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做了那么蠢的事,而且还是在我女儿和郎霈面前。」凌曼宇呻吟一声,不想再见人了。
叶以心谢过端茶的佣人,将他屏下去。老公今天出差,所以郎宅书房成为两个女人的私属圣地。
「所以,你终于告诉郎霈,他是你继母的儿子了?」她啜了口菊花茶,安详地问。
「对。」凌曼宇坐了起来。「为何你也一副早就知道内情的样子?」
「爸爸向我约略提过一些。」叶以心含蓄回答。「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桩旧事的?」
「我继母亲口告诉我的。」凌曼宇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凌夫人?」
「我出生不久父母就离婚了,父亲在我七岁那年再娶,所以我所知道的妈妈一直就是现在这一个,对生母反而没有多少印象。」
「我知道凌夫人和你的感情很好。」叶以心轻颔首。
「我爱她,她也爱我,起码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有时候我总感觉她的眼光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凌曼宇耸耸肩。「有几次我国小放学回家,正好遇到她也刚进门。我问她上哪儿去了,她只是说她去台北看一个朋友,然后要我别跟我父亲说,我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凌先生都没有发现吗?」
「她总是挑他出门办画展的时间去台北,所以从来没被发现过。」凌曼宇的眼神是幽远的。「在我十四岁那年她突然生了怪病,看递中西医都治不好,两个月下来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撑不过来,连她自己也以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父亲又去外地办个展,我放心不下,跑到她的房里陪她睡觉。我才躺下来一会儿她便崩溃了。」
「重病之人都是比较脆弱的。」叶以心了解道。
「她握着我的手哭说:『曼曼,这是我的报应!我做了对不起好友的事,才惹来这样的病,我命早该绝的。』」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告诉了你郎霈的存在?」叶以心走到她身旁。
凌曼宇点头。「等我听完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她常常一脸哀伤地看着我,为什么常跑到台北去不敢让我父亲知道,其实她是去偷看郎霈。」
「这些事都是发生在她嫁给伯父之前,伯父会很在意吗?」叶以心不解道。
「你不知道我父亲的为人!他这个人以礼义廉耻为准绳,以忠孝节义为标竿,活得比古代人还辛苦。生平离过一次婚已经是他的奇耻大辱了,即使他可以接受续弦曾经有一段过去,夺人丈夫和未婚生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伯母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一个小女孩,难道不担心消息走漏?」
「她以为自己活不久了,传出去也无所谓。不过经过那晚的告解,她的病反而渐渐好转。」凌曼宇瞪着过度刺眼的阳光。「即使年幼如我,也知道兹事体大,不能随便说出去。最后她的心结吐了出来,病的人却变成我。」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原来她爱的人从来不是我!我只是个代替品而已,当她注视着我,她真正在看的人是她无缘的儿子。」
「这不是真的。一个女人亲手带大一个小孩,不会对她没有亲情。」她和清姨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才十四岁,正处在人生最混乱的青春期。我自私、愤世嫉俗、怨天尤人;过度钻牛角尖的结果,只想做一些激烈叛逆的事来伤害那些大人。」凌曼宇扮个鬼脸。「不然你以为安可仰那个大色魔怎么可能碰得了我一根汗毛?」
「啊。」又一块拼图凑回原位。
「直到生了铃当之后我才能体会,强迫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分离是多残忍的事。那两年让我长大很多。」或许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接着,你开始对郎霈产生好奇?」
「嗯。」凌曼宇承认。「继母那两年为我急白了头发,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回报她。我想知道郎霈是个什么样的男孩,是个乖乖牌或是调皮虫?是个聪明学生或混混头子?所以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收集有关郎家两个儿子的点点滴滴。后来我考上台北的大学,某一天下午没课,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不对劲,突然招了一辆计程车,就杀到郎霈的校门外等他。
「那天放学的高中生如此之多,我能认出他的机率微乎其微。当时我告诉自己:倘若今天没能见到他,一切就是天意,从此我不会再和郎家人做接触。」
「但是你们就是撞上了。」叶以心叹息。
「对!就是这么巧!在我离开的那一刻,他正好走出大门口,我们两个人简直是正面相迎。」凌曼宇顿了一顿,涩涩说:「如果当初我早一点离开,或许后来就不会发生这许多事。」
因为她,郎家主母急症而逝,郎云和他父亲发生冲突,郎家几乎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为此,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我好像不应该抱怨。」叶以心无奈而笑。毕竟就是因为这串意外,她才会认识郎云的。
「老天!现在想想,我好像是郎家两兄弟的灾星。」凌曼宇悲惨地低语。
「算了,现在去追究那些旧事也没用了!」
「郎云记起了他和郎伯伯争吵的那一段吗?」
「他并未特别向我提过,所以我先假定没有。」叶以心说。
「你现在明白我为何不能鼓励凌苳去爱郎霈了吧?」凌曼宇疲累地支着额头。「他们两个人碰在一起,激起的不只是我们凌家的波浪,极有可能连郎家都要再吵一次。」
「老实说,我并不认为一切会按照当年的剧码重演,毕竟这些年都过去了,所有恩怨与时俱淡,不过府上那里我却不敢说。」她叹了口气,轻拍曼曼的肩膀。
「我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从郎云意外失去三年的记忆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再让余波扩展下去。」凌曼宇回身直视她。「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私?我竟然为了大局,不惜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
「是不是牺牲现在还很难说。郎霈的心深似海,没有哪个人真正猜得准他的想法。」叶以心思忖道。
「他最近几年越变越像蚌壳!高中时候的他多可爱呀!鲜嫩又可口,典型的美少年一尾,连我都忍不住想染指。」凌曼宇不禁埋怨。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叶以心望着窗外的白云深思。「你说,郎霈听到你宣布他是你弟弟,脸上连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对,他整个人和我们像隔着一层冰,你看得见他的人,却摸不透他的心。」
除了捍卫凌苳不受指责之外,每当话题扯回他身上,他总是一贯的沉默,一丝半缕的想法也不露。
「难道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点也不意外?」叶以心回头问她。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凌曼宇的眉心纠成了结。「郎云是从我这里听到的,当时郎霈人在日本,而郎云又几乎是立刻和伯父吵翻了,离家出走,兄弟俩没有机会碰头,所以不可能是郎云告诉他的,而伯父更不会主动去提这桩旧事!」
「那么,是谁告诉郎霈的呢?」
他又知道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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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不听不听!」
「你已经关在房里一整天了,总该出来吃个饭。」郎霈轻叩了几下门。
凌苳真恨透了他无波无澜的声音。这层「轻」与「淡」像一层金丝织就的网子,任她如何撕拉扯咬也穿不透。
她猛然翻开被子冲下床,一把拉开房门。
「你要赶我走了是不是?」
郎霈瞄过她红肿的眼和散乱的发丝,闷头哭了半天的结果只让她更狼狈不堪,也更让人——怜惜。
「现在,我只想要你出来吃点东西。」他静静地说。
她拂掉另一串涌出的珠泪,哽咽地说:「如果你也要我走,你说好了,我会离开的。」
郎霈不再回答,只是牵着她走向用餐区。一碗热腾腾的面等着她。
望着他的温柔体恤,另一阵泪又迸了出来。
「你是外婆的儿子又如何?你和我又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有你的一句话,要我对抗全世界都没有问题,你说话啊!」她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郎霈亲抚她的发,沉默着。
「郎霈,你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永远甘愿屈服?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重要的事值得你争取吗?」她用力捶他的胸口。
「铃当,我的身世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它确实伤到了许多人。」他的每一个字犹如低音鼓,声声地荡进她的脑海里。
「那又如何?那又不是我们的责任!」她抬起头来,愤怒地拭去泪水。「只因为你父亲一时出轨,就要我们来承受这个后果,还必须为了大局而分开,为什么?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不见得一定会揭开那些秘密!」
「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你母亲无意间揭过一次,那个伤痕到此刻还在。她是在保护你,不让你重蹈她当时的覆辙。」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认定了我需要保护?我不需要人保护!」她满心的气郁怒结。
郎霈换个角度,委婉地劝她:「你能想像你外婆看着你和我,手牵手回家过节的景象吗?」
「那又如何?让她去跟外公吵个你死我活好了!我不要当伟大的圣人,我只要爱我自己想爱的男人!妈咪和你还不是有所来往,为什么我就不行?」
「因为你父母只是我的朋友,然而,你要的不只这些。」郎霈深深地望着她。
「废话!」
终究,还是要明明白白地讲!他一直按捺着,希望她能回头,她总是不肯。
郎霈硬下心肠。
「铃当,我不爱你。」
「不要说!」凌苳的心怦地一沉,眼前只看得他飘晃的残影。
「我对你的感情与爱无关,你只是一个可爱的小妹妹,让我想多疼你一点,如此而已。」锐利的刀再射出一刀。
「住口!住口!」
「我由你外婆所出,而你却是曼曼的女儿,在辈分上,你得唤我一声『舅舅』,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不是不是!你是郎霈,我是凌苳,我们两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关联的。」她伏在他胸前哭得近乎虚脱。
「你的外婆知道,我的父亲知道,我死去的母亲知道,郎云也知道,曼曼、安可仰、你、我,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他顿了一顿,丢出最重的一记。「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值得我争取保护的人——他们是我的家人,不是你!」
「郎霈!」她推开他,踉踉地倒退了几步。
「我对你的感情确实不够!原谅我无法为了你,重揭所有人的旧伤口。」他狠下心,一刀斩断她所有的牵挂。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凌苳神飞魄也散,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处依靠。郎霈站得离她最近,心灵却离她最远……
她眼中的空茫让人心碎。郎霈牙关一紧,忍住去扶她的冲动。
她曾是一个如此明亮清朗的女孩,他却让她的世界开始出现悲与愁。这正是因为爱之苦胜于爱之甜。
母亲的悲,父亲的怒,亲子之间的反目,都像一记又一记以血泪挥出的刀痕,即使时间过去,伤感淡逝,其中的惊心动魄仍让他无法忘怀,于是他立心不涉情场,又如何能给她她期盼的温存甜语?
回去吧!小铃当,回你的母亲家人身边去,莫再向我靠拢了……
「郎霈,你真的不会爱上我,是吗?」她凄然问。
沉默是他仅余的回应。
「你知道吗?现在我终于能体会碧雅的感觉了。」
他的心突然警觉。「凌苳,你不要做傻事。」
「你们总觉得我年轻,什么都不懂,感情只是生命里的调味料,再过两年,我就会爱上一个男人,然后一切统统忘记了。」她露出惨澹的笑。
「铃当,听着……」他想走向她。
她却退开来,不再让他靠近。
「你们就是无法了解,我不是机器人,没有办法重新格式化我的记忆。」她的笑容凄艳得让人屏息。「郎霈,你明白吗?二十岁的爱情,和八十岁的爱情,都是爱情。」
郎霈心头重重一震。
「铃当……」
她转身背着他,两手抹了抹脸。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平静。
「放心,我和碧雅不一样,她失去爱情活不下去,我失去爱情却会活得更坚强。你赢了,我听你们的话就是。」她回过身来,那朵笑,明艳如一朵染血的蔷薇——
「郎霈,你们赢了,我不要再爱你了!」
第八章
八个月后
二月的天空如甫出世的婴儿,喜与怒皆难料。晨间出门时,世间犹然干爽,待他的车停进郎云家的车库,飘飘水丝已然洒落。他在郎家小茶厅坐下不过几刻钟,雨丝如一席细密的水帘,披挂在整片山间。
庭院的小桥流水彷若隔了层面纱,充满氤氲朦胧的美感。
「嫂子,你若不够暖,记得回房加件衣服。」他轻声提醒。
「我很好,别为我担心。郎云已经够神经质了,你别陪着他瞎搅和。」叶以心恬然自得地浅笑。
「孕期已经进入第四个月了,大哥还没回过神吗?」他极能了解郎云的忧虑。
嫂子之前有过一次小产的纪录,医生宣判她是习惯性流产的体质,夫妻俩本来已经不抱生儿育女的希望,没想到叶以心又怀了身孕,而且这一次顺利地熬过前三个月危险期,进入稳定阶段。
「老实说,我自己也刚习惯不久。」叶以心坦承道。
「接下来还有五个月好熬呢!」他笑道。
「接下来还有三十年好熬呢!」叶以心叹了口气。
「大哥很会挑房子,这里的环境比市区更适合养小孩。」
为了让妻子安心待产,郎云卖掉了市区的公寓,转而在新店买下这间透天别墅。远离尘嚣,烦扰自然少了。或许他也该考虑搬到郊区来。
「清泉村的空气更清新!我本来想回去待产的,但是郎云担心那里的医疗设备不足,临时有个突发状况,我和宝宝有危险怎么办?还好这番话没被梁医生听到,不然他下次在山上生病,就有苦头吃了。」
梁千絮。安可仰的新婚妻子。这个名字触发了潜埋在心底的记忆。
过去八个月的变化极大。首先,安可仰结婚了。由于娇妻和他都「公务繁忙」,不克大宴佳宾,两个人竟然偷偷跑去公证;安家长辈一听说他连结个婚都那么随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曼曼那里,她大半时间都不在台湾,若非忙经纪公司的事,便是去日本陪女儿。屈指算算,他和曼曼也快四个月不见了。
日本。是的,凌苳不久就到日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