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撤走了,服務生也離開了,鄭頤人回桌上拿過兩杯酒,交到吳妍薰手上。
「我猜妳現在應該很陶醉。」鄭頤人一手握酒、一手懷美人。
「我猜你……很常用這種招數拐妹妹喔!」吳妍薰紅透了臉,依賴著鄭頤人的氣息。「有哪個女人能不陶醉?」
「我這是用來專門對付……」鄭頤人把水晶杯擊上吳妍薰的杯子,「不跟人共進晚餐的女人!」
「討厭!」吳妍薰嬌噴著,好氣又好笑地嘟起了嘴。
「不這樣,怎麼能讓妳開心?我希望妳永遠都開開心心、幸福快樂!」鄭頤人用力摟緊了吳妍薰。「所以呢,考不考慮嫁給我?」
「……」吳妍薰突然沉默下來,他……真的有娶她的決心嗎?
「我……並不值得你這樣愛著。」吳妍薰推開了鄭頤人。「你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了。」
「值不值得是由我來決定的。」鄭頤人說話的語氣非常肯定,而且絲毫不容質疑。
「是嗎?」吳妍薰苦笑了一下,眼尾瞄著他。「那我們來證明吧!」
「證明?」鄭頤人皺起了眉,他感覺到吳妍薰又把初認識的牆築了起來。
「我要主動──」吳妍薰直了身子,與鄭頤人面對面。「告訴你,我右臉頰的秘密。」
那是他一直等著的──等著吳妍薰能夠把她的一切讓他明瞭,甚至是她最忌諱的秘密,與他一起分享,這樣子他們才能一起再走下去。
吳妍薰凝視著鄭頤人,他也正凝視著她,這份微妙的平衡裡充斥著異常的安靜,誰也沒有開口,他們都在等待。
終於,吳妍薰緩緩地把右手抬了起來,纖指伸入右臉頰的髮緣、她的手在顫抖著,在心裡做好最壞的打算。她的臉迎著月光,當年的事再度如跑馬燈般展開。
唰的,她掀開了頭髮。
吳妍薰眼裡只見到鄭頤人詫異的雙眼、微顫了一下身子,接著在她聽到他的聲音前,她先聽見了水晶杯的碎裂音。
「GOD!」某種顫抖、恐懼的聲音,從鄭頤人喉間發出。
吳妍薰低垂著眼眸,看著他空空如也的手、地板上的碎片,以及仍在蔓延的酒精,耳朵聽到他帶著驚恐的聲音。再抬起頭來時,她看見了他緊皺的眉頭,以及有些作嘔的神情。
啊……下一刻,鄭頤人無法自制地抬起手,摀住了自己的嘴。
天、天哪!他曾經設想過各種可能的情況,但就是沒有那麼糟!他在基金會那麼久,也沒有見過如此糟的傷痕……不,嚴格說起來,那已經不是傷痕了,那根本就是、就是……
吳妍薰的右臉頰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每一寸肌膚都被火烤乾一般的皺折、凹凸不平,甚至不完整地扭曲著,上頭有部分是焦褐色,另一部分是紅色的薄膜皮膚,他甚至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在其下流動著。
那已經不能算是肌膚了──那是一塊燒焦而皺成一團的肉,他甚至差一點就要聞到焦味了!
吳妍薰沒有做植皮──她不但完全沒做檀皮,也沒有做良好的治療,組織已經壞死,停留在她的臉上十多年!
吳妍薰在瞬間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放下了頭髮,眼淚隨之流下。
滿月、夜晚,早知道情況是一樣,她卻義無反顧地重蹈覆轍,寧願再傷害一次自己,再嚇自己所愛的人一次!
「謝謝。」吳妍薰強忍著淚水。「謝謝你這段時間給我的一切。」
吳妍薰甩下酒杯,掠過鄭頤人而去,長長的黑髮在他眼前飄動著,他根本就動彈不得……為什麼會這樣?他做了什麼反應?他──
「妍薰!」
鄭頤人一回身奔了出去。他竟然嚇到了,還露出噁心的神情,他竟然做出這麼傷人的事情!
「鄭先生!」服務生攔住了他。「對不起……請先付帳。」
「你在做什麼,放開我!」鄭頤人想把服務生推開。「我不會賴帳的,我只是──」
「吳小姐拜託你不要追她的。」服務生只是照著話轉述。「她請我們攔下你。」
妍薰……妍薰!天哪!他怎麼可以這樣,就算覺得噁心,他也應該掩飾的。妍薰之所以那麼在意右臉頰,就是怕他有這種反應!他明明做好心理,但胃裡的噁心感還是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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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出去的吳妍薰攔了計程車,想要立刻回家!
「小姐……妳沒事吧?」司機擔心地問著,看著吳妍薰的淚流滿面。
「我沒事。」這是早知道的事情,不是嗎?那就不該哭!
手機聲響了起來,吳妍薰本來不想接的,但來電顯示是于櫂庭,她才接聽。
「妍薰,麻煩妳晚點來接宇嫣回去!外頭都是記者,我沒有辦法送她出去!」
「……你們……還好嗎?」吳妍薰盡可能壓下哽咽的聲音。
「嗯……」于櫂庭語氣裡有春天的氣息。「我們……非常好。」
「……」還好,明月夜不是都只是傷心人啊……「我晚點就過去。」
「謝謝。」于櫂庭的聲音後面,還有著甜甜的笑聲。
吳妍薰切斷電話,向後躺上椅背,輕輕地閉上雙眼,淚又再度不歇止地湧出。
「朋友們都比她幸福,就是她自己的幸福!」她現在才發現這句話根本是屁話!
她的幸福來敲門一次,又迅速飛走了!
第九章
後台的氣氛,從來沒有這麼凝重過!
吳妍薰跟鄭頤人不約而同地請了幾天假,眾人都在揣測,他們是跑到哪兒甜蜜去了。事實上呢,由於宇嫣跟于櫂庭的戀情公開後,鬧得沸沸揚揚,什麼不倫之戀的詞全上了報,所以吳妍薰跟孔萳一起去找宇嫣談談,幫她度過這個難關。
那天她把自己的臉公開給宇嫣看,告訴她,她如果沒她那麼糟,就不要自卑得令人討厭──後來事情似乎是逐漸平息了,吳妍薰也無暇去管那麼多。
而鄭頤人則是待在家裡,反鎖在房間內,懊侮所有的一切、並且不知道拿什麼面目去面對他依舊深愛著的吳妍薰!
終於到了他們請假結束的一早,大家興致勃勃地準備要來調侃吳妍薰及鄭頤人,結果呢?第一個進來的是吳妍薰,她紅腫著掩飾不了的眼、鼻頭,靜靜地走了進來,一句話也沒有說;接下來進來的是鄭頤人,應該每天都跳著進來說早的人,今天一進門,瞥了一眼吳妍薰,迅速拿了東西又出去了。
大家只得愣愣地看著相敬如「冰」的這一對「情人」,好像出了什麼事啊……
說時遲那時快,鄭頤人前腳才出休息室,這一窩蜂工作人員後腳就追了上去。吳妍薰根本無心搭理後頭的舉動,她現在的心很痛,正在努力催眠自己恢復正常,開始一天的工作。
有人說千金難買早知道,但是她明明知道的就很早,可是錯誤為什麼會一直犯下去呢?早知道人們會為這毀容的右臉頰嫌惡、早知道不該牽扯上愛情、早知道這樣子是欺騙自己傷人心、早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
這麼多早知道,她卻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錯!
她會在心底告訴自己,鄭頤人不一樣,他跟別人不一樣,也不是當年那一個重外表的男明星,而且他對她的情意真摯,甚至不在乎她身上的火疤。
她是憑什麼這樣斷定的?就因為他在燒燙傷基金會當義工?因為他可能看過很多孩子的傷疤?還是因為她自以為愛情可以超越一切,包括每天得面對的可怕臉龐?
笑話!連她自己都不知適應了多久才敢照鏡子?那還是因為這張臉長在自己身上根本捨不去,要不然誰想要這樣的臉?
自作自受啊……吳妍薰無力地倚在牆上,滿是辛酸的淚淌了下來。她究竟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夠平復所有的傷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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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頤人!留步!」
後頭一陣呼喚,鄭頤人緩緩地準備轉過頭去。
咻咻咻,他根本來不及看清楚誰叫他,就見到一大群人把他前後左右都包夾住了
「說!你那天對吳姊做了什麼事?」這位工作人員拿的是螺絲起子。
「她哭得整張臉都腫了!你是不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這位呢,操的是榔頭。
「該死的傢伙,我沒見過吳姊這樣哭過!你究竟是對她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呃……扣掉幾年前那一次分手外,她是沒這樣哭過啦!
眾人個個兇神惡煞,看他們手中操什麼武器,就知道是負責哪一塊的。鄭頤人發現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清楚地見到每一個人所司的工作是什麼。
面對大家的盤問,他只是心虛地垂下了頭。他做了什麼?他做了這輩子傷害妍薰最大的事情──而且還是由他親自戳向她的傷口,毫不留情!
他根本毋需辯解什麼,因為的確是他造成今日的局面,刺傷了妍薰,甚至……毀掉她某個夢想,也推翻了自己說「無論如何都會愛著她」的誓言。
他不愛她了嗎?因為那張臉就會不愛她嗎?
「你……該不會看到吳姊的臉了吧?」女孩子悄聲地問著。
咦?鄭頤人愣了一下,他看著女孩子,再環顧其他的工作人員……他們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這裡的人都知道妍薰她……
「好小子!你竟然用那點去傷害吳姊?」一個壯碩的男人當場就抓起鄭頤人的衣領。
「你們……全部都知道?」鄭頤人訝異地間著。
「放他下來。」資深級員工阻止了動粗場面。「我們大概都有個底,大家也都隨時準備面對吳姊。你呢?身為吳姊的愛人,你難道什麼都沒有準備好嗎?」
他……有準備,但沒有準備的那麼齊全!他以為不可能有那麼嚴重,甚至沒有想到她根本沒有經過植皮與治療!
有沒有準備好?鄭頤人誠實地搖了搖頭。
「果然……看到了啊……」眾人開始低聲地竊竊私語,情況跟當年一模一樣……不!好像糟了點!
「然後呢?看到了……你決定怎麼樣?」資深員工繼續逼問了。「打算跟吳姊分手的話,我們希望你今天起就辭職!不要再來了!」
免得吳姊見了他,就越心傷。把礙眼的東西拿掉,吳姊才會開心起來,也才忘得快!要不然每天這樣大眼瞪小眼的,忘得掉才有鬼!
「我……我還是愛著她!」鄭頤人緊皺起眉頭,非常難過地低喃著:「我真的愛著她。我承認我見到她的臉時,嚇了好大一跳,但這不能否決掉我愛她的心!」
「可是,如果你真的愛她,你才不會在乎!」女孩子理直氣壯地質問起來了。「因為你愛的應該是吳姊的心,而不是那張臉!」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都是理論上的事情、電影中的情節!」如果真實能那麼順利,事情就不會到這個地步了。「看到時,我還是嚇到了!那不是我能控制、壓抑的!」
「那就表示你不夠愛吳姊!不如你自以為的愛!」幾個工作人員開始對鄭頤人投以嗤之以鼻的目光。「既然這樣,我們會請你離開『朵蘭』,不然就調請到別層樓去!不要待在這裡礙眼!」
這群傢伙……他們真的這麼保護妍薰嗎?鄭頤人看在眼裡。他們瞭解妍薰的過去,大家在揣測之餘也沒有人說出一句話,事情變成公開不語的秘密,甚至演變成後台禁忌,每一個人竟是這樣的疼惜妍薰!
反觀他呢?他是一個口口聲聲說愛著妍薰、想疼她一輩子、想要娶她的男人,但是他的所作所為,竟然還輸這些所謂的「工作夥伴」?
這叫他怎麼不難過?叫他如何不慚愧?他現在不要說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妍薰了,甚至連面對這票夥伴,他都覺得愧疚難當!
「我……我知道我做錯了某些事情,但我不想離開這裡。」鄭頤人深呼吸一口氣,表明心跡。「我說過我還是愛著妍薰,我會試著讓她回心轉意的。」
「你這傢伙……吳姊已經不會再理你了!」
「沒有試就不會知道。而且我從以前就說過,一天不見到她,我就會非常、非常想她……」鄭頤人心意堅決,看著大夥兒是一陣為難。
「不是試不試的問題,吳姊之所以會成為吳姊,就是存她的特殊之處……那是優點也是缺點,她這個人很固執的!」幾個跟吳妍薰比較熟的人拍了拍他的肩。「她認定你嫌惡她了,就是不變的真理了。」
「我會用行動去證明一切的。」他說過,他唯一的優點是有毅力吧?
「不需要。」
遠處冷然的聲音響起,大家背脊一陣涼,紛紛轉回頭看向長廊末尾、那半遮面的女人。
「該去工作的快點去!今天沒節目可以做嗎?一大早就在外面閒晃、聊天!」吳妍薰厲聲吼著。「快去!」
咻!這一哄而散的速度比剛剛圍捕他的速度還要快上N倍,所有工作人員轉瞬間就不見人影,一句話也不敢多吭;而因為如此,走廊上頓時只剩下他……跟她。
「妍薰……」鄭頤人往前走著,他滿懷歉意的想要接近吳妍薰。
「你也是!快去做自己的事吧!」吳妍薰沒有任何表情,就走進了休息室。
一向伶牙俐齒的鄭頤人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的話全部梗在喉頭,完全無法出聲!他真的不知道能說些什麼來表示他的意思;雖然想努力挽回些什麼,但是……但是他卻慌張得不知所措!
「頤人哥?」孔萳不知何時進來的。「來找妍薰姊的嗎?什麼時候這麼客氣了,直接進去不就好了。」
「不是、不是!」鄭頤人驚慌失措地阻止孔萳。「我不是要找她……」
她剛剛才冷顏以對的進去而已,他也還沒有做好萬全的說詞……
「嗯?」孔萳觀察了鄭頤人的神色,他的確跟平常不大一樣。「你跟妍薰姊上次吵架,還沒和好啊?」
「不……」鄭頤人低下了頭,一臉懊悔不已的模樣,轉身就往牆壁捶了下去。「我傷害了她!都是我不好!」
「……」孔萳默然地看著一臉傷心的鄭頤人,她輕柔地攀住他的手臂。「頤人哥……我們都知道你很愛妍薰姊,她也很愛你,我想什麼事都可以好好談的。」
「可是我已經嚴重地傷害了她,我哪有什麼說話的資格!」想到這裡,鄭頤人又用力地捶自己的胸口。「我真該死!」
「傷害……你這麼愛她,怎麼會傷害她呢?我不信!」孔萳搖搖頭,就跟她永遠不會傷害那個人是一樣的道理。
「妳不懂……就是因為我太愛她,她也愛著我,傷害才會這麼地深……」鄭頤人深呼吸一口氣。「我只希望時光能夠倒回,讓錯誤不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