它,但愿它的运气比我们好。”
听到这话,梦蝶抽泣着抬起头看着他,但她心中却没有欢喜的感觉。除非黑马能遇上其他人相救,否则,她只是徒令它受更多的苦罢了。
他们在茫茫沙漠中步行,有时,梦蝶几乎以为其实他们从未移动过,四处都是一成不变的沙漠,然而,理智告诉她,他们正越来越近月族。
为了抢时间,他们尽量走的久些,休息的少些。有时,梦蝶实在无法再走下去,迪亚兰提就背着她前进。
除了食物和水,他们扔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帐篷。他们只能天为帐、地为毡地和衣而眠,然而晚上越来越冷,他们干脆只在太阳升起后才休息,通宵奔走,虽然梦蝶从不习惯这种日夜颠倒的方式,但亦无他法。
这一天中午,迪亚兰提终于停下来休息了,两人如往日般疲累得倒头便睡。
黄昏时分,梦蝶忽然被某种令她不由自主全身发麻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就在身旁不远处,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正动作优美地游移在光滑的沙面上,身后留下一条条几乎是平行的斜线轨迹。虽然蛇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若要逃开还来得及、但发自内心的寒栗让她根本无法移动。直到看出那条蛇正迅速向着放在沙地上的装水的皮囊移动,她才终于用尽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叫了起来:
“迪亚兰提!”
虽然声音嘶哑细小,但语气中的恐惧和惊慌却足以惊动迪亚兰提了。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眼前的情景,马上知道那条蛇是被水囊的潮气吸引来的,而那是他们最后的一囊水。他顾不上想其他的,翻身而起,扑向水囊,生怕被蛇毒毁了食水。
他恰好捉住蛇的七寸,蛇在他的手中挣扎着,他这才舒了一口气,去拿地上的水囊。
听到梦蝶的又一声惊叫,他不解地望向她,只见她正满面绝望地盯着水囊,正欲开口安慰她,就在此刻,提水囊的左手上传来一下轻微的刺痛。出于本能,他一手扔开了水囊,当水囊被抛到远处的沙地上时,他这才看到,水囊上还缠着另一条蛇,也许是在他们熟睡时,就已去到水囊底下了。
顾不得理会伤口,他扔开手上已死的蛇,又奔向水囊,没等他从第二条蛇口中救出那囊水,就看到水囊已破了,那一点仅足以让他们去到月族的水,在瞬间被干燥的沙漠吸收得一干二净,只有一直缠着水囊的那条蛇来得及浸了一下三眼泉的水。
他忍不住挥动双臂怒吼一声。声音在辽阔的沙漠上远远地传了出去,他所有的愤怒和绝望,也表露无遗。
梦蝶从未见过他如此,一直以来,迪亚兰提似乎都是不会被任何事难倒的。但她此刻顾不上想其他事,在看到蛇咬伤迪亚兰提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又突然回到了身上,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一边撕下了本已破烂的衣袖,她奔到迪亚兰提身边,先替他扎紧了伤口以上的手臂部,以免蛇毒上攻。
迪亚兰提站在空水囊旁,呆呆地望着水囊下颜色稍深的那片黄沙,直到听见梦蝶声音硬咽着问他:
“这可怎么办?”
他苦笑一声,神情低落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袋水了。前面也再无水源。”
“别管水了!现在你受了伤!”梦蝶喊道,“你有没有蛇药带在身上?”
迪亚兰提仿佛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被蛇咬伤了,他不信地看了一眼伤口附近正在变得紫红的手臂,不觉微微一怔。他不忍告诉她真相——他身上只有普通伤药。
也许神的意旨真是不可扭转的,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多的灾难和不幸。
梦蝶的慌乱反而使他镇静下来。
“不用担心,我有蛇药。”他从怀中取出那袋治外伤的药。
梦蝶忙取了过来,按他的吩咐,先用匕首割开伤口,挤尽黑血,然后才涂上药膏。她并不知道,就在医治阿扎时,迪亚兰提所带的有去毒功效的药就已全部用完了。迪亚兰提仅仅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继续前进,才用普通伤药来欺骗她。离月族只剩下不到三天的路程了,每近月族一分,他们就多一分机会被月族人发现而得救。
他们没有再浪费时间,一夜不断地前进,幻想能在无法忍受干渴之前赶到月族。梦蝶没有注意到,迪亚兰提的脚步不再如以前般坚定而平稳。她实在太累了,无论身心,都只是因为知道迪亚兰提陪伴着她,才可勉强支持着不至倒下。
直到太阳初升,她看见走在身旁的迪亚兰提突然伏倒在地,才终于知道,他的“蛇药”并没有起到预期中的效果。在他已肿胀发黑的左臂上,又多了几个伤口,那都是他趁自己看不见时,割开用来挤出毒血的。整条手臂,已变得惨不忍睹。没有人能解释,是什么让他坚持着陪她走了这么久。
此刻,她已无力惊慌,无力伤心。
她勉强将他移到一个大沙丘的阴影中,即将升起的太阳对于已无一滴水的他们来说,比任何毒蛇更可怕。
梦蝶扶着昏迷的迪亚兰提靠在沙丘上,让他保持着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徒劳地企图为他吸去伤口的毒血,直到伤口处再也吸不出黑色的血为止,但迪亚兰提的臂上仍是一片紫黑,梦蝶心知她再也无能为力了。
梦蝶倦伏在迪亚兰提身旁,脑中一片空灵,什么也不想,亦无法思考。
迪亚兰提快死了。迪亚兰提要离开她了。
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对她的心这么说。但它并没有激起任何的涟漪。这些天来,梦蝶已不再怀疑一件事,那就是,今生今世,他们的生命是被无法解释的环牢牢地套在一起的,无论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起始的一点。生与死,对他们来说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唯一的命运,就是找到对方。没有他,就不会有她,相反亦是。
太阳越升越高,梦蝶的神志也越来越模糊。她看见迪亚兰提的唇轻轻地动了一下,知道他虽然不醒人事,但和自己一样渴望着水。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中了蛇毒,若再没有水,只怕在毒辣的日光下支持不了多久。
“你想喝水了?……”
梦蝶的声音若有苦无,但她深信,他仍听得到她的话,因为他们不仅是在用声音交谈,也是在用心、用生命交谈:
“我没有水,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你知道的,我是为你而生的,只为你。所以你不能在我刚找到你时,又让我独自留在这个世上。”
梦蝶轻轻地笑了,眼波迷离,目中充满了宁静,再也没有恐惧和绝望,再也没有痛苦和伤心。她抽出迪亚兰提的匕首,在手腕上割开了一道伤口,然后侧身伏在他身上,让血,滴在他的唇上,为他解渴,也为让他接受自己的生命。
“你不是说我是凤凰吗?那我就是不会死的。你也不能死。……你还有许多答应了我的事没有做完呢。”
梦蝶看到她的血正不断流出,她仿佛不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代替了她,用她的口说话,用她的眼察看,甚至用她的脑思考,用她的心去爱和恨。
不知过了多久,梦蝶只觉得在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什么,但在想出那是什么之前,她已体力不支地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第九章
耳边隐隐传来一些细语声,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家中,仿佛是母亲在对她说话,熟悉而亲切。当梦蝶慢慢睁开双眼,发现坐在身边照顾她的人并非母亲而是一个陌生的老婆婆时,有一刻是如此失望。但很快,老人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老人有着满面的皱纹和苍苍白发,但她的眼睛却如尼美妈妈一般,同样的神秘,同样的忧郁,亦同样美丽。唯一与尼美妈妈不同的是,这对眼睛的眼神有些呆滞,带着浅浅的白,一望即知是盲的。
“你醒了。”
老人虽然看不见,却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力,梦蝶刚醒过来,她的面上就绽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里饱含了多少的担忧关怀,令梦蝶立刻如信任母亲般信任了眼前这位老人?这时老人又说:
“不用担心,孩子,你已经到月族了。”
“月族……啊,迪亚兰提呢?他怎么样了”
梦蝶一惊之下,想要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竟虚弱得连支起上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惶然地望着老婆婆,生怕从她口中听到一丝不好的消息。
“放心吧,他比你强壮得多,昨天就已醒了。”盲婆婆停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抚着梦蝶的额头说,“若不是你,他根本坚持不到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你真是个傻孩子。”
“婆婆,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有人正赶来这里要对月族不利呢。”
“迪亚兰提那孩子已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了。”
“那你们还不……”
“太晚了。你们已昏迷了好几天,昨天迪亚兰提醒来前,汉人的使者就到了。连他们的大队人马,也在今天早上到了。”
梦蝶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迪亚兰提和她一心想要提前来月族报信,但结果还是迟了。
盲婆婆仿佛知道她的心意般地说:
“你不用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只是月族的命运而已。月族已等到了传说中的月神新娘,从此以后,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就算这次可以侥幸逃脱噩运,还会有下一次的灭顶之灾。很久以来,月族的每一个人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这是无论逃到哪里都改变不了的。”
“月神新娘?”梦蝶一愣,“婆婆,你是在说我吗?”
见盲婆婆点头,梦蝶急了起来:
“就算我是罢。我听迪亚兰提说过水晶的来源,如果真要赎罪,也应是犯罪的祖先们自己去赎,与你们何干?如果月神救人,只是为了让人再为他而死,那你们根本不必感激他!”
“你还不明白?孩子,并非月神让我们死,他只是告诉我们结局。”
梦蝶心中一动,喃喃道:
“难道真的是我为月族带来了灾难?”
她的声音虽然很小,盲婆婆却听到了:
“不,这与你无关。你的到来只是向我们预示灾难即将来到罢了,真正的灾难……也许是那支军队。其实,早在水晶失踪之前,我和几位长老就知道这一天快到了。”
“早就知道?”
盲婆婆点点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月神曾告诉月族的祖先一个预言:在月族毁灭之前,必会出现三个预兆。第一个预兆,随狼群而来的婴儿将为月族立下许多功劳,并成为月族的族长,而他实际上是因罪被贬下人间的神,抚养他成人,是月族得以在违背了对月神的诺言后仍能生存下来的原因。所以,在发现迪亚兰提的那一天,我和长老们就知道,预言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