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闭上眼睛,握紧拳头,完全顾不得形象问题。「我不要算了啦!」
对面的人没有应声。
好半晌,她偷偷睁开眼,透过镜片瞥向他,发现那个向来没有表情的男孩脸上透着些许的困惑。「……王书伟?」
「这是……」他抬起头,眼神有点呆滞。「『隐者』?」
她松了一口气,代替他说出牌义:「『隐者』,代表的是真实、探索,纯粹的爱情。」
不是说她真的很相信这一套,但是在这个社团耳濡目染久了,总是宁可信其有--特别当她面对的,是这个被誉为占卜天才的王书伟--最后一张牌是好的结果,她不能说她不开心。
「或者,是逃避恋爱。」他安静下来,思考,然后缓缓摇一下头。「……我没有办法解释这三张牌。」
她不在乎这副牌要如何解释,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没关系,反正我也只是好玩。」她、说、谎。「书伟,换我吧。」
王书伟看着她,然后点头,掌心朝上伸出。
她楞一下。「做什么?」
「占卜费。」
她瞪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上人是这样的小气鬼。「占卜费?」
「嗯。」
她抿紧嘴。「多少?」
「……都可以。」
踌躇一下,她从皮包里掏出仅剩的两张纸钞。
她没有算过命,不知道正确的行情是多少。两百块……应该不会太寒酸吧?可是,今天买了这一大堆零食,她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给你。」她努力不要表现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王书伟盯视桌上那两张破旧的纸钞,没有反应。
「王书伟,你不是说要占卜费吗?」
他诡异地望她一眼,然后伸手将纸钞收进口袋。
她皱起眉头,不太确定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如果坐在她前面的这个人不是王书伟,她会觉得他刚刚那个眼神是有趣,彷佛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却不说出来。
可是,王书伟是没有表情的,不是吗?
「……刘余音。」
她回过神,甩开脑中的思绪,认真地问:「你要算什么。」
「决定。」
「咦?」
他点头,表示她刚刚听到的没有错,双手已经开始洗桌面上的纸牌。
决定?什么决定?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清楚了,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但她还是一头雾水。
带着一丝困惑,她叹口气,模仿他刚刚的手法,从堆栈好的纸牌中抽出三张,依序放置。
「『倒吊的男人』,正位。」她翻开纸牌,心里有点忐忑。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帮别人算牌,而且对象还是「他」。「意义是牺牲、顺从,缺乏自我意志。『审判』,逆位,代表迟疑、怯懦、无法下定决心。」
很糟糕的两张牌。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对桌的男孩。他没有反应,目光一个劲地低垂,彷佛一下子陷入沉睡。
「倒吊的男人」、「审判」、决定。
那一个瞬间,她明白了。王书伟并不像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没有自己的情绪,她喜欢的这个人,不是机器。人,都是容易不安的。他也在犹疑、思考,摸索着属于他的选择。
心里的紧张平息下来。这不只是一场占卜学习的成果测验,这个人是真的有他的困扰,而她可以帮助他。
「书--」她心虚地摸着太阳穴旁边的金属镜架,祈祷他不会发现异样。「书伟,你在烦恼社长叫你接社团的事吗?」
他睁开眼,看向她,看不出情绪的眼没有一丝波动,然后点头。
「你不想接?」
「……我不适合。」
「不适合?」「倒吊的男人」映入眼角,她安静地问:「你怎么知道你不适合?你是社团里对占卜了解最多的人。」
「当社长不需要这些。」
「但是学姐认为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学姐只是觉得好玩。」
呃,这一点,她倒是没有办法否认。进社团不到一个学期,她已经了解到:占卜研究社现任社长朱明欣做任何事,一定有她的理由,而通常最明显的理由就是:她觉得高兴。
在女王陛下随心所欲的领导之下,占卜研究社能够平安撑过这一年,其实是一个奇迹。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撇开刚刚的话题,她指向第一张展开的纸牌。
「这是『倒吊的男人』,问题的根源。所以,真正重要的是:书伟,你的想法是什么?你想不想接这个社团?这才是你应该优先考虑的,而不是先去顾虑其它人的想法。」
他没有作声,目光望着那两张已经摊开的纸牌。
「……书伟,你为什么加入占卜社?」
他抬起眼,看向她。
「你喜欢这些东西吧?」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这样说,毕竟她和他的交情并不深。但是比起她来,王书伟对于社团的投入程度显然高出许多。「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呢?」
他微微揽起眉头,还是没有答腔。
「这两张牌的意思,我想你比我清楚。」她咬咬嘴唇,试探地说:「……学姐也不可能完全是出自好玩,就要你接下一任社长,一定还有别的理由。而且,我觉得你很适合当社长。」
他抬起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这才发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努力控制住脸红,急忙翻开第三张纸牌。「第三张牌。」
「……『死神』。」
「逆位的『死神』。」她补充说,终于松了口气。这是好的结果。「下定决心,你可以得到新的开始。」
他安静地看着桌面上的三张塔罗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她很清楚,这三张纸牌刚好点明了他眼前的困境。
老实说,她也有点讶异。
太奇妙了。
或许,这是他们说的「塔罗牌的魔力」。也或许,是因为她这个解牌者,早就知道他可能面临的问题,所以顺水推舟,将纸牌往贴近事实的方向解释,但她第一次发现,其实占卜并下是真的那么怪力乱神的东西--有时候,它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考的起点,让她藉由另外一种方式,来诠释、进而了解这个世界。
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更正确一点说,换作以前的她,根本对占卜或星座这类的东西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无聊的流行,甚至迷信。
连摩羯座指的就是山羊座都不知道的人,会参加这个占卜研究社、甚至主动说要学塔罗牌,都只是因为她想接近他--完全不纯正的动机,但是这个不纯的动机却意外地为她开启了另一个思考的门扉。
她知道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相信这些东西,但是相不相信是一回事,问题在于:她是不是把太多东西都视为理所当然了?
长发女孩皱起眉头,跟着陷入自己的思绪。
「……刘余音。」
她抬起头,发现那个男孩正严肃地看着自己。「嗯?」
他点头。「谢谢妳。」
她急忙低下头,有点不知所措地扶扶眼镜,脸上的温度烫得惊人。整颗心在愉快和羞怯交互作用下,已经完全失去控制。
「没、没什么,我才要说谢谢……你花了这么多时间教我塔罗牌。」
他没说什么,将一直放在桌上的一块钱推到她眼前。「给妳。」
她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占卜费。」
……这个人,真的很小气。她瞪着桌上那枚崭新的硬币,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注意她的反应,他自顾自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牌。
「这是最后一次上课。」
她惊讶地拾起头。「最后一次?」他们才上了两次课而已。
他点头,面无表情。「基本的,妳都已经会了。剩下的,可以看书。」
她楞楞地看着他,原本高昂的情绪一下子消失。
原来,他根本不喜欢跟自己在一起。她这么期待的课程,对他来说,只是必须赶快结束的琐事一件。
她低下头,目光又回到桌上那一枚铜币,清楚地察觉到两个人情感上的落差。眼眶涌起淡淡的酸楚,胸口的情绪绞成一团,觉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很悲惨。
「……刘余音。」
她不抬头,害怕自己会泄漏太多情绪。「什么事?」
他沉默半晌,然后开口:「这个给妳。」
她低下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对象,轻抽口气。
推到她面前的,是那副已经整理好,收进盒子里的塔罗牌,他的塔罗牌。
边缘有些磨损、质地却还很精良的古老卡片,上面是华丽精致的手绘图样,加上典雅的浮雕银盒外装,王书伟惯用的占卜纸牌并不是在市面上流通贩售的制式化商品,光是看外表,就知道这副塔罗牌的价值不斐。
「给我?」她急忙抬起头,摇了摇。「不行,这太贵了。。」
他不为所动,摇一下头,重复一次刚刚的话:「给妳。」
她迟疑着,不明白他的用意。
更糟糕的是,尽管明知道不应该,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拒绝--因为,毕竟这是「他要给她的」东西啊……
「……谢谢。」
他没再多说话,目光又移到桌子旁边那堆零食。
尾随他的视线,她这才想起这些被遗忘许久的「钓饵」,叹口气。「对了--」
同一个时间,应该被钓的那条鱼终于针对「钓饵」发表了意见。
没有特色的声音,一贯地缺乏高低起伏。「刘余音,妳很饿吗?」
……她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了。
三、「小畜」……有时候,所谓的时机,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考验友情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结伴去购物。
周末的下午,人来人往的百货公司里,绑着长马尾的美貌女孩笔直站立在柜台旁边,看着好友拿起一件刚刚看过的衣服,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战--如果她没算错,这是今天的第二十八次,而她们的购物之旅,据说才开始不到两个小时。
「映红,」刘余音摇头,严肃地告诉好友:「不要再看了。妳没有钱买那件。」
孙映红抬起头,看看她,又看回手上漂亮的鹅黄色长裤,微微湿润的目光充满挣扎。「可是……」
她完全不为所动,无视专柜小姐投射过来的杀人目光,直接点明事实:「妳没有钱。记得吗?妳今天只带了两千块出门,说好不要乱花的。」
「……我可以去提……」
「映红!」
「好嘛好嘛!」孙映红垂头丧气,依依不舍地将长裤放回柜上。「我不买就是了嘛,这么严肃……可是,余音,妳不觉得那件真的好漂亮吗?」
「我记得妳的柜子里有好多件跟它一样漂亮的裤子。」
「那、那不一样啦!」
刘余音冷冷地看好友一眼,不予置评。
她不了解映红。
俏丽的短发,灵活清澈的眼睛,孙映红看起来像是那种会出现在少女杂志上的漂亮模特儿。喜欢打扮自己、喜欢流行的事物,她这个室友似乎应该是那种生活非常多采多姿的大学生。
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的。
三份家教、两间泡沫红茶的轮班工读、偶尔出现的翻译打字case,加上前一阵子开始的早餐店1作,上课以外的时问,完全被各种的打工占据,孙映红的大学生活的确比一般大学生来得「多采多姿」。
而这么辛苦打工赚来的钱,却常常一古脑地全部丢进血拼里。
周而复始,看起来非常缺乏积极意义的一种循环,本人却似乎乐此不疲。
这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模式。
「我记得妳今天出来是要买口红的。」看到好友的脚步又快要往另一个服饰专柜飘去,她终于不得下指出:「为什么我们一直在逛衣服?」
孙映红顿下脚步,眨眨眼睛,似乎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真正目的,缩起脖子,姣好的脸上露出心虚的表情。「呃,那个,余音……」
她看着她,叹气。「既然妳想起来了,我们现在可以去买了吗?」
短发女孩看看好友脸上不容分说的表情,跟着叹气,乖巧地点头。
离开了四楼的罪恶深渊,位于百货公司一楼的化妆品专柜,是一个更教人头昏脑胀的资本主义陷阱。
明亮的装潢、华丽的广告看板、能言善道的专柜小姐、包装精致而价格高昂的名牌化妆品,就连从来不觉得自己适合这些东西的她,也差点要陷进这片惑人的镜像迷宫。
「……妳看,上了这种粉底液以后,妳的肤色是不是看起来更明亮了?有一种嫩嫩的、很透明的感觉。」
她接过专柜小姐递过来的镜子,认真观察销售员口中的差别。
确实,上过粉底之后,她的肤色看起来明亮很多。虽然比不上映红那样白皙,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黯淡……
「可是……」
「同学,妳看,」似乎发觉她的迟疑,专柜小姐连忙拉过在一边挑选口红颜色的好友相肋。「上过粉底以后,这个小姐的气色看起来是不是比刚刚更好了?」
刘余音瞥向好友,有些不太确定现在是什么状况,今天出来买东西的主角明明不是自己。
孙映红眨眨眼睛,露出微笑。「对啊,余音,我也觉得这种颜色的粉底很适合妳,很自然呢!」
听到赞美,她的脸开始发热,转头看向手上的镜子,不太能适应这样的自己。
「小姐,就像我刚刚跟妳说的,我们这款最新的粉底液不容易脱妆,而且因为自然增色的关系,像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算不上妆,每天就照我刚刚说的那样,稍微修饰一下,也可以出门,这里面还有添加特殊的草本保湿配方……」
舌灿莲花的专柜小姐说了什么,她没有仔细听,被镜片遮盖的深邃眼睛只望着镜子里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
如果……如果……
她咬紧红润的唇。第一次学会爱情的心,在不确定的感觉里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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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妳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买啊。」坐在寝室的地板上,孙映红一边翻着今天刚出的服装杂志,一边咬着微温的苹果派,口齿不清地说。
刘余音瞥了好友一眼,想起下午的场景,有点羞愧。
那一个瞬间,她其实认真考虑过,要把专柜小姐极力推荐的那一整套化妆品全部带回家--如果,能够因为这样,让那个人看见自己的话,几千块钱的化妆品,似乎也不是太昂贵的代价。
但是,到最后,那个保守的刘余音还是占了上风。
她不觉得自己适合化妆,更重要的是,从来下喜欢打扮的自己,如果因为那个人,突然开始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起来,就觉得是一件很没志气的行为。
话说回来,从喜欢上那个人开始,她也不知道做过多少件没志气的事了,似乎也不差这么一件。
压下叹息的冲动,她用汉堡埋葬矛盾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