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爱不释手地把玩手中小巧玲珑的弩。
“你到底想不想离开这里?”少年皱着眉头问道。
虽然他的语气颇为严厉,但梦蝶知道他没有恶意,于是一边收起小弩,一边抬头对他笑了笑。
少年看着她的笑容,似乎愣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要是喜欢就给你了。”
“真的?”梦蝶喜出望外,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娘说做人不能贪心。不如我用东西跟你换?”
少年笑了:“你已经送了水晶给我,这个弩就当是我谢你的吧。”
等少年再次用绳子把梦蝶拦腰绑在背上,他们就开始向山顶进发了。
开始,梦蝶一动也不敢动,生伯令少年失去平衡,大家一起掉下去,紧张得好像自己在爬山似的。
不久,她就发现少年爬山的动作十分熟练,不禁放心了许多,终于忍不住赞道:“你真好本领,这么陡的山也难不倒你。谁教你的?”
“不想掉下山去变成肉饼的话,就最好别开口。”少年停了一下,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你可比我想的要重许多。”
“不关我事,是你的皮衣重罢了。”
梦蝶急忙分辩。就是冒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摔下山的危险,也还是要分辩的。谁让他那句话似乎在影射自己肥呢。
少年背着她,一点点向山顶移动。
眼看快到山顶了,虽然身处险境,不知为何,梦蝶反而觉得心里慢慢涌上一股暖流。她从侧面见到他的面上已累出了汗水不禁有些歉意,忍不住抬起环在他颈上的手臂,用衣袖为他抹去汗滴,轻轻说:“都是我太笨不会爬山,才累你这么辛苦,否则你现在早就离开这里了。早知会遇上这种事,我就该跟二哥一起学武功。”
“学不学武功倒无所谓,不过依我看你最好学一下跳舞,免得一跳舞就吓死人。”
梦蝶看到他的侧脸似乎动了一下,猜到他在偷笑,想生气,不知为何却气不起来,只在心中记住了他的话。
“你……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怎么我觉得你好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迪亚兰提,你……”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凄厉的雕鸣从山上传来,两人的心都是一沉。没等他们感到恐惧,一个熟悉的巨大黑影就扑了下来。梦蝶只见到铁翼扫过少年的双手,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她穿戴着少年厚厚的狼皮衣帽,所以未受伤,不过,惊得抱紧了少年。
少年不顾雪雕用翅膀频频掀起的卷着冰块的风,仍顽强地紧贴崖壁,一步步向咫尺之遥的崖顶移去。就在他的一只手已搭上了崖顶时,雪雕静静地停在了他的面前,坚硬的铁喙狠狠地向他的手啄去。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他们不断地向下坠落,似乎永无止境。
慢慢地,他们都感到了异样。少年和梦蝶先后睁开了眼睛。又是那种奇异的光,从少年怀中散发出来,此刻正笼罩在他们周围,光圈明显地阻止了他们的下坠。光圈中,蓝色电光闪烁的半径更大了,不再仅仅限于水晶边缘。细小的电花在可以附着的一切东西上跳跃,头发、衣服、皮肤,无一不在。他们屏息静观,心中充满了敬畏之情。
忽然,绑住他们的绳子断了,梦蝶只觉身体一沉,整个人又开始下坠。恍惚间,她向上望去,似乎见到少年血流不止的手正握住光环中心的水晶,口中在说什么。随即,她愕然地看到少年身边的光环突然消失,他迅速地从她身边掉了下去,而她的身体又变得没有重量似的被光环重新罩住了。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昏迷了过去。
虽然已事隔很久,梦蝶依然感到心里一阵剧痛。她明白,当时,一定是那个少年不知用什么方法让水晶转而救她,她才能从那么高的雪山上摔下来而完好无损。否则,尼美妈妈纵然医术再好,也难以救活她。
若不是因为他曾嘲笑过自己的“舞技”,她也不会背着父亲向尼美妈妈以及逼二哥偷偷从中原找来的舞孃学跳西域和中原的各种舞蹈。现在,连尼美妈妈都说她起舞时就像传说中司舞的仙子般富有灵性,无可比拟。
然而,他是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变化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不能淡忘他,只是隐隐觉得,足以影响她一生的事件,从她看着少年在身边坠下雪山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发生了。
第二章
“小蝶!小蝶!”
二哥的声音一路传来。梦蝶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叹了口气,家里最麻烦的人物终于回来了。离宣读圣旨已过了五天,他现在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等二哥终于找到她,虽然两兄妹久未见面,但他也不问候一声,就满面怒气地叫了起来:
“你搞什么鬼呀!我刚才一回来就听大哥说了和亲的事。你为什么答应按那个混蛋皇帝的意思嫁人?你向来不是怕事的人,为何这次会乖乖听旨?他的旨意算什么?”
梦蝶等他一气说完,这才一脸无辜地回答:
“我只不过觉得父母都年龄大了,确实不太适合在这里生活,如果可以回都城安度晚年,那我们也放心许多。如果皇上的意思是只要我出嫁就肯召回父王,我答应了又有何不对呢?”
梦翔狐疑地盯着梦蝶:
“不见你才几个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了?你准是已另有计划。”
“没有啊。只是我一想到嫁人之后,就可以离开家,再也不用整天担心万一某天父王发现你瞒着他做的事之后,把我这个知情不报的‘同党’一并处罚了。嫁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宁可面对蛮子,也不愿面对发怒的父王!”
梦蝶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
听她这么一说,梦翔似乎想到什么,反而冷静了。他紧紧盯着梦蝶说:
“你倒提醒我了,其实你嫁出去也好,免得我总是被人要挟,让我做这做那。不说别的,就是几年前找来三个中原最有名的舞姬那件事,就让我被父母教训到现在,不但被冤枉为声色犬马之徒,还差点被迫娶她们作妾。”
“这个某某人可真是害人不浅。不过你堂堂的马贼头子却对付不了一个区区的草民,也有点太没面子了吧。”
说到这里,梦蝶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哥等她笑完了,这才面含笑意地说:
“你的意思是不是指我应该对某某人采取报复行动,比如说阻挠她要做的事?”
“这个我怎么知道?你应该自己去想嘛。何况我马上要出嫁了,路途遥远,谁知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我自己还担心不过来呢,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要是路上遇到马贼,不但嫁不成,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呢。”
“那到也是。万一你真的命乖运蹇遇上了马贼,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可惜你就无缘做月族的族长夫人啦。”
两人说到这里会心地一笑。家人里,梦蝶和二哥最亲近。两人不但互知底细,思维也最接近,许多话,只挑出一个开头,对方便可以明白了。
正在这时,玖儿也到后花园来找梦蝶了。她奇怪地看看他们,说:
“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我们只是在讨论我出嫁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比如遇上马贼之类的。你知道现在西域挺乱的,到处是匈奴人和马贼。”梦蝶一本正经地说。
玖儿愣了一下,忽然惊喜地叫道:
“好办法!如果二公子带着马帮从中途把公主劫走,朝廷就不能怪王爷抗旨,公主也就不用嫁人了。”
梦翔装出严肃的神情:
“胡说,我是堂堂的靖西王第二子,大汉朝的皇孙,怎会这么做?将来若真的‘不幸’发生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我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不久又要出去浪荡四方了,对妹妹的婚事根本不关心。”
三人说到这里,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玖儿一直为梦蝶担心,现在许久不见的二公子回来了,她这才放心。
靖西王府内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虽然梦翔看起来一副风流倜傥、放纵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但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并非如众人纷传的“游手好闲地到处拈花惹草”那么简单——这种“好名声”最初还是从那几个舞姬口中传出的,后来梦翔发现借此反倒可以掩盖自己的第二身份,也就不去解释了,有时还故意造出一些事实,免得众人同一件事说多了觉得无聊。早在几年前,梦翔就开始率领一帮自幼常在一起玩耍的各族热血少年组成的马帮与匈奴人做游击战。近年,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其神出鬼没的行动方式和锐不可当的攻击使袭击西域驼队和边关小城的匈奴小队人马大多铩羽而归,一向骄横跋扈的匈奴人开始正视这支不可小看的马贼,几次设下陷阱想诱捕他们,但不是被梦翔识穿,就是被他们在饱受匈奴欺压的西域人民帮助下逃脱。
朝廷虽然自己无法控制西域的局面,却难以容忍臣民的独立力量,所以梦翔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上阵时不是蒙面就是戴上假胡子,免得给父王又添麻烦。以至虽然西域没有几个人没听说过这个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神秘马帮,但也没有几个人说得出其首领是个怎样的人,西域人猜他是西域人,汉人猜他是汉人。
只要有二哥的帮助,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
“玖儿,你找我有事吗?”梦蝶问。
玖儿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说:“刚才有人来通报,说送亲的大队人马快到了,王爷和王妃都去了都护府准备为送亲的官员洗尘。等他们做完那一套繁文琐节,想来也到晚上了,所以我来问你去不去尼美妈妈家。这几天可是一年一度的大集市,外面很热闹,我们还可以顺便逛一会儿。”
“好啊好啊,我现在就去换衣服!这几天总是对着府里一张张哭丧脸,我都要闷死了。”梦蝶高兴地跳了起来。梦翔对玖儿说;
“你们在集市上可别玩得太久,最好快点去尼美妈妈家,免得有人以为我把你藏起来了,又来找我麻烦。”
玖儿的脸刷地红了,梦蝶开心地说:“你把达合木也带回来了!”
“当然!再不让他回来见见玖儿,那小子又该闷得找我打架了。最近匈奴人也没什么大的行动,我就暂时解散马帮,让大伙儿回家见见亲人,好好休息一下。”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梦蝶和玖儿换了西域服饰后,从后花园的墙上翻了出去。很快来到集会的地方。触目所及,除了西域人,中原小商贩,还有许多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货品更是琳琅满目,有中原的漆器、丝绸、金银玉器,有西域的水果、玉石、武器、织物……加上来自波斯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各地的地方小吃。豪爽的西域人在这里那里围成一个个载歌载舞的小圈子,热闹的气氛令集市上的每个人都兴致勃勃。
梦蝶和玖儿有面纱遮面,而多年的西域生活,早令她们说得一口流畅的西域语言,所以也可以像西域女子一样自然大方地在街上看货物,时不时买些东西吃,或是随兴所至地加入某个小歌舞圈里显两下身手,远比穿汉族服饰的女子受的拘束少,玩起来也开心得多。正当她们站在一个杂耍摊前看得入神,一阵奇特的乐声随风隐隐飘来,梦蝶不觉心中一动。音乐既非汉乐,又非于阗乐,她虽然从未听过,心里却涌上某种奇特的感动和熟悉,她情不自禁循声而去,竟忘了叫上玖儿。
音乐从集市广场外稍为偏僻的地方传来,已经有一小群人围着吹奏的人了。当她千辛万苦挤进人堆时,不禁愣住了。
是他!那个几天前害自己从墙上掉下来,又及时救了她的西域人!
他此时正站在一个西域老人的旁边,微闭双目吹着一只黑色乐器,这只奇怪的乐器比他的拳头略小一点,呈匀称尖椭圆形,像是精制的埕,但其音色变化之丰富魅人又是埕远远不及。那乐声苍凉而悠远,忽而响遏行云,忽而细若游丝,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人心中最深处的感情。老人盘膝而坐,弹琴为他伴奏。他们面前放了一个盛钱的小罐。
“原来你是卖艺的!”
梦蝶有些意外地叫出声来,真没想到这人竟能吹得一手好乐曲呢。马上有人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同时“嘘”的一声不让她说话。不过看了她一眼,那人就呆住了,大概没想到捣乱的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梦蝶早已习惯这种眼光,只对他笑了笑,就又全神贯注地听乐曲了。
一曲吹完,人们在地上的小罐里放了不少钱,并要求再来一首。这时,那西域男子已看到梦蝶了,他面上露出些许惊异,一会儿又似想到了什么,对梦蝶笑了笑,那笑容如此灿烂,令梦蝶一时有些迷惑。紧接着,他吹起一首更动听的曲子,而老人则停下来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不知为了什么,一阵克制不住的冲动使梦蝶走进人群中的空地,随着音乐声跳起尼美妈妈教她的西域舞蹈。她偷偷学舞已有很久,又跟玖儿学过一点点轻功,跳起来优美流畅,乐感极好,有一种一般舞者难以企及的轻盈飘逸。汉乐的优雅柔美和于阗乐的动感热情,完美地结合在她身上,本已被乐声迷得入神的人群这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西域男子的眼中此时渐露迷惑的神情。他忽然将乐声一变,顿时众人心中仿佛被巨石撞击了一下。这是什么音乐?所有人都被音乐中那种绝望而又期盼、痛苦而又眷恋、迷惑而又执着的充满矛盾的美诱惑了。在音乐变换的瞬间,梦蝶只觉自己的心在一阵撕裂般的痛苦中仿佛坠入了一个奇怪的领域,那是一个黑暗的时空,危机四伏,充满死亡的气息,但其中似乎有什么在召唤她,在等待她,令她明知前途艰难却迫切地渴望前去,而且,无论如何,她亦无法不去,因为,那是她的命运。
随即,她发现自己正随着乐声跳一种陌生的舞蹈。她从未向任何人学过这种舞步,也从未见任何人跳过,但她对它毫不陌生,舞步仿佛自动地从她的脚下流出,它那难以形容的美丽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力,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像受到催眠般,不自觉地被它吸引着,直可忘却周围的一切。
此时的她已幻化成了一个精灵,在音乐的起伏中恣意飘舞着,忽而如狂风中的一片羽毛柔弱无助,在动荡中倔强不屈地抗衡;忽而缓似行云流水,悠游地飘过盛夏里花开遍野香气袭人的草原,只有和风从发间脚底拂过。无论过去和未来是什么,此刻已没有回忆、悔恨或苦难,没有灾难、不幸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