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蔷……」丁培允在一旁彷佛想说些什麽,却让靳仲骐的声音打断。
「不,我们不急救。」深深地看了眼蓟志昌苍白的脸,靳仲骐的表情极其严肃。
「对不起,麻烦你们快点作最後决定,好不好?」医生紧急发表意见。急救的黄金阶段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再拖下去,就算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仲骐!」蓟芷蔷急得快疯了,她激动地抓住他的领口,情绪紧绷到临界点。
「救他!救救他!他是我爸爸啊!」控制不住地,她红了眼,脸色却异常苍白,斗大的冷汗滑下双鬓。
靳仲骐凝重地盯著她泛著血丝的大眼,他咬紧下颚,声音哽咽。「就因为他是你爸爸,所以……不急救。」
就因为蓟志昌是她的父亲、他的岳父,所以他不得不尊重他的遗愿。
或许芷蔷会因此怨他、气他,但总有一天她会懂的;因为不论怎麽说,她都该比他更了解蓟志昌的脾气,只因她是蓟志昌的女儿,最重要也最放不下心的女儿。
但蓟芷蔷却完全误会靳仲骐所表达的意思。他的话犹如晴日雷声起,结结实实地炸毁了她的心、她的情,几乎将她所有的血液在短短一瞬间内全数掏空。
她虚软地退了好几步,直到丁培允稳住她的肩,支撑著她,她才不至於当场昏厥。
「我、我没想到你竟然……这麽恨我……」她的唇蠕动著,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靳仲骐沈著脸,他听不见她说了什麽,但为了遵从岳父的意愿,他也十分不好受。
他觉得自己很残忍。
「请节哀。」医护人员完全尊重家属意愿,在最後确认蓟志昌已没有心跳反应之後,将白被褥盖上蓟志昌的脸,全数撤离。
「爸?!」蓟芷蔷猛然一震,虚软的身子扑倒跪爬到病床边。「爸!爸——」她声嘶力竭地喊,却喊不回蓟志昌远去的灵魂。
「芷……」丁培允实在於心不忍,原想伸去搀扶她的手却被靳仲骐挡了下来。
「靳先生……」
「让她哭吧。」痛失亲人,任何人都会落泪,何况是相依为命的父女?
丁培允无语了。
他很清楚靳仲骐会这麽做的理由,因为蓟志昌也曾跟他提过相同的要求;但他不是蓟志昌的亲属,不能为他作任何决定,因此这个责任才会落到靳仲骐身上。
他相信靳仲骐的决定是痛苦的、无奈的,希望芷蔷能体会靳仲骐的苦心才好……
「都是我!都是我害你的!爸!」蓟芷蔷声声哭喊,却喊不出心里的苦。
是我的错,我不该占著靳仲骐妻子的位置,不该让他无法和心爱的女人相守,可是……为什麽要你来承担我的错?为什麽?为什麽?!
哀哀嚎哭、低低泣诉,诉不尽的心酸哀痛在病房里回荡,萦绕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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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之後,蓟芷蔷就像失了神的游魂,镇日在房里盘旋。她不曾再哭过,也安静得几乎不曾说过话,直到靳仲骐同意让她处理蓟志昌的後事。
由於年关将至,依中国人的习俗,去世之人必须在年前入敛,因此蓟志昌的後事进行得相当迅速,也快速地消耗掉蓟芷蔷全副精神。
其实蓟芷蔷一直沈浸在自责的情绪里,她将蓟志昌的死全归疚在自己身上。藉著父亲新丧的理由,她搬出靳仲骐的房间,独自一人住到客房里去,为的就是强迫自己忘记对他的爱、抹去对他的情,她无法原谅自己对他单方面的情爱,间接造成害死父亲的事实。
靳仲骐一直找不到机会跟蓟芷蔷解释当初决定不急救的缘由,每回不是她忙著接洽蓟志昌的後事,便是他回到家时,她早已入睡,这件事便一直被延宕了下来。
诡异且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一直陪伴著蓟芷蔷,竟是詹克勤的妻子罗怡静。
罗怡静的个性跟余敏秀十分相似,她就像一个热情的聚光体,不论蓟芷蔷如何冷淡以对,罗怡静就是厚著脸皮赖在她身边、融入她的生活,不断陪她说话、不断付出热切的关心,直到她态度软化,进而接受罗怡静的友谊。「什麽、什麽?!」好不容易与丧葬业者敲定告别式的时间,罗怡静便迫不及待地拉著蓟芷蔷冲进距离最近的餐厅,她快饿死了!「你是说你们结婚後,靳仲骐都是这麽跟你说话的吗?」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根据蓟芷蔷的描述,罗怡静得知他们之所以结婚的原因和理由,她为蓟芷蔷感到不值,尤其在搞懂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之後,更加惊愕地张大了嘴。
她从不认为「相敬如冰」这套理论还能适用於现代的夫妻,而且竟活生生地发生在她周遭,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夫妻,甚至比床伴还不如;至少床伴还有热情以待的时候,她很怀疑他们在做「那件事」时,是否曾擦撞出火花?
噢!太邪恶了,还是改天再叫克勤去问问靳仲骐。
「嗯。」蓟芷蔷低著头,无意识地搅拌盘里的菜肴,青菜萝卜全让她搅成一团。
「哇呜!太酷了!」罗怡静嘲讽地大口吐气,佩服蓟芷蔷可以撑得这麽久,要是她早翻脸了。「多亏你受得了。」她没好气地睐了蓟芷蔷一眼。
「起码……他对这个婚姻还算忠实。」像他人长得好又有钱,多得是女人想巴上他,可他从不曾传过花边新闻,这时她才知道爸爸的用心良苦。
「对婚姻忠实?!」罗怡静的双眉挑得老高,连声音都扬高好几度。「呐!你这女人就是好欺负是吧!你搞清楚,忠於婚姻跟忠於你是不同的意义,你到底懂不懂?!」难怪被靳仲骐给压得死死的,半点翻身的馀地都没有!
「这……有什麽不同?」同样是忠实,她不懂有什麽差别。
罗怡静大翻白眼。「当然不同!忠於婚姻是忠於他的妻子,但他的妻子不一定是你啊!换作任何女人是他的妻子,他还是一样忠实;但忠於你就不同了,忠於你,是忠於你这个个体、这个人,除了你之外,别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眼,你说,这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连这点小细节都不会计较,真是个笨女人!
蓟芷蔷傻呼呼地听著罗怡静的长篇大论,在听完最後一个字後,怆然之情油然而生。「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有个人,所以,无所谓了……」
「心里有个人?」罗怡静可高兴了,终於切中主题。「你是说辛妮吗?」
「你……」蓟芷蔷先是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颓丧;连怡静都知道了,果然不是她胡乱猜测。
「拜托!她都罗敷有夫了,你嘛帮帮忙!」罗怡静突地猛力一拍桌子,水杯差点没从桌上跳起来,晃了两下溅出两滴水。「当初她不就因为那个男人才跟靳仲骐解除婚约的嘛,何况现在她老公都快到台湾来了,她不会旧鞋重穿的啦!」
解除婚约?原来他们曾经是未婚夫妻……难怪他会这般恨她了。蓟芷蔷闭了闭眼,把罗怡静後来的辅助说明全省略了。
「别再说了,我不想再谈他们的事。」她招来服务生,收走满盘狼藉。
「好,我可以不说,但你跟他是夫妻,是要长长久久走一辈子的夫妻,有什麽话别搁在心里头,好歹给他个解释的机会。」罗怡静待服务生走後说道。
长长久久走一辈子?蓟芷蔷扯开一抹笑,无限凄苦。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跟他继续走下去。在父亲死後,他的未婚妻又重现他身边的时候,所有的事都变得不再确定了;她找不到支撑自己的重心,找不到心头依据的湾口,她甚至不知怎麽面对明天的太阳……
一切,就等爸的後事办完,再说。
◎◎◎◎
素白的布幕飞扬,像她飘忽不定的心。
告别式的会场庄严肃穆,满墙挽联、满室黄菊,庄重的哀乐在会场里回荡,曲曲扣人、动人鼻酸。
凝著父亲满是笑意的遗照,蓟芷蔷哭不出来,心,却是血流不止、无限伤痛。
这是她能为父亲做的最後一件事,她要笑著送他上天堂,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担心。
罗怡静和丁培允一早就出现在会场看头看尾,虽然殡葬公司的服务周全,但他们还是不甚放心地到处查看,深怕遗漏了一丁点细节,造成任何遗憾。
「芷蔷,你老公呢?」罗怡静看到余敏秀穿梭会场,却偏偏看不到那个当人家女婿的家伙出现,怎不令人心急?
「他说有个合约要签。」蓟芷蔷莫名地看了她一眼。「怎麽,你老公不是跟他在一起的吗?」那两个男人几乎形影不离。
「对喉!」罗怡静睁大眼,猛地拍了下额头。「瞧我这记性!真伤脑筋……」
她嘀嘀咕咕、满肚子牢骚地走开。
蓟芷蔷敛去笑意,转身再看父亲一眼。
爸,你安息吧!
许多蓟志昌的昔日好友、员工陆陆续续进入会场,时辰一到,告别式开始,家属就定位,却迟迟看不到靳仲骐的人影。
罗怡静在一旁急得汗流满面,俨然以丧家自居,而蓟芷蔷只是安静地跪坐在灵堂旁,面无表情。
就在司仪站上定位,缓缓以幽扬的嗓音传颂丧家的生前事迹,蓦然会场入口一阵骚动;蓟芷蔷抬头看向人口,不期然地,映入眼瞳的景象几乎将她击倒!
只见靳仲骐全身墨黑走入灵堂,紧挨著他身边的,是全身素白的辛妮,看起来像联袂参加葬礼的金童玉女。
蓟芷蔷跪坐的身影晃了下,罗怡静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躯,脸上满是担忧。
蓟芷蔷看不清随後进入的詹克勤和另一个陌生男子,全副心神全集中在靳仲骐和辛妮身上,怎麽也移不开蓄满水气的眼。
他非得挑在这个时刻跟她过不去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分是丧者的女婿?
他这样带著以前的旧情人一同出现在丈人的葬礼上,到底算什麽意思?
难道就因他恨她,所以故意让别人看笑话,让爸爸走得不安心吗?!
移开眼,揪紧的拳头按紧胸口,原已苍白的脸血色尽失。
够了,她能承受的也只有这麽多了,再多,怕是心力交瘁也无力挽回——
她木然地参与全程葬礼,麻木地向亲朋好友鞠躬、答谢,让她的腰骨酸麻得几乎无法挺直,但她一点都不在乎;结束告别式之後,目送父亲的遗骸推入火葬场,再出现已成一堆白骨。
将父亲的遗骸挟进骨灰瓮里,见工作人员熟练地装整完毕,她捧著白瓷的瓮,眼泪止不住奔流。
分不清一直陪在她身侧的人是谁,她只是低著头,伤心、哭泣,除此之外,她什麽都记不得、看不见,除了手里的瓷瓮,她什麽都没有了……
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
第八章
办完蓟志昌的後事,紧接著就是农历年的到来。
本来年初二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但从今年开始,除了父亲留下来空洞洞的房子之外,蓟芷蔷,已经没有娘家了。
余敏秀利用新春假期,参加冬泳班举办的「全省温泉乡巡回之旅」,从年初一一早就搭著游览车出发了,整个偌大的靳家,就剩下靳仲骐和蓟芷蔷两人。
有好几次,靳仲骐都想跟蓟芷蔷谈论关於她父亲的事,但见她怎麽都提不起精神、满脸倦态,加上正值中国人代表喜庆的年节,他便一而再地隐忍了下来。
年初三,正值西洋情人节,是他们认识三年的纪念日,在靳仲骐近中午接了一通电话之後,蓟芷蔷连日来的紧绷情绪全数崩溃——
「喂,靳仲骐。」电话响起时,她刚走入客厅,准备绕到厨房作菜,正巧听他接起电话。「妮妮?嗯,恭喜发财。」
听到那女孩的名字,蓟芷蔷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下。这辈子怕是无法摆脱辛妮的阴影,书房里的照片足以作证,他心里一直有个她……
「嗯,现在吗?你等一下。」靳仲骐先是皱著眉,然後将脸转向她。「芷蔷,妮妮约我们吃饭,你去吗?」不想留她一人在家,他事先徵询她的意见。
蓟芷蔷摇了摇头。「我想留在家里。」因为我没办法亲眼目睹你们两人在我面前说说笑笑,她在心里补充了句。
但她还是有点高兴,因为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还问她想不想去,这点不经意的小体贴,就足够让她雀跃半天了。
「她不想去……」靳仲骐将话筒贴回耳边,又低声与辛妮攀谈了起来。「喔,到啦?嗯,可是……」
靳仲骐支支吾吾地看了眼蓟芷蔷,立即将她好不容易提起的心情推落谷底。她明白他是顾虑到自己,所以拒绝辛妮,但他,其实是想去的吧?
她不想再留在原地惹人嫌,匆匆门进厨房,由冰箱里拿出面条。家里只有两个人,她想煮个菜料很多的什锦面填饱两人的胃,既快又方便;再怎麽说,每天在家也没什麽特别活动,耗不掉多少卡路里,什锦面的热量应该足够了。
才由塑胶袋里拿出两坨面,热水都还来不及烧开,只见靳仲骐上身穿好外套,下身挡在门外探进头来。「芷蔷,我跟妮妮约好吃饭,马上出门了,不留在家里吃,不用煮我的分。」
她的手震了下,拿在手上的面条掉落在流理抬上,坨形散开。
一直见她没回头,他担心地问道:「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蓟芷蔷说不出话来,背著他的身影摇摇头。
「要不要帮你带点什麽回来?」叹了口气,他几乎快想不起她的声音是何种音律,因为她老是沈默。
这次她还是摇头,几不可见。
「那……我走喽?」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忐忑。
点头。
「我——会早点回来。」还是点头。靳仲骐无奈地移动脚步,再不出去晃晃,恐怕他都会让满屋子岑寂给淹死!
听著大门开了又关,蓟芷蔷含在眼眶里的泪,终究还是没骨气地落到水槽里,一滴、一滴,然後越滴越多……
他都不在家了,还煮什麽呢?横竖她根本不饿,之所以想下厨,是因为他在家,怕他冷著、饿著。罗怡静说得没错,她是很笨,笨得以他为圆心,让自己像颗球一样绕著他转,结果他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努力、付出,全心全意挂念的,依旧是那个女人。
她像游魂一样飘回房间,找出早在蓟志昌去世後便买来放在床垫下,却总因舍不下他而迟迟没机会拿出来用的离婚协议书。
东西买来,果然会有用得上的一天。唇边泛起一抹凄迷的笑,这时,她觉得自己好聪明,聪明得令人憎恨,这种聪明她宁可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