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本该结束的友谊,又因为这一封信而接续起来。
在他们服役的一年又十个月中,她不曾见过他的面,也不曾听过他的声音,惟一的联系就是书信往返。她只能从他那简短的文字中去想念他,去想象他正在做些什么,猜测他看到她的信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那一段时间里,等信变成她生活中最大的期盼,读信则是她最大的快乐。
也因此,她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因为,始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代替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从没有一天忘记过他,他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她的心中,她常常为自己的痴心感到悲哀,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为自己竟成了一个“不成形”的“第三者”而惭愧、而苦恼着。
工厂里,曾经有一个追求者对她说:
“或许,你已经心有所属了,可是,我愿意等,或许,有一天你们会分开。除了你,我不会再考虑其他人。”
她听了非常感动,那是她一直不敢对谷正轩说的话。竟然,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把这样诚挚的心意送给了她,可是,她不能接受。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等待着别人的人,或许终其一生她都将在等待中度过,那种苦涩的滋味她已经尝尽,怎么忍心让别人为了她,也去尝一遍。
她劝那个追求者,别为她浪费时间。当她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她好担心自己会不会也收到同样的话?如果谷正轩知道了她的心意,会不会也这么对她说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真的会连破碎的残梦都没有了。
一年十个月过去了。
谷正轩和孙国庆光荣退伍,当然,颜若筠和他的通信,也就此中断。接风洗尘宴她也缺席了,实在没有勇气参加,虽然她是那么渴望见到他,可是却怕见到张琪芬,她的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愧疚。她知道,就算只是偷偷地喜欢谷正轩也不应该,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啊。
而且,她也没有那么宽大的胸怀去祝福他们,就只好逃开了。她想逃得远远的,自己伤心没关系,只要不伤害别人就好了。
她的缺席换来了孙国庆的一顿怒骂,他生气的说,她一点也不重视他们这几个朋友。她怎么能告诉他,就是因为她太重视、太在乎了,深怕一不小心泄漏了心事,秘密揭穿之后,她会失去所有的朋友。所以,她一定得躲起来,把对谷正轩的思念深深地藏在心底。
一个月之后,谷正轩任职的公司派他到美国受训,机场送行的队伍里,当然也没有她的踪影。那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人知道她嚎啕的哭泣和欲绝的悲痛。
☆ ☆ ☆
火车上的广播又响起,台中站到了。
颜若筠有气无力的站起来,提着行李慢慢下车。
走在月台上,潮水般的旅人不停的从她的身边流过,她就像是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任由一波波的浪潮推来拥去,一点也无法决定航行的方向。
回到家,她走进房间,躺在床上试着想睡一下,就是睡不着,于是,她下床,走到书柜前,拿出那个方盒。
她坐在床上,翻看着谷正轩写给她的信和卡片。从那封“知名不具”,到他退伍前的最后一封,总共二十四封,那些信件到底读过多少次,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在谷正轩去美国的这半年里,她的心情平复很多,因为和他断了书信的联系,加上工作忙碌,还有她自己刻意逃避不去打听他的消息,的确冲淡了一些思念,就算偶尔想起来,她也一直把自己留在大四下学期那段快乐的回忆里。就这样,竟然忘了要往后看看、数数日子,没想到,他就在她的“疏忽”中回来了;而且,是这样的让她措手不及的出现。
从认识至今,三年来,那些信件和照片,就是她最重要的“宝物”。每当她想念他,忍不住悲伤哭泣的时候,就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一遍又一遍。
他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在快退伍以前,信里面有一段这样写着:
希望你能很快找到一位与你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一个人能与你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当时,她曾经悲观的想,他这样写,是不是在暗示她,他并不想与她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点点滴滴?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不断的写信给他,是不是对他造成了什么困扰?
本来,她不敢再回信了,怕造成他的负担,但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写了一封信,内容的最后一段是:
谢谢你的提醒和祝福,我一定会努力去寻找一个愿意和我分享生活悲喜的人,只是,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并不容易,但是,请别担心,就算真的找不到,我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有你们这几个好朋友在身旁,我就很满足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联系。
她和他连仅剩的文字通讯都断了,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只能从旧有的信件中去感觉、找寻和猜测。他到底有没有想念过她?他是不是也曾像她一样,一再展读这些信和卡片?还是,他根本早就丢了那些信……当然,这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笨问题,因为,她是绝对不敢去探问的。
第三章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
颜若筠的父母亲和妹妹都到外婆家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她是自愿留守的,难得一个星期假日,她一点也不想参加那些热闹的场合,就算是自己的亲戚也一样,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享受一下没有机器声、电话声和嘈杂人声的宁静时光。
她泡了一杯花茶放在桌上,舒服的坐在客厅沙发,悠闲的翻着杂志,角落里的音响轻轻地播送着柔和悦耳的音乐。
突然,一阵门铃响起。
她吓了一跳,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邮差吗?不对,今天星期天,邮差先生放假。隔壁的吴妈妈?也不对,她和吴伯伯昨天就到台南去了。工厂同事?更不可能,她并没有约任何人。那会是谁呢?她满心疑惑的走向大门。
正要扭开门锁,门外一个女生高声喊着:
“若筠,是我们,我们来了!”
竟然是何婉茹和孙国庆。
“婉茹、国庆,你们怎么会来的?”颜若筠实在是太惊讶了。
“没办法,找不到什么好玩的地方,只好来找你喽。”孙国庆哈哈一笑。
“国庆,你可真会说话,找不到什么好玩的地方,才来找我啊?”颜若筠瞪着他,装作不高兴的样子。
“拜托!你会不会说话呀?”何婉茹敲了孙国庆一下,又说:“若筠,我们可是特地来找你的喔,欢迎吗?”
“当然欢迎了,快点进来。”颜若筠开心的笑了,连忙请他们两人进来,一面又要把门关上。
“等一下、等一下,还有人没到。”孙国庆挡着门。
“谁?该不会又是什么神秘嘉宾了吧?”颜若筠随便说说。
“答对了!是还有两位神秘嘉宾,可是,车子好像没跟上!”何婉茹向四面张望,寻找着另外两个人的踪影。
“糟糕,他们可能迷路了。”孙国庆搔搔头。
“到底是谁啊?”颜若筠好着急,心里有不祥的预兆。
“啊!来了,你自己看吧。”何婉茹说。颜若筠一转头,一辆深蓝色的轿车缓缓驶来,那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车子,可能是屋外的阳光太刺眼,也可能是车窗玻璃有些反光,她觉得自己的头突然一阵晕眩,眼前一片模糊。
天哪!真的是谷正轩。他来了,那另一个人,一定就是张琪芬了。
噢!老天爷又在捉弄她了。
车停住了,谷正轩和张琪芬同时开了车门下车。
“若筠,你在家,太好了!”谷正轩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出门去了。
“你好,打扰了。”张琪芬还是那么美丽大方。
“哪里,欢迎……欢迎来我们家玩。”颜若筠看了谷正轩一眼,又强迫自己对张琪芬微微一笑,虽然,她的心已经在低泣。
进到客厅,颜若筠随便收拾零散放在沙发上的几本杂志,招呼他们坐,又连忙到厨房去倒茶、切水果。
一进厨房,反手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难过的紧闭双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把胸中翻腾的震惊压抑下来。人前,她强装笑脸;人后,却是一脸悲伤。倒茶的时候,差点打破杯子;切水果的时候,又差点切到自己的手,除了叹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折腾半天,她终于准备妥当了,端着盘子,用力一个深呼吸,换上笑脸,踏进客厅。
“大家请喝茶、吃水果。”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又说:“一路开车下来会不会累啊?”
“还好,我们一大早就出发了,路上还蛮顺畅的。”孙国庆说着,一面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
“对不起,若筠,我们没先通知你,就突然跑来了。”谷正轩说。
“别这么说,你们有空来,我高兴都来不及了,还好今天我没跟家人去外婆家,不然,你们真的会扑个空。”
“真的?那我们的运气可真好啊!”何婉茹笑说。
“我们来之前就说好了,万一你真的不在,我们就再一路下高雄去找其他同学。”张琪芬说。
“再到高雄去!当天来回不会太远了吗!”颜若筠觉得他们真是游兴高昂。
“还好,以前我们也常常这样当天来回,车上的人都会开车,大家轮流开,其实很轻松。”谷正轩说。
颜若筠点点头,又说:
“那今天——你们想到哪里去玩吗?”
“出去玩也可以,在家聊天也可以。”孙国庆又吃了一块水果。
“真的吗?那就留在家里好不好?大家聊聊天、玩玩牌,中午我自己做饭,下午,我们可以去租录影带回来看,或是出去逛一逛,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客随主便嘛,更何况,我们还是一群不速之客呢!”何婉茹说完,大家都笑了。
“那我去拿扑克牌来。”
过了一会,她拿来了一副扑克牌、一盒大富翁,还有两盒象棋和跳棋。
“我家只有这些了,要玩什么自己挑。”
孙国庆拿起跳棋盒子摇了摇,说:
“哇,好久没玩了,退伍以后,上班忙,下班也忙,不是应酬就是睡觉,这些东西好像离我很遥远了,好怀念喔。”
张琪芬笑着说:
“我也是,平常下了班也只是陪家人看看电视,好像,从我进公司以后就不曾再玩过跳棋了。”
颜若筠听着张琪芬温温柔柔的声音,又是一阵心痛。
“那我们就一样一样玩好了,先玩扑克牌,再玩大富翁,然后是象棋、跳棋。”谷正轩兴奋的说。
“那你们慢慢玩,我去市场买个菜。”颜若筠站了起来。
“晚一点再去买吧,大家先玩玩牌嘛。”孙国庆说。
“买菜就是要早一点,才能买到新鲜的。”
“哎呀,你别买菜了,又要洗、又要煮的,多麻烦,我们出去吃就好了。”何婉茹说。
“对啊,若筠,难得大家可以聚一聚,如果为了我们来,害你那么忙,那我们就不好意思了。”谷正轩也说。
“好吧,那我就不忙了,陪大家一起玩。中午,也不必出去吃,这附近有自助餐馆、有面店,我出去买现成的回来就好了。”
大家同意的点点头,五个人就在客厅里边玩牌边聊天。
颜若筠又倒了两盘饼干、切了一大盘水果,最后连茶具组都推出来了。
她总是不由自主的观察谷正轩和张琪芬,他们并肩坐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只是在谷正轩要偷看她的牌的时候,她才佯装生气的捶他一下。孙国庆看见他们打情骂俏,故意大咳几声,何婉茹则是撇着嘴笑。
“茶喝完了,我再去加水。”
她提着茶壶走进厨房,靠在流理台边,皱着眉头,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她知道不能再多看他们一眼了,她一定得离开,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表,已经十点了,她决定要出门去。
走回客厅,把茶壶放好,颜若筠说:
“你们继续玩,我出去买一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我陪你去吧。”何婉茹说。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去?”谷正轩也问。
“不用、不用,就在附近而已,我自己骑脚踏车去就可以了。”颜若筠紧张的摇摇手,他陪她去?绝对不行,她想出去就是为了要远离他呀。
“那别买太多东西喔,桌上这些已经吃不完了。”何婉茹叮咛着。
颜若筠微微一笑说:
“好,我知道了,如果有电话,帮我接一下喔。”
☆ ☆ ☆
颜若筠牵着脚踏车,慢步的走出巷子。
站在大太阳底下,她眯着双眼,望着眼前的路,想着该往哪里去。她决定右转到街角那家港式烧腊店,那家卖的烤鸡腿味道很不错。接着,她又到市场去买了几样青菜,准备炒三个菜,再者一锅冬瓜蛤蛎汤。
她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若筠,你回来了,刚才有两通电话喔,第一通是颜妈妈,说他们已经平安到你外婆家了,另外一通是你的一位男同事,姓蓝,他说请你回电。”何婉茹简单扼要的报告。
“姓蓝?喔,我知道了,谢谢。”颜若筠对何婉茹一笑,她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答不完了。
果然,何婉茹就问了:
“若筠,刚才那个姓蓝同事是谁啊?他的声音好好听、好有磁性喔,他的人是不是也像他的声音一样好呢?”
颜若筠想了想说:
“他的声音?他的人?嗯……在我们工厂来说,应该算不错吧。”
“什么叫应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你又不认识人家,管那么多做什么?”孙国庆不以为然的说。
“拜托!我问一下都不行啊?”何婉茹嘟着嘴。
她不想理孙国庆,又问颜若筠:
“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上次说的那些‘蜜蜂’之一啊?”
谷正轩转头看着颜若筠,心里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什么‘蜜蜂’?”张琪芬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婉茹是开玩笑的。”颜若筠啼笑皆非的叹了一口气。
“真的吗?就是他吗?”孙国庆也好奇的问。
“当然不是真的,刚才那位是蓝课长,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
“好可惜喔,我还以为他要追你呢,他说话的声音真的好好听喔!”何婉茹叹了一口气,歪倒在沙发扶手上。
“不说了,我要去厨房忙了。”颜若筠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要不要帮忙?”谷正轩问。
“不用了,你们继续玩,炒三样菜而已,很快的。”
“若筠,那我帮你吧。”何婉茹突然跳了起来。
“哇,难道快下红雨了吗?我们最讨厌进厨房的何大小姐竟然要去帮忙?”孙国庆忍不住揶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