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偶尔卷起尘埃,然后如旋风般地扬长而去。
突然,自北方的竹林中扬起一阵飞沙走石,夹带着刀剑交臂的厮杀声,蓦地由远而近的窜出竹林,便见到两道有如闪电的身影,一黑一蓝的在空中纠缠杀戮。
在溪水潺潺的这一头,一个手握着鱼枪,准备抓鱼要给武道馆兄弟加菜的小孩,惊讶的仰起小脸蛋,张着樱桃小口,看着那一黑一蓝的人影在傍晚霞晖映照下,用已臻极至的武功互斗着。
小孩从小在武道馆长大,师兄们各个夸赞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如今亲眼目睹眼前这两位高手的不凡身手,就凭师兄们的武功,只配为这两个人提鞋而已。
“黑无常,我不刁难你,只要你把那批官银吐一半出来,看在咱们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就放你一马。”蓝血印微吃力的格开黑无常那招致命的“勾魂摄魄”,勉强在地上站稳住脚。
黑无常一身黑色披风翩翩扬起,只见他由天缓缓降落,在余晖彩霞映照下,显得更加鬼魅,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略呈紫红的薄唇,紧抿成一直线,漆黑的瞳眸冷峻的注视着蓝血印,浑身散发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戮之气,令人望之生畏,打脚底板窜起阵阵战栗。
小孩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立即丢掉鱼枪,趴卧在溪边的石头上,但两颗骨碌碌的大眼睛在听见“黑无常”三字时,倏地闪烁着敬仰之情。
真是三生有幸哪!竟能亲眼见到黑无常本尊,就算死也甘愿了。
“想占便宜?就看你有多少本事。”就连醇厚低沉的嗓音,都像是来自地狱使者的声音。
话才说完,蓝血印讨好的脸变得如恶鬼般狰狞,蓝色身影顿时拔地飞起,那柄光芒四射的神剑在他手中发出嗜血的嗡嗡叫声,直袭向黑无常的门面。
黑无常冷嗤一声,轻松的以刀鞘格开,两人互击掌以对,一时之间,两人以深沉内力对抗着。
蓝血印胸口突地窜起一股血腥味,心一横,立刻放出预藏在左手中的毒蛇,只见毒蛇刹那间缠绕住黑无常的脖子,张口就往黑无常的宽肩上一咬!
黑无常微怔,倏地拔出无情剑,杀了脖子上的毒蛇,再祭出一招雷霆万钧的横扫千军,狠狠的将蓝血印打出十尺外。
他不顾自己已身中剧毒,急起直追,眨眼之间,蓝血印惨叫一声,便葬身于竹林一隅。
小孩把这一切都看入眼底,见到黑无常单膝跪地吐出黑血,不假思索的便跑上前去。
“你怎么样了?”着急的询问,只因眼前是小孩最崇敬的黑无常。
黑无常恶狠狠地抬起眼,无奈他的神志涣散,眼前小孩的面容变得很模糊,看不清楚。
“真是太卑鄙了!竟然放蛇咬你。”小孩忿忿不平的叨念着,完全不怕他那凶狠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扶着他躺下。
“你要做什么?”黑无常没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居然遭一个小孩欺负!他气愤的想要将小孩甩出去,却发现全身力气尽失。
小孩对他笑了笑,头一低,尽心的将他肩上的毒血一次又一次的吸出来。
“小鬼,我不必你救!”黑无常发现小孩的举动,惊讶的阻止。
“我爹常说,受伤之人等于受制于人,少说废话!”小孩睨了他一眼,又俯首为他吸毒血。
“哼!一个小鬼头,哪懂得武功。”他鄙视的轻哼一声,胸口却传来阵阵椎心刺痛。
“我就懂!总有一天,我会天下无敌,就算你是黑无常,我也能打败你。”小孩信誓旦旦的说。
黑无常俊脸丕变,这小孩认得他!那么想要跟妻子吟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就难矣……
他得杀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鬼!
“你别乱动,也别用力好不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药草来帮你敷伤口。”吸完蛇毒,小孩人小鬼大的站起来叉着腰斥道,两只大大的眼睛好像会说话的凝望他半晌后才走。
“别走!”黑无常急急的唤住那小鬼,他必须杀了他!无奈身体却使不出一丁点力气。
“你怕再有人来杀你吗?”小孩有些懊恼的走回他身边,唇边还残留着黑血。“江湖中人都说黑无常武功盖世、天下无敌,但就败在一个毒字上,果然没错,不过,你别怕嘛!我才离开一下下,要是真有什么恶人要欺负你,以你天下无敌的武功,小小蛇毒不至于削弱你五成以上的功力,一定能将恶人打跑的,反正我会马上回来,你不要怕喔!”
小孩唠叨一大串后,转身便跑开,根本没听见黑无常那虚弱的杀人宣言。
黑无常躺在秋意浓厚的天空下,想起妻子吟菲温柔的笑脸,还有她肚子里即将临盆的小孩,邪魅的脸庞竟出现淡淡的温柔。
不!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杀了那个狗官拿到大批钱财,为的是可以跟吟菲退隐江湖,从此隐姓埋名,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他还不能死啊!
那个嚣张的小鬼虽然讨厌,倒是可以利用……等伤好一些,他再杀了小鬼。
※ ※ ※
“季歆,你又想溜出去玩了?”大师兄兆旻刚好逮到小师妹想从后门离开,也不晓得外头有什么好玩的,最近每到了用膳时间,小师妹就往外跑。
“大师兄,你可别跟爹说。”季歆立刻撒娇地说。
“哇!你偷了一只鸡,你不要命了啊!”他惊讶的瞪着她手里偷藏的烧鸡。
“这是给一只很可怜很可怜的小狗吃的,它面黄饥瘦、奄奄一息的,没有这只鸡,恐怕便不久于人世,你教我于心何忍嘛!”季歆大大的眼睛顿时起了薄雾,才八岁,却已古灵精怪得很。
“若是在自个儿的武道馆、谁管你要喂几只小猫小狗,但现在是在苏州──师伯的家里头,你要发善心,也得等明天回京城再说。”对于小师妹的悲天悯人,他早已司空见惯了。
“好嘛!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可别出卖我,要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季歆还是耍赖的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三天了,这是她来苏州的奇遇。
黑无常,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遇到他的人,通常都不能活命,有幸活下来的就绝对是好人,因为,黑无常再如何心狠手辣,也不曾对无辜的善良老百姓下过毒手。
所以事实证明,她是个大好人,嘻嘻嘻!
江湖上大家都在猜测黑无常的年纪,他闯荡江湖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年,却已经是江湖上人人敬畏的惩恶使者。
委托他的人,必须要有一项认知──黑无常下手的对象绝对是坏蛋,否则,只是自找死路罢了。
以季歆小小的年纪,判断能力虽然很强,但是,有关于黑无常的人事物和性格,大都是从敬仰他的师兄们口中得知,仅仅耳闻,就教她打从心底崇拜他。
她踩着轻快的脚步踏进一间偏僻的土地庙。
“黑无常,这只烧鸡是我偷来的,快吃了吧!”她说着打开食盒,烧鸡浓郁的香味,立刻充斥整座年久失修的土地庙里。
黑无常神色冷峻,但气色比起中毒当日好了很多。
盯着香喷喷的烧鸡,他的确是饿了,但对这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仍存有戒心。
“你先吃一口。”他拔了一只鸡腿递给季歆,她吃了没事,他才能安心享用。
“咦!你学乖了,”伸手接过鸡腿咬了一口,“懂得找我先试试看有没有放毒,不错,跌了一跤,就学会走路了,很好很好。”她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说道。
见她大口大口的吃着,黑无常才放心张口吃了起来。
“喂!黑无常,你多大年纪了?”季歆吃得一嘴油腻,但仍可窥见她原来绛红的唇色,在那日吸过蛇毒后,变得有些青紫,跟黑无常的唇色很接近。
黑无常一怔,只是皱了眉头,却不理会她极为失礼的问话。
“你不知道自己几岁吗?”季歆很惊讶,高声叫道。
“不关你的事!”他冷淡以对。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当然有权利了解我救的人了。”她说得理直气壮,娇小的身躯透露出她倔强的个性。
“我又没要你多管闲事。”黑无常仍摆着一张臭脸。
“你真是忘恩负义耶!不知道谁在夜晚发着高烧,口中一直念着不能死不能死,还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不救你,你怎么见到你口中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吟菲,铁定是他的情人!她真是太聪明了,不禁得意的笑了。
黑无常被拆揭心事,顿时老羞成怒地瞪著「他”,“他”还不怕死的睁着清澈的大眼回看着他,真是不知死活的小鬼!
“你几岁了?”季歆不死心的追问。
他眼露凶光瞪视着她,但她丝毫不害怕,还将屁股挪近他几分。
“二十。”不知不觉中吐出两个字,话一出口,他不禁微愣,他人人敬畏的黑无常,竟然屈服于一个小鬼澄澈的眼神中!
“很年轻嘛!吟菲是你的情人?”她那双似夜空星子的水眸,灿灿生辉的盯视着他。
“妻子。”谈起他的妻子,刚毅的脸庞顿时柔和不少。
“你爱她吗?”小屁股又挪近几分,眼巴巴地等待他的回答。
“小鬼,别得寸进尺!”他恼怒的低喝一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任由这个小鬼“欺负”。
“爱就爱,拖拖拉拉做什么?”她鄙夷地睨了他一眼,一厢情愿的认定他是深爱着他的妻子。“大人的情呀、爱呀,真是烦死了!瞧瞧我爹,为了我娘在我五岁时就去世,至今还对她念念不忘,打定主意不给我找一个后娘,决定寂寞的度过余生,唉!有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吗?”
“喂!你别触我霉头,你爹失去枕伴,干我底事?”他眉宇间净是憎恶之情,直想打烂这小鬼的乌鸦嘴。
“行了,早知道你爱吟菲。”季歆拍拍小屁股,将最后一口烧鸡吞下肚。“我得走了,要不然大师兄肯定要出卖我了。”
她拾起食盒准备离去,心里却有些舍不得。
黑无常阴沉的黑眸一眯,心一横,为了他和吟菲的未来,这个小鬼不能留于世上!
摸到身旁片刻不离身的无情剑,他要杀这小鬼,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正当他想拔剑,背对着他的季歆蓦地怅然的说道:“我明天要离开苏州了。”
也不知怎么地,他并没有拔起无情剑,一剑刺穿她的心脏,反而保持沉默的聆听。
季歆突然回头,眸中已经漾着晶莹的泪光。
“黑无常,你要保重,别再让江湖中人笑你不懂防毒了。”她难过的吸了吸鼻子,以一副长辈的口吻叮咛他。
“不必你操心!”黑无常仍对她存有疑心。
“我叫季歆,八岁,世居京城,家中有老爹、五个师兄,我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女红,最爱学师兄们耍枪舞剑的,将来要成为一名闻名遐迩的侠客。你不要忘记我,说不定哪天我会背叛我爹,去找你学武。”她依依不舍的含泪说完,才转身跑开。
黑无常怔愣在原地,小鬼啰哩叭唆说了一长串,他哪记得住?不过,想找他学武?不必了,到时,他不知道跟吟菲隐居在何处了。
只是……握着无清剑的手,不知在何时竟松开了!对一个啰唆的小鬼头,他竟然下不了手!
也罢,就算是为那未出世的孩子积一点阴德吧!
※ ※ ※
春去秋来,十个寒暑交迭,季武道馆在京城内立着十年来如一日的正字招牌,可学武的子弟并没有增加太多。
在这重文轻武的年代,偏有人不被左右,还是喜欢舞剑弄刀、学学岐黄之术,那便是季武道馆馆主季初华的独生女、季歆。
“师妹、师妹。”武道馆前面大石狮旁,群史悄声的喊道。
季歆小手绞着两条可爱的发辫,一听到他殷殷的呼唤,以为有啥好玩的事儿,忙不迭雀跃的跟着躲到石狮旁。
“三师兄,你干嘛偷偷摸摸的,搞什么鬼呀?”一张完美的瓜子脸,配上慧黠灵动的水眸、巧挺的鼻、略带紫色的唇瓣,还有一颗随时能爆出教人喷饭昏倒的点子的脑袋瓜子,这便是十八芳龄的季歆。
“还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群史忍不住敲了她一记头,训她把事情遗忘得那么快。
季歆一脸茫然,难道有大事发生?
“韶青的爹正在大厅上,你猜会是什么事?”群史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气得跳脚,嘴里哇啦哇啦的叫着。
“他来干什么?冯韶青他人呢?是不是在里头?冯韶青,我要把你大卸八块,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卑鄙小人!”季歆杀气腾腾的卷起袖子,准备进门和冯韶青好好的干一架。
“韶青没来,你能不能别太激动啊?”群史连忙将她拉回来躲好。
“我太激动?事关我的终身大事,能不急吗?三师兄,你知道冯韶青在哪里,是不是?快告诉我。”她紧抓着群史的衣服,瞪着杏眸,一脸气愤的追问。
群史佯装为难了一下下,才勉强出卖好友。
“京华茶楼。”
“冯韶青!”龇牙咧嘴地挤出三个字,季歆仗着自以为天下无敌的飞毛腿加上轻功,朝京华茶楼一路狂奔而去。
当她气呼呼的一进京华茶楼,直奔上二楼,在老地方见到冯韶青悠闲的正与大师兄兆旻对弈。
她立刻冲上前去,毫不客气的大拍桌子,棋盘上的将士兵卒被她这么一搅和,就全乱了。
“哎呀!乱了!”兆旻惊叫一声,眼底却露出惊喜,不禁在心底暗叫“师妹万岁”,这样这盘棋就不能说是他输了。
“乱了最好。冯韶青,你卑鄙!”季歆不服气的尖声叫嚷。
茶楼内顿时多了许多爱看热闹的观众,一双双眼睛直盯着二楼瞧。
冯韶青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温吞的笑,被季歆骂卑鄙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他老早就麻木了。
“季妹,谁惹你发那么大的火?”他收起手中的白扇,然后一一的将乱了的棋子归回原位。
兆旻傻眼地盯着那柄扇子,心里暗叫,他竟将方才的棋局一步不差的还原!
“就是你!”季歆忿忿不平的拉了张椅子就坐下,情绪激昂地道:“不是说好咱们当青梅竹马就好,你爹又发什么癫,跑到我家去提啥捞什子的亲哪?”
“咦!有这回事?”冯韶青装蒜地眨着眼睛。
“你不知道?”她却万分狐疑的睨着他。
“当然不知,要去提亲,怎能少了我,是不是?”
“你还有空在这里说风凉话?快快快,赶紧想个法子把你爹请回家啦!”她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季妹,与为兄的成亲真有这么为难吗?”冯韶青皱起眉头,眼底流转着一抹受伤的神情。
“你都自称为兄了,请问,这世上哪有兄长与妹妹成亲的道理?韶青,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我一丁点也不爱你,对你,我可是只有兄长之情喔!”她已经郑重宣告不下八百遍了,偏偏季冯两家的世交之情,令两老非要将他们凑成一对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