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禀明爹呢?」江百万皱眉,「陆先生,有这回事吗?」
陆胜原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见到江离亭跟他挤眉弄眼,慌道:
「是……是这样,没错!没错!」不管是真是假,嫁给江离亭总比嫁给那双猪好。
江百万更加不高兴了,「离亭,儿女婚事怎可自己作主?爹不是说盈儿不好,只是爹早已帮你看中施大人的千金,我们江施一联亲,黑白两道大结合,从此巨浪帮就像猛鬼出洞,不!猛虎出洞,所向无敌啊!」
江离亭仍是严肃地道:「爹不许我娶盈儿,我也不让大哥娶她。」
江万金额暴青筋,「好个七弟,你不是推举孔融让梨吗?」
「盈儿不是梨子,是小弟的心头肉,难道大哥也会割下心头肉送人吗?」
「你……你有了全梨香院的姑娘还不够吗?」
「姑娘们是摇钱树,不可碰、不能摸,否则她们不顺心,不肯见客唱曲,巨浪帮就亏钱了。爹,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这样没错。」江百万点头赞同。
「爹呀!请你一定要为孩儿作主。」江离亭甩下袖子,「孩儿生得晚,巨浪帮赚钱的事业都让哥哥分了,船队、赌坊、镖局、钱庄,我全没份,只得一家小小的梨香院。孩儿不怨爹爹不公,也不敢和哥哥们争夺财产;可我为了调教姑娘,让梨香院转亏为盈,孩儿夜以继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宵衣旰食,案牍劳形。孩儿赤胆忠诚,天地共鉴,如今只想娶盈儿,无奈浮云蔽日,小丑跳梁,笨驴挡路,好比那蜀道难,难於上青天,噫——吁——唏——」
最後三声长叹,久久回响,令大厅内诸人莫不动容,虽然不知道七少爷在说些什么,但是为了巨浪帮,七少爷可真的是劳苦功高啊!
江百万头疼地揉一揉太阳穴,「好啦!万金,你就别跟离亭抢盈儿了。不过离亭呀!盈儿只能当妾,正室还是得留给施小姐,知道吗?」
江万金听得头昏脑胀,只记得他好像听到「笨驴」一词,而父命不得不从,他只能怒目一瞪,「老七,你给我记住!」
江离亭笑嘻嘻地,「多谢父亲大人成全,多谢大哥成人之美。」回头又向陆胜原使个眼色。
陆胜原的衣服已经湿透,汗水仍不断地涔涔流下。
当天晚上,陆家餐桌沉静异常,每个人都是低头吃饭,没有人敢讲话。
外面传来敲门声,吉儿出去应门,带进来的客人就是江离亭。
一见江离亭,盈儿满腔的愤怒立刻爆发,拿起饭碗就往他身上摔,红了眼眶道:「你还敢来?」
饭碗砸到江离亭胸前,溅了他一身的饭菜汤水,饭碗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就好像盈儿破碎的婚姻梦想。
陆夫人忙起身,拿块抹布往江离亭身上擦,「七少爷,盈儿无礼,请见谅。」
江离亭笑着摇头,自己取过抹布擦拭。
陆胜原也劝道:「盈儿,七少爷只是权宜之计,难道你真要嫁大少爷?」
盈儿哭道:「什么叫权宜之计?只要嫁给他们姓江的,都是当妾、做小的,永远让他们欺负,一辈子完蛋!」
「大姊,不要哭!大姊乖乖,不要哭!」欢儿、喜儿不知所措地轻拍安抚盈儿。
盈儿怎么哭了?江离亭心好疼,他只是想保护她啊!
「盈儿,如果你不喜欢我,我绝对不会逼你为妻。」江离亭认真而严肃地道:
「我已跟陆先生分析过了,你若一日不嫁,我大哥就会一日来缠你,搞得你们全家鸡犬不宁。你们都明白他的性情,他必然会使尽各种卑劣手段,甚至是杀人放火……」
盈儿打断他的话,「我们全家马上离开这里,就不怕你们江家的恶势力了。」
「来不及了。」江离亭指指外头,「我大哥早就派人守住陆家,如果我不娶你,而你又逃离县城,他一定会把你抓回来。」
盈儿向父亲求援,「爹,那就把我嫁给随便一个人家,我绝不到江家做妾。」
陆胜原叹道:「随便人家?半途大少爷就抢亲了。就算我们能攀上有头脸的人家,如今谁又敢跟江大少爷抢妻?」
盈儿一呆,「难道……难道……我……」她望向江离亭,眼里尽是悲愤。
江离亭心头抽紧,「盈儿,你爹也同意我的方法。那就是我先娶你入门,杜绝我大哥的妄想。等过个一年半载,我大哥兴头过了,忘记你了,我再送你们全家到外地去,到时候没人认识你,你可以重新再嫁人。」
「我还嫁什么人?」盈儿大哭大嚷着,「嫁到巨浪帮,我还能有清白吗?江离亭,你出的是什么鬼主意?你还不是想藉机污辱我、占有我?你不要脸,你人面兽心、你狼心狗肺、你猪狗不如!娘啊!我不要嫁!我不要嫁!」
江离亭被她的哭声揉得心痛,「盈儿,娶你只是保护你的障眼法,我绝对不碰你……」
「鬼才相信你的话,你们江家七兄弟,没有一个好东西。爹!你怎么不帮帮女儿啊!」盈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陆胜原低头长叹,「是爹无能,才让你出去抛头露面,是爹太懦弱,不敢对抗恶势力!可一反抗帮主,那下场……盈儿,那可是我们一家七口的性命呵!」
盈儿泪眼怔仲,想到巨浪帮的私刑……
「可叹!可叹!我一辈子为巨浪帮卖命,如今帮主竟然不顾我女儿的幸福,可恨啊!」
江离亭无奈地劝道:「陆先生,请你相信我,你和盈儿再忍耐一阵子,我一定送你们离开这里。」
陆胜原又是长叹一声,「唉!如今我还能相信谁?」
「爹呀!不要相信他!」盈儿大叫,转身就哭着跑回房去。
认识盈儿至今,虽然打打闹闹,可江离亭却从未见她悲愤若此。这一次,他真的是伤到她的心了。
要叫她平心静气地接受自己,还有可能吗?
盈儿回到房里,蒙着枕头大哭,娘亲和欢、喜儿好像都在身边劝着,但她听不下,只是一迳地猛哭,直到昏沉睡去。
她半夜醒来,抹了抹脸,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行!一定要吃饱饭才有力气和江离亭作战。
盈儿爬起身,见到月光从洞开的窗户洒下,与她同房的欢、喜儿没有睡觉,两个人正靠在窗台上嘀嘀咕咕。
欢儿抬头仰天,一脸虔诚,「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王母娘娘、灶王爷、土地公公啊!你们要保佑爹爹、保佑大姊,不要让他们被坏人欺负,要让坏人全部死翘翘。」
喜儿接着又搬出她所认识的神明,「关圣帝君、注生娘娘、月下老人、石头公公、齐天大圣、义犬小白、云中飞,你们也要保佑大姊,她不想出嫁。」
欢儿疑道:「等等,喜儿,义犬小白是什么呀?」
「欢儿,你忘了吗?小白为了救主人,结果被火烧死,人们立了一个义犬庙绝念牠,我们不是去过吗?」
「我记起来了!可是,云中飞还没死,他不是神仙啊!」
「谁说一定要死掉才能当神仙?街上一堆活神仙、小半仙,只会看相骗钱,他们哪有云中飞厉害?」
「对!我们要求云中飞,要他来救大姊,打死江万金,打死江百万,大姊就不必嫁给江七哥了。」
「可我还是喜欢江七哥,今天他看到大姊哭了,眼睛也红红的。」
难为两个妹妹为她祈福,盈儿走上前,双手揽住欢、喜儿,感慨地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求神拜佛啊!」
喜儿道:「大姊,我们求云中飞去打死坏人。」
盈儿摇摇头,「他怎么听得到?」
「可以的,他一定可以。」欢儿十分肯定,「爹以前说过,云中飞听到老百姓在呼唤,所以发出正义的怒吼。」
盈儿摸摸妹妹的头,「呵!那只是一种形容,不是真的。」
「大姊,你也说过,坏人一做坏事,云中飞立刻知道。所以大姊不要担心,说不定他今天就去杀那个大少爷了。」
江家父子作恶多端多时,却很少听闻云中飞对付他们。如今一桩小小的逼婚,他又岂会插手?又怎会为她这个小女子出面?
盈儿心中又乱了。
哄欢、喜儿上床睡觉後,她独对明月,第一次发现云中飞的确是个虚无缥缈的人物。看不见、摸不着,想要他来仗义执言,却不知从何求助。这位她所崇拜的英雄,一下子飞得好远好高,留下她在人间炼狱中挣扎,再也无力躲过滔天的噬人巨浪。
第四章
在江万金虎视眈眈地监视下,江离亭和陆胜原为婚事而忙碌准备。
两个月後,盈儿满十八岁,在一个下着大雨的良辰吉时,正式嫁到江家。
一落轿,地上正好一个水坑,媒婆才喊着「不要踩水了」,盈儿一双红绣鞋已用力踏下,踩湿鞋袜,溅起好高的水花,连裙摆也弄湿了。
反正已是瞠进巨浪帮的浑水,还怕这一小滩污水吗?
新房中,盈儿的脸蛋藏在红头巾之下,她看不到未来,只能看到十只被绞得红肿的手指。瞧着指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她眼睛一酸,隐忍一天的泪水忍不住簌簌地流下。
泪水一定洗坏了脸上厚厚的粉妆,但盈儿不管了,也许待会儿江离亭见到会不高兴。哼!不高兴就不高兴!他早就知道她不喜欢他,而她也是为情势所逼,迫不得已才嫁给他,他怎能期待她的新妇笑容?
他出的是什么鬼主意?娶她就是保护她?不可能的!他之所以要娶她,不外乎乘人之危,满足他一己的慾望。
在江家屋檐下,他还能遵守不碰她的诺言吗?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把一片上好的红缎糊上白花花的粉渍。
门外有脚步声接近,江离亭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丫头怎么守在这儿?不进去陪七奶奶聊天?」
「是她……她要我们出来的。」
「哦?我的新婚妻子在里头玩什么花样,要给相公一个惊喜?你们忙了一天,下去休息吧!」
江离亭打开门,仔细地下了门闩,背着手,慢慢踱到里间,果然一眼望见一身喜气的新娘子坐在床畔,那个瘦弱的身影,正是他想保护照顾的小佳人呵!
「盈儿妹妹,累坏你了!」他走上前,轻触她的红头巾,见她身子微颤,柔声笑道:「别怕,我是你的离亭哥哥。」
站在她身前,闻到她的脂粉香味,他凑鼻到红头巾上,「嗯!庸脂俗粉,你还是不要涂粉抹脸的,徒然遮掩了原来的清香。待会儿我替你擦脸,恢复你清清秀秀的脸蛋。」
他坐到她身边,感觉她颤抖得更剧烈了,见她捏着红肿的指头,他心一疼,毕竟她不是心甘情愿嫁过来的!
轻轻揭了头巾,粉颈低垂,却是泪痕纵横,神情哀切,睫毛上犹沾着晶莹的泪珠,随着身子的轻颤,泪珠如断线珍珠,又是一颗一颗滚落。
「唉!盈儿!你该不会是喜极而泣吧?」江离亭逗着她,摺起红帕,想为她揩拭眼泪,但盈儿身子一缩,避开他的手。
江离亭自讨没趣,只好又自顾自地道:「是娘子怕羞吗?来,我帮你把凤冠摘下。」
他先取下自己的帽子和红花,解去身上的累赘,靠得盈儿更近了,而盈儿只能低下头别过脸。
「我拿了。」江离亭轻扶着盈儿的凤冠,缓慢地从她头上拿起,几缕发丝被牵扯而起,他一手拿着凤冠,一手轻轻拨开了。
盈儿可以感觉他动作的轻柔,也感觉他前所未有的柔情语气,但她就是不喜欢这个人,她就是讨厌他的轻佻,更恨他的落井下石。想到一辈子将葬送在暗无天日的巨浪帮里,她就好恨!
「盈儿妹妹,你为什么还在发抖?」江离亭把凤冠放在桌上,到水盆前拧了一条巾子,「唔!这水还是温的,来,我帮你擦擦脸。」
手还没碰到她的脸,盈儿突然叫道:「别碰我!」
江离亭的手停在空中,「这……我可为难了,不碰你,要如何擦掉你脸上的残妆?」
「你说过你不会碰我,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我只是帮你擦脸嘛!」原是想逗她开心,这才用一贯的玩笑口气和她说话,怎知这次她真的生气了!
算了,坏人做到底吧!江离亭又伸手向她脸上抹去,「就算你不幸嫁给我也不要这么激动嘛!看!哭成一张大花脸。」
盈儿立刻抢过手巾,用力在脸上擦拭,抹掉厚粉,拭去胭脂,擦了又擦,把一方洁白的巾子擦成一块花布。
看到她擦得满脸通红,江离亭忙叫道:「好了,好了,快擦破脸皮了,我娇滴滴的小妾可不能破相哟!」
「破相又如何?反正你只是要我的身子!」盈儿终於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满是恨意。
「得不到你的心,要你的身子有什么用?」江离亭拿过巾子,亦是定定地看着她。
盈儿心头一震,因为她看到一对疼惜的眸子,那眼里写着专注。不是往常的轻浮,也不是在梨香院里的笑脸,他是认真的吗?不,他不可能认真,他向来就是一副大情圣姿态,任何肉麻话都讲得出来,她又何必把他的话当真!
可是,眼前的江离亭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她以为是嫁给另外一个人,一个愿意爱她、呵护她的好男人……
事与愿违。盈儿低头抹泪,不再说话。
江离亭愣愣地望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回神过来,「该睡了。」
盈儿坐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等待最难堪的时刻到来。
出嫁前,娘亲还是告诉她夫妻闺房情事,因为爹娘也不相信,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江离亭怎可能遵守不碰她的承诺?
娘哭着跟她说,嫁给七少爷,已是最不得已的上上策,总比跟着又丑又凶恶的大少爷好。七少爷是帮她,也是帮她娘家!
盈儿又流下眼泪,如果她的牺牲能换来全家的平安,她是愿意的。
「哎呀!」江离亭忽然大叫一声,「你的鞋还是湿的,来,我帮你脱鞋洗脚,让你睡个好觉。」
他说着便端过水盆,又拿了一条乾净的巾子,蹲到床前。
盈儿不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样,难道这就是所谓「前戏」吗?
江离亭蹲在她身前,先是捧起她的左脚,脱下她的红绣花鞋,再扶着她的小腿,慢慢褪下白袜,随着布履的滑落,一只柔软细白的脚丫呈现在他眼前。
小心翼翼捧住纤弱的脚掌,他不禁轻喟着,「好!自然天成!可惜冰冷了些。」说着便把她的左脚放下,再去脱右脚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