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爷目光瞟向金花,但他看见的却是平静的面容,由此他已裁决,冼家小姐赢了一切。
萍儿是恶人无胆,当问题丢给她时,她便慌了。她以无助的目光投向杏儿,杏儿以眼神示意:说呀!怕什么?为了我们的地位,你不敢放手一搏吗?
在杏儿的激励之下,她说了:“萍儿刚刚在后花园,听见冼夫人与二少夫人侍婢水儿的对话,她们说……”
“说什么?”朱老爷顿时拉沉了脸问。
萍儿有点怕事,又想反击地左右矛盾挣扎好一会才说道:“她们说:‘金花姐怀孕了’,而在咱们府内的孕妇只有冼家小姐。可冼小姐名玉萝又非金花,故她们的对话教萍儿起疑心,于是萍儿才会对杏儿小姐提及。老爷,萍儿说的句句属实,老爷明察。”
当萍儿说及此事,冼夫人的心顿时冷了一截,煞时苍白了姣好面庞,也懊恼自己的多嘴,没有提防。
至于水儿,则更惨了。面色比色黛变化更精采,青红皂白全来了,一副大难临头似地焦急状。
反观金花就沉稳多了。不慌不乱,也不反驳,她冷静得吓人,反倒使一抹诡异油然而生。
朱老爷问她:“玉萝,你不反驳吗?”
金花轻笑地:“没错,杏儿姑娘没说错,萍儿也没听错。”
当她这样一说,在场宾客皆倒抽一口气,为此震惊、讶然!冼夫人及婢女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当她们正想出言澄清为金花辩护之际,金花暗作手势,制止她们的冲动。她以一双妙目,对在场的每一位嘉宾贵客做一番巡礼。
她看见冼老爷冷汗直冒,也看见朱老爷亟欲发作的怒气,及夫君朱仲甫的难以置信,还有杏儿、萍儿的胜利笑容。此刻她脸上的一抹笑意更添诡异。
有人怀疑,她为何能够如此从容?有人为她捏一把冷汗。太多的变化,教金花不得不小心应付这群等著看好戏的人们。
朱老爷问她。“玉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花浅笑说道:“公公,玉萝是金花,金花也是玉萝。您说,我名金花与玉萝又有什么差别呢?”
她的妙答令在场宾客为之鼓掌喝采,也松卸先前的紧张气氛。
杏儿见情况逆转,急急道:“老爷,不是那样的……!”
“哦?不是这样,是哪样?”朱老爷也知,名字后有时也有追字,名玉萝字金花,有错吗?没错。更甚者,还有人自追号呢,这也没什么不对嘛。
他相信金花的说法。但杏儿的举动,使得他也不得不在宾客面前,表现出他的威信、公平与公正。
杏儿再提疑问:“老爷,若说二少夫人是玉萝也是金花,那何以她的侍婢水儿会喊二少夫人为金花姐呢?婢该称主子为姐妹吗?”
咦?疑问哦,朱老爷又问金花:“玉萝,有这事吗?”
金花又是一抹平静笑容。“对,我和侍婢们个个情同姐妹,私底下,她们称我‘姐’。台面上,她们则称我大小姐。公公,这又有什么不对吗?”金花的神情十分无辜,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朱老爷为免贵为朱二夫人身份的玉萝再遭受出身卑微小妾的言语伤害,他决定给杏儿一次教训。于是厉言说道:“是无不对。杏儿,还不向二少夫人道歉!”
朱老爷的话令杏儿恼羞,她是嘴里说道歉,可心里则不平得很。
萍儿可惨了,她开始担心仍握有实权的冼家大小姐会对她的供词产生反感,继而将她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朱府。她的心由这一刻开始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水儿也为自己的嘴快而对金花姐备感歉意,但金花投来的眼神却是谅解的。她们之间的微妙情意,全看在一旁的仲甫眼底。
不醉酒的朱仲甫,其实不失为一个聪明的角色。只是,一旦沾过酒后,他便成了失去理智的风流小人。
第八章
朱老爷还下令:今日杏儿不得再踏入厅堂一步,算是给她的惩罚。
杏儿原本以为这事若闹开了,肯定她们主仆便要完蛋了。殊不知,完了的人竟会是她自己,这太出乎意料了。
心不怎么甘、情不怎么愿地走出热闹的宾客间。风光地来,却丧气著回去。
结束了闹局,朱老爷又开始周旋于宾客间。
陆陆续续有达官显贵上门送礼,而这其中,太子也特别差人送来亲笔题的一阙词,虽不算什么大礼,但日后它可就价值连城了。
未来皇上的亲笔题字,还不值钱吗?
朱老爷也许是因宾客陆续进来的关系,也放宽了心,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唯有那今日特别清醒著的朱二少,却仍将此事搁在心上。
他对他娘子的沉著应对态度大感佩服。心忖道:好一个聪明机伶的女子,若换作他人,恐怕今日的大赢家是杏儿而非她了。想归想,还是等今日爹爹大寿过后再去追究了。
一时之间的平静,叫金花有机会松口气。她对水儿吩咐:“水儿,我房内有一锦盒,你去取来。”
“是。”水儿迅速离开,她们的窃窃私语却引来仲甫的疑心。放下手边工作,也跟在水儿身后。
水儿没戒心,待他已跟来了,她也没法子挡住他。“姑爷,您……”
仲甫质疑的口吻问她:“你和玉萝耳语什么?”
她害怕地嗫嚅:“大小姐差我回来拿锦盒,我……”
“锦盒?在哪?”他才不信她二人的对话会如此单纯。他追根究柢地:“你说呀,在哪?”
水儿教他尾随地惊吓,再加上他的言词逼人,一时之间脑子竟转不过来,一句也答不出。“姑爷,我……”她呐呐地一句也说不上来。
仲甫并不理会水儿的惊骇,只当她心虚。“别我不我的,东西呢?”
水儿慌了神,一时之间竟涕泪齐下,六神无主。
他索性开口:“你站在那,我去找。”
她只是一味地流泪,半句话也说不了。只管吓得呆站在一旁,也不敢阻止他翻箱倒柜的举动。
锦盒在床头找著,是一对祝寿的玉狮。可他却意外在娘子的绫丝枕后,找著一块他失落的玉佩。
谜团顿时困住了他,怎么……?心中起了个大问号,教他一时无法意会过来。
他将玉佩小心不著痕迹地收入襟内,这事他可要想个清楚明白。
将锦盒交由水儿。“你拿出去交差吧。”
水儿一接过锦盒,飞也似地出了绣阁,只留下他站在阁内沉思。
当水儿将锦盒送上来,金花问她:“什么事耽搁了,这么迟?”
水儿稍稍回过神来。“这锦盒是姑爷找出来的。”
嘿!金花一时心也乱了,急问道:“姑爷?他有没有再搜著什么?”
她唯一挂心的是那一块可以令她找著采花贼的玉佩会落在他手上。他若逼问,她可不敢保证,她仍可以像今天这么从容应对,且毫无羞愧之心。
水儿只见著背转身子的朱二少,翻箱倒柜了好一阵子,著实也不知他到底又搜著了什么。
“水儿不知。”她嗫嚅地回道。
“为何不知?你人不是在绣阁内吗?”
金花心好急,到底是如何呢?但急又有什么用?毕竟东西是否仍在绣阁内,只有亲自查看才知道。
见水儿也没点头绪的情况下,她按捺住心急,沉稳等待,只企盼寿筵尽快结束。
不久,她看见相公由内室出来,他的表情并无异样,她以为他并未搜到,这一来才令她暂时安下心来。
怀有身孕的她,占著极大的优势,她也因此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繁文褥节。
仲甫也不知何时靠近她的身边,他凑嘴附住她的耳:“玉佩在我这,要它的话,到东院老地方见。”
奇怪的是,她竟真听得懂“老地方”这字眼,仲甫见她未表反对,人便离开了。
金花僵住了!耳边轰隆隆的巨响在脑际徘徊。
她颤抖了一下,这是攸关她未来的大事情,她必须沉著应战,并且逃过他的追问。深吸一口气,趁大伙正忙,悄悄出了寿堂,往东院而去。
夜里的东院是一片死寂,但白天的东院却花木扶疏、绿意盎然的初秋景致。也许是暗夜的关系吧,那一夜的受袭,仍让她心有余悸、手脚发软呢!
她小心翼翼地往东院客舍墙边而来,她已不知有多少夜晚,被这处场景的恶梦惊醒过。
她终日提心吊胆、胆战心惊,害怕这事东窗事发。现在可好了,相公亲手抓著了小辫子,她再也狡辩不了。心情无比沉重,莲步蹒跚地往目的地而去。
对朱仲甫来说,清醒的日子,算是久违了。
每日灌上壶上好百花酒,再来个软香温玉抱满怀,对他而言已是例行的公事,可今天,他没机会去实行了。只因他发现了她的秘密,一个与他自身也有关系的大秘密。
他在东院等候她的到来。玉佩在他手中温热的躺著,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真相到底如何,就得问她喽。
远远的,他看见她来了,他并未指引她来。因为,这个地方除了那一夜与他共赴巫山的女子知道外,再没有别人了。
她慢慢走近,这也说明了一个事实。她参与了这件事,不是吗?
金花抬头望向那片由金色琉璃瓦铺成的华丽屋檐,目光不在折射的金光反而落在靠墙边的角落。
她的心情慌张、忐忑,从来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地脆弱。头一回,她有说不出口
的难堪及痛楚。
她果然往这来了,他站在贴墙的那一面等候她。
碰面的那一刹那,她感到身子摇摇欲坠,轻启朱唇:“我来了。”
他促狭地说道:“我知道。”
金花原本苍白的脸,现在更是死灰,她等待他的判刑。
她的沉默,顿时让他恍然大悟、明白一切真相。
“你不辩解?”
“……”全无意义了,不是吗?她宁可用沉默来回答。
见她以默许来回应他,他有说不出的释然。笑问她:“你不讨回这玉佩吗?”
她说道:“玉佩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要了。”
他继续说:“它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不,我唾弃它,它如梦魇般时时在我心头逼迫。”她该称自己勇气十足吧!
竟敢在这大放厥词,她抬头看著他的脸。“随你处置,我无话可说。”
她早为了自己身怀孽种感到羞耻万分,今日他如开口逐她出门,她心里也有了准备。反正,她早因不贞的行径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笑意在他俊俏的面孔泛开。“你很小心地保存它,不是吗?”
金花心忖:我才不是小心保存,只是暂时收藏起它,来日,才好找出罪魁祸首来严惩。不过面对他的问题,她只是默然无语。
“你身上的香味挺熟悉的……。”
金花终于听出这声音来了。她瞪大眼!“你——”
“对,我们曾在这……”
她呆住了,怎么会……?!
当真是上天捉弄!她真不敢相信,绕了这么一大圈,仍旧在原地打转。不过心里又有那么点一释然,如此说来,她并没有沾上不贞的臭名喽?
她不禁展颜而笑,一扫连月来的阴霾。
仲甫怪起自己的痴愚,怡红贪财,杏儿也是聒噪。这香味是独一的尊贵,是他色欲薰心,全然没去注意这天大的差异。
原来野花终究不比家花的香气来得持久、来得动人。呵!他怪自己的愚昧。
不过他又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可我们是不是犯了冼家的咒令?”
咒令?金花对自己所说过的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怎么还记得呀!思忖了好一会才说道:“可以说生效,也可以说不。”
“为什么?”他问“冼家咒令是否生效,结果就在我腹中孩子身上,我们就看看他出生后是否变丑了,再做定论了。”
天呀!得等孩子出世呀?仲甫屈指一算,他得再等个把月之久,方能亲近她?
这期间若叫他不近女色,那简直比登天还难呀!他开始衡量,哪一方对他来说较有利。左算右算、千算万算,算一算还是不怎么划算,他将玉佩交还给她。“哪,还你。这玉佩是你拿走的,我不想再取回。”
金花见他又将玉佩交还她手中,不解地问道:“相公,您这是什么意思?”
仲甫语带深意地说:“它本来就在找它的主人,现在它找上了你,所以我将它交给你喽。”
什么?找什么主人?她听糊涂了,正当她欲问个明白时,水儿及几位侍婢已找上东院来,也因此中断了他们的对话。
仲甫悄悄地自另一条花径离开,只留金花侍在原地,等待婢到时,便与她们一齐离去。
原来是到了祝寿时刻,一时之间,竟找不著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的影子。所以老爷才差人出来找,找至东院来,却只见二少夫人在。
咦?怪了,二少夫人一回来,二少爷转眼间也到了,他夫妻二人还挺有默契。
噢!幸亏没误了事。
玉萝的一对祥瑞玉狮可讨了朱老爷的欢心,雕工精致的玉狮让老爷对金花褒奖不已。这场面,奕煌自是看在眼底,心里明白,冼家小姐确实非泛泛之辈。
朱府今日成了不夜城,筵席至天明方休。
今夜她仍是回绣阁休息,一切并无什么不同,不过此夜却成了她的惊魂夜。
他明的不能来,竟然来暗的。
侍婢为她卸下一身行头,全数退下回房之后,房内的门被悄悄打开来,她由绣满荷花纱帐的床内,模糊看见一高大身影,她镇定地启口问道:“谁?”
来人并没出声,金花恫吓地:“再不走,我喊人喽。”
仲甫喝了一点点酒,那儿不去,竟往她这来。打从他知道,金花是那一夜的美人后,对她的爱意愈浓。饮酒一事成了浅酌,才喝了几壶便藉尿遁,遁到绣阁来了。
他并不理会她的恫吓,又悄悄掩上门,窗棂外的月光,终于映出来人了。
金花又开口问道:“相公,你该在杏儿那的。”
“谁规定的?”
金花不奢望他会来,尤其在得知真相过后,她只有宽心无开心。坐正身子,人仍在纱帐内。“相公,您可别因娘子身怀六甲,便疼爱有加喔。”言下之意,是在讽喻他的现实,得不到的、较神秘的,他反而追逐。讲开来了,糟糠妻也会成为上等珍物。
他缓缓走了过来,一股刺鼻的酒味已扑向她来,金花喝令他:“你别再过来。”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的酒味,教人不敢恭维。”金花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才下肚的佳肴一呕全吐尽。
谁知,他竟在桌上倒了一杯茶,猛然灌了一杯。
“如何?酒味退了不少吧?”
金花不在乎他的酒味退了没,她只在乎他何时能出去,让她好好的休息。“相公,我累了。”
“那很好呀。”他当然希望她累了,因为今夜他打算在这留宿。
金花再度重申:“相公,我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