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是没有定义的,端看你怎麽想。如果对於曾经走过的路而没有结果,但却一直钻不出来,那才叫做傻,而事情总要有个结果的,是不是?」
「谢谢你,谭姊。我现在忽然好想回家哦!」她疲惫不堪地说。
何梦蝶是心理上的疲倦,而汪舜国和鲁少晖为了找她,付出的是身体上的疲劳。
他们拖着乏力的身躯败兴而归,面对一桌饭菜,却也食不下咽。
窗外响起雷声,让人心慌慌的扰乱情绪。不过片刻,便唏哩哔啦下起倾盆大雨了,汪舜国放下筷子,颓丧又焦急地走到客厅踱来踱去。
勉强用餐的鲁少晖也搁下碗筷,劝他:「总要吃点东西维持体力,才能再找呀!」 汪舜国丧气地摇摇头。
窗外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了。 「她会不会回乡下去了?要不要打电话看看?」
「我不能,她爸爸若知道了这件事,准会杀死我的!」汪舜国想起何父在结婚喜宴上的警告,心中十分懊恼。
「可是这样子也不是办法,总要说清楚呀!」
汪母见他们两个饭吃了一半,跑到客厅去不知在商量什麽,表情又那麽怪异,而且媳妇也好像失踪了似的,一直不见人影。她除了满怀狐疑外,更是满腹牢骚。
「你们两个在叽叽咕咕什麽?梦蝶呢?她到那儿去了?」
汪舜国与鲁少晖尴尬的对视着,默默无言。
「这个家从梦蝶回来开始就不太对劲。唉!为什麽你娶了媳妇,就什麽都不对劲了呢?」汪母盯着儿子,唠叨不停。
汪舜国垂着头不发一语,开门跨了出去。
「你到那儿去?」汪母纳闷地喊。
鲁少晖看看不对劲,急忙跟了出去。
外面雨愈下愈大,雷声也不断轰轰作响。
汪母自言自语:「唉,我怎麽生出这样的怪胎?结婚前还跟我聊上几句,结婚後都懒得理我了,到底那儿出了差错?」
跑出去的汪舜国漫无目的的走在豪雨中,任凭雨水打在身上。他时而狂笑、时而嚎啕、时而嘶喊,想倾泄心中长期压抑下来的感情,最後却无助地跪在大雨中痛哭。 鲁少晖追上来,想扶起他,却被他甩开了。
「不要管我!我该死!我应该惩罚自己。」
汪舜国拨腿跑了,留下鲁少晖愣愣地站在雨中。
何厝厅里,何家父母见大女儿受了委屈似地突然归来,深觉诧异,逼问之下,方知大女儿面临婚姻难题,全家人都陷入哀愁气氛中。
何母气极败坏地踱着方步,何父坐在椅子上,右脚跨在扶手上,闷着抽菸。何小弟不关他事地趴在桌上做着自己的功课。
「那会按呢?想不到红卵的故事也落在阮女儿身上。唉,天公伯无生目哦!」何母愁眉苦脸的说。
何梦蝶坐在一旁啜泣,妹妹何梦虹悄声安慰着。
「我早就跟你讲,叫你目要抓卡金哩,你偏偏要嫁伊。」
何父忍不住了,拍桌子大怒道:「俺去把那个浑小子抓来痛打一顿!妈的!怎麽可以骗俺女儿?」
「打有什麽路用?是你女儿不弄清楚,才会被骗。」何母反而怪起大女儿自作自受。
「咦,你倒帮起那浑小子?」
「我不是帮伊讲话,拢嫁给伊了,还够要按怎样?」
何梦虹乘机插嘴,她可是与姊姊站在同一阵线的。
「离婚嘛!既然这个姊夫不能行周公之礼,重新嫁一个呀!」
「查某囡仔人,没你的代志,爱插嘴黑白讲。」何母怒斥。
何梦虹吐舌做鬼脸抗议,何梦蝶可是一句话也不敢吭,父母亲为她的事已烦到焦头烂额了,她唯有接受他们的责备,毕竟汪舜国是她自己所选择的。
夜晚的山里,犬吠声与猫头鹰咕咕声间歇交错地传来,使静谧的山区凭添一丝诡异的感觉,所幸何家都已习惯这样的夜晚,但对许久未住在家里的何梦蝶而言,却有一份生疏、孤寂的感觉。
看妹妹正埋首作贴布绣,她的心情却沈甸得很。
「看来你家政科是念对了。」她把玩着桌上的碎布料。
「这得要归功於姊姊,当初如果不是你鼓励我,我还不知该如何选择呢!」
何梦蝶像被针扎了一般,怅然所失。
「姊,都是我……」何梦虹歉疚自责。 「干嘛自责?」 「当初我若不鼓励你勇敢去爱,或许你会听妈的劝告。」
何梦蝶苦笑道:「下决定的还是我自己呀!」
「看来,以後我要嫁人就得睁大眼睛哦!」何梦虹顽皮的腔调,让她不禁噗哧一笑。
「在嫁人之前,先把学以致用的专长发挥出来,去市区教学,要不就成立工作室授课及接订单制作生产。像台北的大街小巷中手工艺教室林立,就属你这种科系出身的最吃香。当然,也有半路出家的,只要有兴趣,又学有专精,再加上有恒心,必定可以做得很好。姊支持你,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姊,你真好!」何梦虹露出感激的眼神。
「你的图案剪得很漂亮、很特殊。」她拿起妹妹绣了一半的作品端详着。
「这是创意作品,做好一点,分数较高。」
「好好学!有朝一日,你若当了老板,我投资做股东好了。」她再次鼓励着妹妹。
「打勾勾,说定了哦!」何梦虹天真无邪地伸出手指与她勾指约定。
「你看你都快毕业了,还像小孩子般。」她笑笑地,妹妹在家一向善解人意,她不在,都是靠妹妹协助母亲,怎不叫她疼惜呢?
也因此,姊妹情深,她有了心灵的伤痛,妹妹不畏母亲的责备还护着她,实在教她感动。 倒是父亲,他会不会反目,真的去找汪舜国算帐?这反令她忧心忡忡。虽然汪舜国欺瞒了她,但毕竟他们也是有感情而结婚的,纵然她气愤离家,但却不愿用武力来解决,於事无补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与汪舜国离婚,一来,因为他欺骗了她;二来,她不愿再生活在他自己的心结中。纵使她对他仍有一丝爱意,但她不得不做此决定;要让自己活得快乐,就要痛苦的斩断某些不快乐的事,包括情丝。
就在她为自己下了决定後,第二天清晨,何父把她叫到跟前。
父女俩眺望屋前的山林景色,清早的林内,鸟鸣、蝉声及鸡叫声萦绕於耳,是一种精神享受,然而父女俩却若有所思。
何父坐在藤摇椅上,抽着菸,眼睛瞄向前方树林,低沈道:「身为男人,那个的痛苦俺能了解。」
何梦蝶看了一眼父亲,默默未出声。
「以前在金门当兵时,俺连上有位弟兄被摸上来的水鬼从底下刺了一刀┅┅」
「啊!」她吃惊。
何父冷哼了一声:「大命不死,不过也生不如死。那个弟兄一向自命风流,这麽一刀叫他再也风流不起来了,最後熬不过心理上的煎熬,自杀死了。唉!也许那浑蛋小子是因为爱你才不敢说出真相吧?」
何父叹息地瞄着大女儿,昨夜细思後,站在男人的立场,他仍得为女婿说句公道话。
「爱我?可是他却是有计画的一步步让我走进他设计好的布局中,我可不愿任人摆布呀!」
「唉,这婚事是你自己选择的,现在也只有你自己再做一次决定。俺当初虽有说过,如果你受了委屈就唯他是问,但碰到这档子事,叫我如何和他算帐呢?我想他的心理与生理都已受伤了,何苦再去刺伤他呢?」
父亲为男人,为丈夫作一番辩护,她可理解,但是,站在女人的立场,她也得为自己着想。
婆婆,虽同为女人,却为汪家香火着想;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延续香火的问题,婆婆其实是个好女人。她想,所有问题的症结都出在传宗接代这件恼人的事情上。这次,她临时出走,婆婆不知情,必然怪罪於她。也罢!反正都不想再当汪家媳妇了,何必操这个心呢?何梦蝶自我安慰着。
殊不知,此刻汪母正读着儿子出走後留下来的信,已泣不成声了!尽管鲁少晖在一旁拼命抚慰着,却也无济於事。 汪母跌坐沙发,痛不欲生。
「都是我!都是我逼他的!要不然他可以过得更有尊严一点。」
「伯母,您别难过了!上帝造人,总要有完美和缺憾,人生才有喜怒哀乐。」
「可是我只有这个儿子呀!」汪母悲伤得快泣不成声了,鲁少晖只有不断安慰着她。他并未料到汪舜国会突然留书出走,而且不知去向;汪舜国闷不吭声的这一走,竟要由他来收拾善後,真是可恶!汪舜国真不是个男子汉!不够朋友!他暗咒着。
「少晖,你帮我把舜国找回来,我求你!」汪母似乎手足无措、乱无头绪了。
「伯母,您放心!我一定会的,现在先把梦蝶找回来最要紧,舜国也留给她一封信,必须让她知道。」
「好吧!事到如今,一切都拜托你了。」
鲁少晖果真不负使命,第二天下午他就来到了何家。远远地,他便望见何梦蝶和一个老妇、一个少女蹲在厅前广场分着老姜。
走下斜坡,首先发现他的是何梦虹,她叫了起来:「姊,你看!我们家来了一个帅哥,那人是谁呀?好像不是本地人呀!」
何梦蝶抬头一瞧,鲁少晖已喘气地跑近。她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麽?」
何母讶异地望着大女儿的表情不太对,再看看眼前的陌生男子,等待弄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 「阿母,这是舜国的好朋友,鲁少晖。」
鲁少晖向阿母点个头,转向她说:「跟我回去吧!汪家需要你。」
何母一听,叹息道:「转去啦!转去啦,是命啊,免怨叹。」
何梦蝶略为一愣,母亲是个宿命论者,难道自己要向命运低头?
「姊,我永远支持你的决定。」在旁的何梦虹为她打气道。
谭姊说得对,事情总要有结果,没有男人,还有她自己。她心里既有决定就该去做,在做之前她必须了解整件事情的经过,於是,她将鲁少晖带到幽静的山中寺庙,想问个清楚,两人并坐在台阶上。
「我曾经带舜国来过这里。」目睹旧景,而人事已非,她缅怀道。
鲁少晖深深看她一眼,握紧她。
「八年前,我和舜国都是二十几岁年轻气盛的男孩子,我们常背着心爱的摄影器材,骑着摩托车到郊外去猎景。有一次,我们带着兴高采烈的心情出去,回程时却差一点向鬼门关报到。」鲁少晖的表情显得好沈痛。
「那次在北宜公路上撞上了游览车,当时我们都被弹到山崖下,幸好车毁人未亡,我比较幸运,只有皮肉裂伤跟脑震荡,可是舜国不但脊椎骨断了,还丧失了生育能力。」 何梦蝶听完,心痛地想起母亲说的红蛋故事。
鲁少晖看到她的反应,有些凄楚。
「舜国听到医生的宣布後,捶胸、哀嚎,也挽回不了事实。他不希望他妈妈担心,就一直隐瞒这件事,直到他妈妈老逼着他娶媳妇,才会对你……」他不胜唏嘘地道尽前尘往事,顺便替好友说情。
何梦蝶怅然;如果舜国早先就剖心相待,争取她的信任,在感情的战场中,即使是鲁少晖故意介入,也未必是蠃家。但是,在她对丈夫的感情冷淡之後,又偷听到他们两人的共谋,实在无法再回复原有的情分,现在鲁少晖倾诉出共谋背後的真正隐因,不过让她更清楚问题的症结,并未重燃对丈夫的爱意。
「舜国不是存心侮辱你的女性尊严,是他的爱和自私伤害到你,你原谅他吧!残障的人没有手,会用脚画画写字;而现在医术这麽发达,舜国说不定还有希望可以恢复正常,只要你给他信心,并把他找回来。」
「什麽!舜国他……」她惊愣。
「他不知躲到那里去了,我始终找不到。」
「解铃终需系铃人,如果他一辈子把自己困住,走不出死胡同,任我或是你都无法解除他的心结的。」 「呀,梦蝶,你豁然开窍?」
「我开窍得太慢,才会让你也骗取了我的感情。」她嗔斥道。
鲁少晖急辩:「不!我是真心付出感情,而非骗你!你要相信我,但我又不愿意破坏我们三人的感情┅┅」
「所以你急流勇退?」
「我……」
「你不是挺有自信的,怎麽不敢争取?」她故意挑衅道。
「那是因为我与舜国有约在先。」
「不!最主要是你对我不是真心的,否则你不会答应舜国这样做的。」她固执地如此认定。 鲁少晖想辩解,却被她一句话堵住:「现在说什麽都没用了,我想离婚。」
当天晚上,何梦蝶提着背包与鲁少晖进门,只见汪母一人失神地呆坐在沙发上。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鲁少晖努努嘴,示意交给她自个儿解决,就走回房去。
何梦蝶放下背包,坐到汪母身旁。「妈……」
汪母望了她一下,泪水凄然流下。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很大,我从三十岁就守寡,谁也没问过我需不需要。当然,时代不同了,我不能要求你守活寡。」
她体谅地紧握住汪母的手,此时此刻,她不想再伤人了。
「我陪他熬过二年的治疗与复健,可是并不晓得他┅┅还一直逼他结婚生子。你要怪就怪我吧!」汪母内疚地老泪纵横。
何梦蝶听完,泪水盈眶,却坚忍地忍住了。
汪母也拭去泪水说:「你若想走,就走吧!那一张纸是绑不住什麽的。」
何梦蝶从汪母手上接过一封信,走进卧房,打开信封。抽出信时,抖落一张纸在地上,她捡起一瞧,是离婚协议书,原来舜国也有此意,才会出走。
摊开信--梦蝶:我走了!毋须对我留恋,好好追求你的人生。我只是你生命中感情的过客,你不用再找我,回想我们曾共度的美好时刻吧!你是我的唯一,我竟然无福拥有你,我的自私只会徒增你日後的痛苦,那是我所不愿见到的。我已经做错了,不能再害了你,一切手续我委托少晖代为处理。还记得我们曾一起去找蝴蝶、拍蝴蝶吗?这些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如果梦魂能相遇的话,我会带着你曾经给我的一切,等到下次轮回┅┅
梦蝶泪流满面的捡起地上的离婚协议书,抬头看看满室的纸蝶,回忆起婚前和汪舜国共寻蝴蝶的踪影,不禁哭出声来。
面对阴冷的墙、冷漠无情的灯光,这一刻,她觉得分外孤独无助,但时间会洗刷一切曾走过与逝去的,她必须跳脱出这层愁茧,挥离这种虚乏苦涩的心情。
擦拭眼泪,她定定地盯着离婚协议书。「我不在乎红蛋!我绝不做红蛋下的伤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