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冷冷视着那个木刻雕饰,我迟迟没有伸手开启机关。
是的,我没有勇气。
再看见那个女人一眼、再看见那幅画一次——
我会崩溃。
门外脚步声传来,铿锵有力,沉稳又不急不徐。
我朝声源处望去,门开了,竟是老头。
“真是稀客,有什么事?”我只是淡淡地道。
换作平常,我可以从容地和他过招,但现在,我已经没那个精力,也没心情了。
老头没说话,脸上的严厉高傲不变,刻板冷硬的五官没有表情,他只是缓缓的,走到
我面前坐下,一双眼直直盯着我。
“出个价。”他吐出三个字,冰冷无情的。
我讶然回视,不解。
“你要多少才肯离开这里?”老头苍哑的嗓音没有温度,“我可以答应给你一笔钱让
你走——条件是你得把孩子留下。”
我这回听懂了。
“你向来都这样的是不是?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我冷笑,忍着心底陡然而生的
怒火。
我并不意外他会知道我怀孕的事,但他的做法却让我不屑至极。
“何必装清高?”老头扯着嘴角,神情却带点微微鄙夷,“我可以让你在这里待到生
产,但孩子一出生,你就得走。”语气里彷佛是做了多大的让步和恩慈。
他希望我怎么反应呢?叩首谢恩吗?
错了,我只想敲破他那颗只装着无用细胞的头。
“你以为用钱就想打发我?”逼回眼中的泪雾,我强迫自己笑出声音,“真是可笑。”
在同时,却感到无比悲哀。
孟雨柔呀,你被糟蹋得可真是彻底了——
“你仍嫌不足?未免太贪得无厌!”老头挑起眉,提高了音量。
“你的话不仅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自己;”我只是瞪着他,冷冷的。“请别欺人太
甚!对于你,我已无话可说。我并不想多费唇舌、浪费任何时间和一只远古动物周旋,请
出去。”
“你……哼,我就看你神气到何时!”老头气得嘴角抽搐,随即傲然愤怒地起身,掉
头离去。
门板被用力摔上,把我硬撑着的坚强伪装也震垮。
深沉的无力和疲惫缓缓蔓延全身。
我闭上眼,环住身子,将自己绻缩起来。
明明外头的阳光灿烂,为什么我还感到寒冷?
起身轻轻打开窗子,期盼着新鲜空气能让我不再感到窒息的痛苦;冷不防那片白玫瑰
园映入眼中,我几乎是惊得立刻逃离窗口——
我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摆脱不了这个梦魇。
即使她走了,却始终没真正离开过……
我跌坐在床上,回想着这荒谬的一切。
一向没吃过亏的我,这回是狠狠的栽了。
被人吃干抹净,还被骗得不知不觉。
我孟雨柔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我恨恨地扯出笑,风承烈,可真有你的……
敲门声又起,艾莉开门走了走来。
“吃点东西吧,雨柔小姐。”她嘘寒问暖的态度一如往常,让我的心注入些许温暖,
“别忘了你现在要照顾两个人的身体哦,愈来愈瘦怎么行呢?”
我只是默默地吃着她送来的餐点。
即使我现在一点食欲也没,但仍是逼自己将食物吞下。
说的对,我不能任性,再怎么样都不该委屈肚里的宝宝。
“唉,这件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吧?”艾莉忽然轻叹。
我动作一僵,翻搅的胃几乎让我想吐出嘴里的食物。
她缓缓抬起头,见我已喝掉大半杯的牛奶,眼里忽然光芒一闪。
“我说过的,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哪,雨柔小姐,和温柔婉约的少夫人是完全不同
性情的人,却同样让人情不自禁的喜欢上……”
“艾莉,你想说什么?”我忍不住皱起眉。
她的话太诡异,让我感觉不舒服。
她没回答我的话,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子,轻道:“少夫人最喜欢白玫瑰了,
少爷为了她,特地建了一个玫瑰园,还请园丁每天细细呵护照料着,耗费好大的时间和工
程呢。”
“别再说了。”我放下餐具,再也食不下咽。
我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话,她明明知道我不爱听,又何必刻意提起我的痛处?
今天的艾莉太奇怪了。
随后,她转过头对我一笑,“我每天都会剪一束玫瑰到她房里;你知道吗?雨柔小姐,
我最喜欢看着少夫人抱着白玫瑰时的笑容,好满足,好美丽——”
艾莉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而笑着。
那笑容却让我颤栗。
只因那抹甜蜜的笑容里,有着明显的、藏不住的恋慕——
不该出现在艾莉的脸上啊。
她对伊莲娜……我因这样的想法而心惊起来。
艾莉关上窗子,缓缓朝我走来。
我却备感压迫,心中突生的危机意识告诉我情况不对。
然而甫一起身,一股莫名而不寻常的晕眩让我脚步颠簸。
“不可以唷,雨柔小姐,你应该要好好睡一觉的。”艾莉清秀的脸上挂着笑,眼神精
亮无比。
“你……”我惊惧地瞪着她,又看向桌上的餐点,顿时全明白了。
她下了药?但这是为什么?
“唉,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懂?”艾莉的神情变得黯然,幽幽叹息,“你们眼里只有少
爷,为什么总不正眼看看一直陪在你们身旁的我呢?”
我张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耳里所听到的——
只是愈来愈沉重的眼皮逐渐不听使唤地闭上。
我软软地向后倒,仍咬着唇,努力保持清醒。
“这不能怪我的,都是少夫人的错呀。”我感到艾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她怎么
可以怀了少爷的孩子?她明明知道我那么在乎她……”
“你……你说什么?”我骇然问出声。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
“我只要一直看着她幸福的笑容就够了,可是她不该怀孕!”艾莉的眼神忽然变得狂
乱,“怎么可以?我不能容许她和男人有了孩子!那不是我所喜欢的少夫人啊。”
说着,她忽又笑了起来,“只要孩子没了,少夫人就还属于我——我只是很轻、很轻
的一推而已,因为我舍不得让她太痛……”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脑中哄乱一片。
不是的,这不是我熟悉的艾莉……
“你也一样啊,雨柔小姐,为什么感受不到我的心呢?每次看着你和少爷恩爱的模样,
我就好嫉妒——却还得做戏地假装很为你们开心……”
我感觉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昏沉的脑袋几乎已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疯了,疯了——
“放……开我……”我用尽力气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我不会放的,雨柔小姐,我已经失去了少夫人,只剩下你了……”
在失去意识前,我只能听见这微弱的声音,隐约飘入耳里。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充斥着不安和黑暗。
想醒来,却睁不开眼。
在现实和幻境中游走,我迷惘地徘徊,找不到出口。
我听见了声音,很轻很细的呢喃。
彷佛在遥远的一端,却又好似近在耳畔。
看不到影像,却感受得如此清晰。
细腻的触感抚过我的发,蜿蜒而下。
是令人颤栗而想抗拒的。
心慌欲逃,却动不了。
头痛欲裂,身子冰凉,又燥热无比。
声音也被冻结,虚软无力——
前方依稀有点点亮光,却抓不住。
随即,又一波黑暗淹没。
隐约,传来巨响,将我拉回些许神智。
不同的声音交错,愈加清晰。
感觉身子被搬动,沉睡的感官知觉开始苏醒。
低吼声,好熟悉。
逐渐增强的亮光缓缓驱走了黑暗,我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烈……
当我终于能睁开眼,不知已过了多久。
模糊的视线逐渐转为清晰,一张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
我眨着眼,环视这间房,宽敞、洁净,由窗外透射而入的阳光让空间温暖明亮,却仍
掩不住一股淡淡的、飘散在空气中的特殊气味。
我满心疑惑;我怎会在这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艾莉呢?
她的脸孔浮现在脑海,我心一悸,心情复杂万分。
怎么会呢?我仍不敢相信我所得知的真相。
“这里是医院;你的药效已退,感觉还好吗?”那陌生人走近我,“我是医生,你现
在的身体非常虚弱,需要补给营养才行……”
说着,他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我听得懂,医生。”我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回答。
“非常好。”他满意地点头微笑,“我还以为得等你丈夫回来,我们才能沟通呢。”
“丈夫?”我因这字眼而皱眉。
“哦,是风先生。”这位年轻医生很有耐心地向我解释,“是他把你送来医院的——
可惜你没瞧见他紧张的神情,你们感情真是好。”
闻言,我只是低头不语。
烈提前结束行程回来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伊莲娜、怀孕、艾莉……一连串的事已让我精神疲惫不已。
“还有,我们诊断的同时发现你已怀有身孕,正准备向你丈夫道贺……”
“不要!”我心悚然一惊,反射性地轻喊。
医生讶异地住了口,视着我。
“呃我……我的意思是……我想……我想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可以吗?”惊觉自
己的反应过烈,我掩饰地努力让僵硬的嘴角扬起自然的弧度。
“啊,这是当然。”医生立刻不疑有他地点头,“那你好好休息。”
直到他转身离开病房,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轻轻下了床,头还有些昏眩。
我支着墙想站起身,同时听见门被开启的声音,甫一抬头,便落入一个坚实的熟悉怀
抱里。
“你在做什么?怎么不好好躺着?”烈轻斥着,将我重新抱回了床上。
鼻端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想起了有个女人也曾这样被他搂在怀里轻柔呵护着,我忽然
心酸起来。
刚才医生的话犹在耳际:正准备向你丈夫道贺。
丈夫?呵,是啊,他是别人的丈夫……
“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烈紧张地看着一言不发的我,“我再去请医生过来
一趟……”
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我拉住了他,摇头。
“我怎么会在这里?”心情沉重复杂地看着他,我轻问。
他坐回了床沿,迷人的绿眸依旧深邃,我哀伤又依恋地望着,忍不住伸出双臂环抱住
他,抵挡那股莫名冲上的空虚。
“幸好我及时赶到……”烈似乎仍心有余悸,将我按在他胸前。
我闭上眼,察觉他的心跳频率不如以往沉稳规律。
他在害怕——是为我吗?
苦涩的笑轻轻泛开,烈呀烈,我真的一点也弄不懂你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艾莉她居然……”烈的神情有些不敢置信,“我竟还把她安排在你
身边,老天……”
我抬头看着他心焦又自责的脸庞。
他显露而出的情感是那样真实而强烈,若非那石室给我太大的震撼,我简直要以为伊
莲娜的事只是我的幻想!
“我比预定的时间提早回来,只是没料到门一开,竟看见艾莉手里拿着刀——就只差
一点,就要刺中了你……”
在同时,我看见他右手掌包裹着白纱布。
我快速执起他的手细看,是新伤。
“没什么,只是小伤,别在意。”他不在乎地笑了笑。
我却喉头一哽,已经明白。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烈为了夺刀而发生的惊险画面。
“我不是说了没事?不用担心。”他柔柔在我唇上轻吻,“我已经将艾莉送走,她再
也不会回来了。”
“她……有没有说什么?”我迟疑地问。
烈缓缓摇首,“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非常怨恨,问我为什么总要夺走她的爱——这
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晓得她有同性恋倾向……”他苦笑,将我揽得密不通风,“幸好你没
事,柔,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温柔怜疼的话语如今听来,虽万分感动,却有着更多的心痛。
“烈。”我轻轻捧起他的脸,深深望进他的绿眸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好爱、
好爱你?”
他微笑,拉下我的手,那笑里却带着担忧,“怎么了?你有些不太寻常,我不在的日
子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摇头。
“真的没事?你的脸色好难看;柔,你有什么事瞒着我?”烈细细审视我,我几乎被
他轻柔的目光击败,“这不像我认识的你,我熟悉的孟雨柔一向是开朗又坚强的,不是
吗?”
闻言,我淡淡扬起一个极浅的笑。
“我们回去吧。”我轻声说。
是的,事情总该做个了断。
我决定为自己再赌一次。
筹码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说过,在爱情里,我不当第二,只要唯一。
而且,我痛恨欺骗——
若输了这场赌局,我会远远的离开。
即使付出的爱已收不回来,我还是不会回头。
因为在心已破碎、爱也涓滴不剩的时候,我仅存的,只有最后的尊严。
那是唯一让我能潇洒离开的勇气。
就如你所说的,烈,我是最坚强的孟雨柔啊——
第九章
于是我离开了。
结束了最后的一夜激情,没带走任何东西,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甚至不敢看身旁尚在沉睡的烈一眼。
非常狼狈的,落荒而逃。
当跨出城堡的第一步,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空虚。
我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遥视远方,目光是坚定而无犹豫的。
将背后的巨大阴影远远抛在身后,我挺直背脊,迈开步伐。
没有迟疑,没有回头。
我把自己的思绪清成空白,什么也没想,只是依着心中唯一残存的意念——走,走得
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即使所有的一切再也回复不了当初、即使已将心遗落在这里,我还是得离开,没得选
择的。
我几乎没有思索,订下回台湾的机票。
长长的飞行途中,身心皆感疲惫,却无法合眼。
将手轻轻覆于腹上,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对不起。
不能给他一个健全的家,我不能否认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
可是请原谅我的自私,这个孩子是我仅有的一切——
漫长的空中行程终于结束。
当一踏上睽违已久的台湾土地时,我竟整个人恍惚起来。
熟悉的语言、熟悉的黑发黄肤、熟悉的拥挤人潮……
当所有再熟悉不过的一切袭卷住我,我却彷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般无法呼吸,只能张口
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回来了,这里是台湾。
霎时,在意大利的一切,瞬间在极度清晰之后,迅速变为模糊。
我终于领悟到,全部都过去了。
威尼斯、城堡、还有那个已深深烙进心中的人影。
都过去了。再也不可能重来。
一阵酸楚猛然窜上,眼泪以我不敢置信的速度滑下。
快得让我莫名,措手不及——
在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毫无感觉。
心已死,早已变得麻木,失去情绪感应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