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慢害羞吧。”很明白该怎么拿捏他俩之间分寸的霓裳,并没有继续逗他,在案内坐下后,她挽起两袖准备奋战,“我得赶工了,这些要是今日没做完,童飞一定又会在我耳边啰唆个没完没了。”
“我……”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的模样,他也赶忙去找事做,“我去为小姐准备信捣。”
“去吧去吧。”已经埋首在案内振笔疾书的霓裳,只是对他挥挥小手。
忙了一早,用过午膳后,霓裳在海角的坚持下只休息了一会,便又坐在案前开始另一回合的公务。时值秋收农忙,她得照佃农所送来的秋获量,尽快计算出今年买卖和冬囤的数量,她还得赶在山头飘下瑞雪前,将雁荡山境内的各郡所缺的岩盐向黄泉国买齐。帮她分担部分公务的海角,则是坐在窗边,将她欲寄送的公文或是清单,分别装进一只只由她所养,早已排队站在她窗边的信鸽脚上的信筒里。
在那些信鸽飞远后,午后的房内一片静谧,停笔的霓裳俏俏抬起头,看著海角就坐在不远处,安静地整理著他的弓箭和她的金鞭。
那张常像这样映在她眼底的侧脸,可说是在这世上她最熟悉的脸庞,这些年来,伴著她长大的人,不是一年到头四处乱跑的天涯,而是与她形影不离的他,而在娘亲过世后,若说与她相依为命的人,是那个她在这世上仅剩亲人的天涯,还不如说是永远都安静守护在她身旁的海角。
在这张甚少表达出喜怒哀乐的脸庞上,他人很难看出他的心事,但与他长年相处下来,她知道,向来在人前话不多,也没什么表情的海角,会在何种情况下皱眉;不管遇上了多开心的事,他总是习惯将笑声关在腹里,然后板著脸,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也知道,无论他正在做些什么,他一定会先用双眼确认她所处的地方,与离他所处的距离有多远后,他才会安心地去做手边的事。
她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她都知道。
但他也有她所不知的一面,例如说,他的感情。
在这方面,他就像一片她难以碰触的海洋,她不知它的深浅,也无法探量,他将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即使她靠得他再近,或是已模模糊糊地察觉了些许,可他也不会正面地表现出来,或是脱口说出只字词组。
吸饱了墨汁的笔尖,在她持笔久久不动时,悬在笔尖的墨水悄悄坠跌在纸上,将纸张晕染成一片,收回视线的霓裳,赶忙拿来一旁的纸张压按在上头救急,坐在不远处的海角抬首看了她一眼,见她皱著眉捧著不得不重写过的帐本一会后,撇撇嘴角重新拿起笔,他这才低下头继续整理她的金鞭。
当屋内的光线愈来愈暗,海角点上烛光时,做完公务的霓裳已经在桌上趴著睡著了,他叹了口气,将脸贴在帐本上的她给抱起,送至书房旁的睡房让她睡妥后,远处大门的门板上即传来一阵轻敲声。
不想让敲门者吵到霓裳的他,飞快地前去应门,门扇一开见著童飞的脸时,他忙抬起一指放在唇上示意童飞噤声。
“小姐睡了?”探头探脑看向屋内的童飞,在没见著霓裳的身影后小声地问。
“嗯。”
他举高手中所端的端盘,“那晚膳……”
“交给我吧。”
接过端盘后,海角将晚膳端进房里,不过一会,他将那叠霓裳已处理完的帐本交至童飞的手上。
“这是小姐要给你的,还有,小姐累了。”他小声的叮咛。
“我知道,我会派人拦著城主别来吵她的。”感激不已的童飞,识相地向他保证。
“多谢。”他淡淡应著,轻轻掩上门扉。
微冷的风儿灌进窗缝里,吹掀起霓裳窗畔的纱帘,怕她会受冻,海角忙将每一扇窗都关起,独独在火炉畔留了一扇小窗,而后蹲在炉前生火好让室内增暖。
本想叫霓裳起床吃点东西垫垫胃的他,在端著晚膳来到她的床前后,看她那副疲惫的模样,便不忍心叫醒她,他将晚膳搁在一旁,倾身将她身上的被子再盖妥些。
睡梦中的霓裳皱了皱眉头,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但始终找不到个较好睡的位置,知道她习性的海角,坐在她的身旁探手将她翻过身面对他,再伸出一手放进她的手心里任她捉著,紧闭著眼睫的霓裳在握住他的手后,即停止了动作,安安稳稳的投入梦海里再睡。
静坐在她的身畔,看她紧捉住他不放的模样,海角的心很痛。
她有心上人了。
那日在她告诉天涯之前,这事,他从不曾听她说过,也不知总是与他如影随行的她,是在何时遇见她的心上人的,是在她到迷陀域游玩时所认识的吗?还是……
这阵子来,不可否认的,因为这事,他整个人被种种震惊、嫉妒与失落的情绪给占满,像只中了箭的猎物,除了注意到伤口的痛楚外,再也无法去思考任何事物,那时的他,觉得心房似空了一隅,而后那空旷流离的感觉逐渐蔓延开,令他无力阻止那股痛感将他淹没,即使他明明就已经为此做了好多年的准备。
她今年都已二十了,换作别人家的女儿,在她这年纪早已嫁人生子,也难怪天涯会为了她的婚事而著急,努力不懈地想将她趁早嫁出家门,为此,他极力强迫自己得感到麻痹,得去适应终有一日将会来临的别离,可每每听她说出拒婚的言词,和看她采取逼得对方不得不退婚的举动,又会让他有种自地狱中解脱逃出、能够再次好好呼吸的感觉。
有你陪著我,我想我今天一定会很幸福。
很幸福……
就算……这话她只是说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不忧心于她,或者只是单纯的一句玩笑话也好,但只要能听她亲口说出这话,他都为此而感到欢欣激动不已,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长久的黑暗中,见著了一盏救赎的灯火,虽微弱,却也还是种让人沉迷的光芒。
聆听著她轻浅的气息,熟知她的海角知道,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总是浅眠,并常因一些小声音面惊醒,而她往往一醒后,就很难再次入睡。看著积藏在她眼底下的暗影,他不舍地伸手点了她的睡穴,希望她能因此而深深熟睡,好好地在她的梦里休息,但他那只方离开她身上便觉得依依的手,却怎么也不想离开她的身边。
他轻柔地执起她的手,闭上眼,虔心地在她的掌心印下一吻。
有他陪著她,她便会觉得很幸福,她并不知,能够这般陪在她的身畔,就已是他此生所有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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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忙著打发三不五时以婚事当借口来捣乱的天涯,一边忙著秋尽之前处理完城内大小事,整整与海角在房里关了十日的霓裳,在终于踏出房门后,立即前往位于天垒城后山顶上的神宫,去见居于神宫的云神云笈,和云笈商讨今年奉神大典的事项。
不过在她进了神宫,把祭祀的清单交给宫女呈给云笈过目后,她便一手撑著下颔开始在座上打盹,打盹到后来,若不是寸步不离跟著她的海角眼明手快,她恐怕会当著云笈的面,大剌剌地趴在地上睡给云笈看。
总觉她脸色有些不对的海角,将昏睡的她揽进怀里,才把手搁至她的额上,掌心下传来的熟悉热意,随即让他锁紧了眉心,顾不得连声招呼都没跟云笈打,他便急急忙忙地带地下山找大夫。
自小到大,总是不能适应四季更迭的霓裳,每在深秋与初冬交替的时间犯病,次次一病,她都会咳上个好些天,自她接任副城主后,每年秋收过后的时节,也就成了她最累的日子,因此她总是在累过头后开始发烧,然后再昏天暗地的咳上好一阵子。
飘浮在空气中的药味,和外头燃烧秋叶的气味,交织成一种霓裳记忆中的味道。
在海角请来大夫看过后,照著大夫新开的方子煎药的海角,蹲坐在远处窗畔的小椅上,拿著蒲扇小心地照料著药炉的炉火,额上敷著湿巾的霓裳躺在床上侧著身,将脸庞仰成一种思念的角度,张大了眼,将远处的背影深深刻印在心版上。
她伸出一指细细描绘著他的身影,指尖滑过他宽阔的肩,不得不弯曲的背,再滑过他不经意侧过的侧脸,顺著脸庞的弧度,她轻抚过他饱满的额,高挺的鼻梁,和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些许的唇。
蒸腾而上的热气,在海角揭开炉盖倒出药汁时模糊了他的脸庞,霓裳恋恋地收回指尖,将那曾远远碰触过他的指尖,搁放在自己唇上。
盛好了药汁的海角,回首看她是否仍在睡,见她已睁开双眼醒来,他小心翼翼地端著药碗走向她,先将药碗摆在床畔的小桌上,再扶起她。
“小姐,该喝药了。”
浑身都软趴趴,也使不出什么力气的霓裳,任他扶抱起她靠坐在床边,她不语地看他端来药碗,以汤匙舀起一匙,将还烫热的药汁吹凉后,才送至她的唇边。
她想,天底下除了他外,或许不会有任何男人会像他这般,亲自为女人煎药、吹凉,喂药,捺著性子等她慢慢喝完,再停下来以巾帕为她拭净嘴边的药汁。又或许,天底下除了她外,不会再有任何女人像她这么得上天宠爱,因为,上天慷慨地将一个名唤海角的男人,送进她的生命里伴她左右。
在他专心喂药时,她直视著他额上细布的汗水,乏力的她,很想伸手为他拭去,更想告诉他,像这种事,就交由城里的嬷嬷来做就行了,他一个大男人不必委下身段这么做的,可这些年来他总是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也不管他人如何作想,或是如何看轻他,他的眼和耳,总是可以为了她而刻意地看不见、听不见那些。
让她喝了一阵,想让她休息一下的海角,不经意见著她微蹙著眉心的模样时,忙停下手边的动作问。
“小姐,是不是药太苦了?”
她轻轻摇首,“不会。”
海角盯审著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一会,半信半疑地以指沾了药汁送入口,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滋味,令他不禁搁下手中的药碗。
明明就是苦得不得了,而她向来就不爱喝苦药的,为何她要撒谎?
“小姐还要再喝吗?”他不忍心地问。
“要。”霓裳看著他因捧著药碗而被烫红的手,很坚持要将他的心血全都喝完。
他边说边摇首:“小姐,你不必忍的,我可以叫大夫照旧方子另开几帖,再重新煎过。”
“你想太多了,事实上,我觉得这比旧方子还要好喝。”不想见他为此再忙一回,她索性抬起没什么力气的双手,将他手中的药碗接过,就著碗缘仰首饮尽。
“小姐……”才刚煎好还烫口的,她居然就这样灌下去?海角忙不迭地想阻止她,可得到的却是她递回的空碗一个,里头的药汁涓滴不剩。
充斥在口腔里浓得化不开的苦意,让霓裳差点破功当场皱紧了一张脸,她努力地吞咽,试著让那些苦得害她想去找大夫算帐的苦味散去,并抬起一手抚上海角的脸庞。
“别老是皱眉头,再皱下去的话,你很快就会变老头子了。”她以指尖在他的眉心轻揉,煞有介事地说著,“若是要老,那也该是先老我表哥,你不可以老得比他还快。”她可不愿,在她面前,他永远只能对她摆出这副表情。
丝丝笑意溜出他的唇角,“不可以老得比城主快?”看样子,这些年来天涯真是被她给恨惨了。
“没错。”她信誓旦旦地握紧了拳,“我就是要你把天垒城第一美男的名号抢过来,到时我看那个自恋的家伙还嚣张不嚣张得起来。”仗著自己长得还不赖,身边又老是有一堆蜂蜂蝶蝶围绕著,所以他老兄自己的婚事都不必急,全都转嫁急到她身上?谁要他来鸡婆?
“我会照小姐吩咐尽力试试。”他含笑地看著她好了许多的气色,“小姐要不要睡一会?”
“待会。”她摇摇头,一双了无睡意的水眸,直逗留在他难得出现的笑脸上不走。
被她目不斜视地看著,起初海角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渐渐的,他发现她的眼神是那样专注,不加回避也不掩饰,在那双坦坦的眼眸里,更不存半点嬉闹玩笑的成分,这令他觉得他俩之间的氛围变了,有种令人想闪躲但又更想沉溺的味道,灼灼的目光似诱引飞蛾的媚灯,拉著他不断深陷。
他本是想回避的,但恋著不走的双眼却有自己的主张,无论如何唤也唤不回,他聆听自窗外传来的沙沙声响,在这一刻,他觉得外头正燃烧著的,并不是秋叶,而是他那颗难以自拔的心。
“小姐,你在看什么?”他沙哑地问。
“秘密。”她笑了笑,满心欢喜地将他的笑容,和他的不自在全都存在心底。
海角著迷地看著出现在她颊畔的绯意,那颜色,就像清晨蔓布在东方天际的粉嫩晨彩,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掬取,但远处的敲门声却在这时响起。
像是魔咒遭解除般,海角匆匆收回即将碰触到她的指尖,起身准备去应门,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在眼角的余光中,他在她眼中瞧见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
偷偷摸摸站在霓裳房门前的童飞,边留意著有无他人瞧见他来此,边心急地再敲著门,直至海角带著一副古怪的神色来应门时,他飞快地闪身进屋,而在进屋了后,他举棋不定地犹豫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拉过海角,在他耳边道出一大串霓裳知道后,肯定会跟天涯没完没了的家变起因。
“发生什么事?”当海角带著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凝重脸色回来她的面前时,霓裳原本在云端上的好心情,顿时跌回现实的地表。
他反覆思索,却怎么也找不到个较委婉的说法,更怕无论他再怎么说,她也会气得什么病都不想养了。
看完了他的反应,已大概推敲出会让他皱眉的原因后,霓裳冷冷地问。
“你老实说,我表哥又做了什么?”在这座天垒城里,除了她外,也就只有那个亲戚能让他出现这号表情。
“一定得说?”他愈想愈不妥,更怕她因此而气坏了身子。
“海角,不管他做了什么,我迟早都会知道也必须去解决。”她无奈地一手抚著额,“你告诉我,哪回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