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儿安抚母亲入睡後,疲惫地回到房间。
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天,吉、庆儿拟好诉状,却没有人理睬,还差点被捉去打二十大板。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恐怕明天就得贿赂狱卒,去大牢见父亲最後一面了。
盈儿抹一抹泪,见窗户开着,回头一看,欢、喜儿不在床上,她吓得又打开窗户张望,还是不见人影。一转身,桌上平空跑出一张纸,字迹工整,像是坊间印书的标准字体,盈儿赶紧拿起来读了。
陆家兵分三路离城计划:一、欢喜先行;二、明日松柏寺上香;三、午时寺前有一黑马车等候;四、夫人盈吉庆速上;五、二日後陆先生脱困,六,前往会合。因贵府人口众多,为避人耳目,故出此策,欢喜平安
无虞,勿虑。
是云中飞!盈儿颤抖着,泪水扑簌簌掉下,落在那朵熟悉的云上。他真的来救我们了,他知道爹是被陷害的,他要为陆家仗义执言了!
翌日,盈儿和吉、庆儿商量,决定按照云中飞的指示进行,不管是真是假,看在那朵云的份上,他们相信了。
来到松柏寺,因吉、庆儿面貌相同,为了不惹人侧目,盈儿叫吉儿在外头等候马车,她和庆儿则搀扶娘亲迳向大殿上香。
松柏寺香火鼎盛,人潮汹涌,门前小贩云集,车水马龙。看来云中飞选择松柏寺不无道理,这里马车行人来来去去,又有谁会注意到他们一家人?
盈儿拜过佛,持香准备到寺外香炉,却迎面碰上江万金和他的夫人。
江万金高兴地道:「盈儿,一个人来松柏寺啊?」
江夫人不高兴地打量盈儿,「她就是盈儿、你想娶的小妾?」
江万金道:「她现在是我们的弟妹,你们妯娌间要好好相处。」
「死鬼,不用你教三从四德。你自己花心好色,染指弟妹,被云中飞摔个半死,我和妹妹们都拍手叫好。」
「死贱人!你喜欢当寡妇吗?我偏不死,偏要再娶十个小妾,让你先气死。」
「哼!你不要以为巨浪帮就了不起,我爹是朝中武将,你敢惹我生气,我先教爹炸沉你的船!」
谈到岳父,江万金就气馁,但他不服输,「你爹炸一艘,我就要你们赔一艘,赔到把你卖掉。」
盈儿不想听他们夫妻吵架,远远看到山下吉儿在向她挥手招呼,他身边停着一辆马车。
「盈儿,你要去哪里?别走,我有话跟你说。」江万金不顾後头的母夜又,扯住盈儿的臂膀。
「我去插香炉。」盈儿扬了扬手上的清香,差点烧到他的猪头。
江夫人哼了一声,带着丫鬟入寺烧香,江万金低声和两个手下嘀咕几句,随之走进寺里,而那两名手下却是在原地监视盈儿。
糟!怎么办?盈儿在香炉前合十膜拜,对身边的母亲念念有辞,「娘啊!假装不认得我,有人在监视我,我走不掉,马车来了,你和庆儿先走。」
「盈儿!」陆夫人喊着。
「快走,不然一个也走不了了。」
庆儿会意,拉着母亲,低声道:「大姊小心,云中飞一定会帮你。」
盈儿眼睛酸酸的,「快走吧!你们保重。」
盈儿继续合十念佛,香烟袅袅间,她注视母亲和弟弟上了车,抬头向她这儿张望一下,踌躇片刻,终於走了。
盈儿舒了一口气,江万金的声音又在後头响起,「盈儿,还在拜啊!」
「我拜神关你什么事?」
「你是来拜你爹吗?真可怜啊!明天就要处斩了,难得他是一个好人,不过你放心,我已经乐捐三十两。还有……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
「可爱的小辣椒,当然要浇水呵护了,我那七弟不吃辣,只爱吃梨香院的小嫩桃,白白辜负你这上好货色呵!」
盈儿正色道:「大少爷,这里是佛门净地,请你不要胡言乱语。」
「呵呵!」江万金拉过盈儿,两个手下随即掩护在後,「我家那个死贱人吃素去了,我可不吃素,我要吃辣椒。」
他们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劫人?盈儿吓得大叫,但立刻被掩了口,两脚不由自主地被拖行,江万金逢人便道:「是我家跑掉的丫头,要抓回去教训教训。」
众香客看到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出面质问,就眼睁睁地看江万金把盈儿拖进他的大轿。
盈儿的嘴巴被用力捂住,身体也被另一只大手抱在怀里,她拚命扭动身子,感觉轿子摇晃起动,她更加惊恐地乱踢。
江万金抓紧盈儿的两手,用两脚箝住她的双腿,「别踢,待会儿踢坏,又要害我花一笔钱整修。」
盈儿大口喘气,「江万金,放开我!」
他凑近盈儿的唇,「小辣椒,我马上让你叫不出来,後山那儿清幽,我们去那边快活。」
「救命啊!」盈儿拚命别开脸,手指乱抓,却不小心扯开了江万金的衣服。
「嘿嘿!你等不及要帮我脱衣吗?」他嘟起嘴,就要亲下去。
咚!咚!咚!有人在敲轿顶,敲得江万金眼冒金星,轿子也停下来了,他大怒,「做什么?继续走啊!」
「大哥,盈儿在里面吗?」竟是江离亭。
盈儿听到江离亭的声音,忘情哭喊道:「江离亭,快救我!」
江万金死命抱住盈儿,「闭嘴!」
江离亭掀开轿帘,咦了一声,「盈儿,干嘛跟大哥挤在一起?不热吗?」
江万金白他一眼,「我帮你送她回去。」
「怎敢让大哥奔波?」江离亭又用力敲几下轿顶,「大哥,你实在太有份量了,这顶轿子早已撑出裂缝,盈儿挤在里头,万一待会儿轿子坏了,你该不会向我收修理费吧!」
当江万金还在头昏脑胀时,又听到一声暴雷,「死相公,你要去哪里?」
江万金连忙把盈儿推出轿外,他的夫人正好率丫鬟赶到。
「我就知道你存心不良!叫你吃素,一转眼就不见人影,原来跑来诱拐弟妹。」江夫人把盈儿推还给江离亭,站在江万金轿前,一对肥奶子往轿子里挤,「来呀!我也要坐你的轿子。」
「坐不下呀!」江万金推着她松垮垮的肉丸子。
「盈儿坐得下,我怎么坐不下?」说完,一转身,以山崩地裂的姿态,肥臀一坐,压住江万金的腿。
江万金发出惨叫,进退不得,虽然他手脚还有点功夫,但他夫人虎将之女,凶起来可是惊天地泣鬼神,可不是吗?她的手已经扭住了他的耳朵……
江离亭笑着放下轿帘,向轿夫道:「起轿吧!」
四个轿夫愁眉苦脸,艰困地抬起超重而沉甸甸的大轿,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而去。
盈儿揉着方才被捏痛的手腕,愣愣地掉泪。这一折腾下来,娘和吉、庆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独留她一人……
江离亭心疼地为她拢拢乱发,「别怕,没事了。」
盈儿缩开身子,「不要碰我!你……你怎么会在这儿?」难道她真的逃不过江家人?若江万金不来,江离亭还是会来,她终究还是走不掉。
「嗯!路过而已,顺便来求支签,正好看到大嫂在找大哥。」
「这么巧?」
「老天注定要我保护你吧!」江离亭好想抱住她那因惊吓而颤抖的小小身子,可是又怕她生气,「盈儿,不要走,跟我回去。」
「走?我要走去哪里?」盈儿警戒地望向江离亭,怕他知道陆家已离开之事。
江离亭搓着手,「我是说……以前我说要送你走,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走,我也不想再让你嫁给别人……」
一旦她真的要走了,他忽然难舍难放,就像剜下血淋淋的心肝,心痛难忍。
盈儿却是另一个想法,「江离亭,你终於露出狐狸尾巴。说什么权宜之计,娶我就是保护我,结果我还是受到欺负;说要送我们走,迟迟不送,害得我爹被陷害,现在你又说不让我走。」
「我没骗你!」江离亭黯然道:「是我失算。」
「别再找藉口了,反正从头到尾,就是你的骗局!」
「唉!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个恶人吧!」江离亭苦笑着,「你如果要走,我也不会留你。」
江七少爷竟然也会叹气?盈儿如见天下奇观,可心底怎有一丝丝不忍呢?「怎样?我偏不走,我偏要和巨浪帮的恶势力对抗。」
「蚍蜉撼树,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江离亭,够了,你儒弱无能,我这辈子永远看不起你!」
不!江离亭暗想,有朝一日,他会让她爱到心坎底!
***
死囚牢中,陆胜原兀自哀声叹气。明天就要处死了,他胡里胡涂活了四十几年,为巨浪帮卖命二十五年,如今就要胡里胡涂死了。
这辈子唯一不胡涂的事,就是娶了盈儿她娘,然後生了五个好儿女。可是六百两银子,还不够他们过下半辈子啊!
吉、庆儿要进京赶考,需要盘缠;欢、喜儿仍需教养,也得存点嫁妆,还有盈儿她娘……还是找个人嫁了吧!
盈儿嫁给江离亭,日子应该还过得去,可江家人心险恶,生存不易啊!
此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闪至,陆胜原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那个黑衣人正在开牢房门锁。
黑衣人走进牢房内,立即放下肩上的人,低声道:「快更衣。」
陆胜原愣住,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陆先生,快!」黑衣人丢给他一套衣衫,「脱下囚服,换上新衣。」
陆胜原如梦初醒,赶紧解下单薄的囚服,手忙脚乱地换上一套农夫衫裤。
黑衣人拿过囚服,为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穿上,再把那人移到靠墙的暗处,顺手在墙上画了一朵云。
「哈!云中飞!」陆胜原喜出望外,正义大侠终於来救他了,他可得瞧清楚云中飞是何方人物,回去好明白告诉盈儿她娘。
然而云中飞一身黑衣,脸上也是一块黑布,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精光,好像有点眼熟,等等,那声音……
「你?」云中飞不待陆胜原说话,就把他扛到肩上,低声道:「不要乱动、不要出声。」
陆胜原知道他来救命,乖乖地让他扛着。只见云中飞轻声踏出牢房,再锁上门,飞快掠过其他牢房,来到守卫的狱卒身边。
那两个狱卒趴在桌上昏睡,云中飞将钥匙挂回去,又是飞身掠出,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跃上屋顶,照着他日前勘查所画的地图奔走,约莫两刻钟之後,云中飞将陆胜原放在城外一间农舍外,牵过一匹马,递过一包东西,「陆先生,这是三千两银票和碎银,你骑马往南,中午到南门客栈,你再买马往西,晚上投宿西门客栈,明天再往南,碰到大江後,雇船往西,行走一日上岸,你的家人就在集贤村等你,我已叫吉、庆儿准备,然後你们全家再趁夜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陆胜原只顾注意那两只眼睛,忍不住满腔疑问,「你怎么会武功?我从没看过你施展武功啊!」
「陆先生,我说的路线,你都记住了吗?」
「呵,我记住了,就是集贤村嘛!」陆胜原跳上马,「我也记住你了。」
云中飞又道:「还有,盈儿来不及离开,你不要担心。」
「我不会担心了!」陆胜原虽是惊魂未定,却已大大放心,「你一定会保护她,她如果知道是你……」
「陆先生,快走吧!」云中飞在马上一拍,不再让陆胜原寒喧下去。
看看月色,他也大大喘口气,再飞身往城里而去。
天晓鸡啼,死囚房的两名狱卒打个呵欠,伸个懒腰,不约而同大呼一声,「睡得真舒服!」
两人对看一眼,「什么?你也睡了?」
「谁叫你喝酒?你那是什么酒,让人这么好睡?」
「是你自己说要喝的,你切来七八斤卤肉,吃饱撑着,眼睛一闭,两腿一伸,就睡着了。」
「你当我死人啊?快巡视一下,不要教人逃了,不然就拿你去充数。」
数了数人头,还好一个也不少,两人暗自侥幸,交完差又回家睡觉了。
近午时,提出犯人「陆胜原」准备绑赴刑场,只见他萎靡低头,始终不说话,死前酒菜也不吃,狱卒们看到肥鸡醇酒,顺手私吞加菜,再推着死囚出去。
午时三刻,监斩大人朱皎澜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心只等待接下来的豪华宴席。这次他为巨浪帮解围,劳心劳力,总算江百万感恩图报,为他准备一桌鲍翅燕参的十全大补席,以滋补他形销骨立的身躯,听说席设梨香院,还有美妙的曲儿可听呢!
朱皎澜不耐烦地瞧着日晷,嚷着,「好了,验明正身,斩!」
刀起刀落,俐落乾净,犯人也不喊冤。
盈儿在场外看完这场闹剧,她不知道是谁代爹而死,只知道云中飞确实是把父亲救出来了。
今早没有听到任何越狱劫囚的消息,她心中惴惴不安,只怕云中飞食言,未能救出父亲,待她到刑场一看,才知道人犯已经被调包了。
盈儿一路走着,开开心心地笑了。
朱皎澜喝了一口酒,皱眉道:「是谁在外面笑,打扰本官听曲雅兴?」
江离亭脸色一变,「请大人见谅,是草民的小妾,她父亲刚被处斩,是以得了失心疯,笑个不停。」
江百万怒道:「还不送她回去,在这边吵闹?」
朱皎澜道:「江帮主请勿动怒,看来她父亲为贵帮牺牲,死得壮烈,死得其所。你听,她的笑声多激昂,是为死者的赤瞻忠贞而狂乐;再听,她笑中带泪,是为死者哭泣悲号,感叹其牺牲殒落,流芳巨浪照日月啊!快!快备纸笔,本官要写下一首七言绝句。」
江百万偷偷揉着太阳穴,痛苦地点头附和。而江离亭则抱住肚子,竭力克制不要笑出声,拿过文房四宝,「朱大人请写,草民先出去劝慰小妾。」
掩了门,江离亭先躲到花丛狂笑三声,却被花粉呛了一鼻子,擦擦脸,这才走到凉亭边,「盈儿妹妹,你还笑啊!」
「我开心,不能笑吗?」盈儿瞪他一眼,却是笑靥如花。
其余几个姑娘也说,「陆先生没死,盈儿姊姊当然开心了。」
江离亭惊喜地道:「怎会没死?他不是已经……」他做个杀头姿势。
紫薇道:「七少爷,你千万别说喔!是云中飞帮忙的。」
「哇!这个云中飞真是厉害,是怎么回事?」
盈儿露出多日来难得的笑容,「江离亭!你可别说出去喔!否则我就撕碎你的嘴!」
终於恢复盈儿本色了。她又提醒道:「你爹要你去收屍,你可不要露出马脚。」
「放心,我狐狸尾巴也会藏好。」
「还开玩笑?我爹出事,你不帮我,现在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江离亭,在你爹面前,你可得遮掩得天衣无缝。」
「没问题,只要盈儿妹妹高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