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好了。」电话那头的白素月松了一口气,「小阿姨原本还很苦恼,到底要跟妳怎么开口才好……妳是知道的,以前家里的手头没那么紧,咱们白家虽是书香世家,但过去的家境一直也都算富裕。」
悠悠一叹,白素月不胜欷吁,「都是因为几年前,妳妈妈的那场病,爸爸……我是说妳外公,妳外公发誓散尽千金也要救这个女儿,搞到我们一家子大屋变小屋、小屋变租屋,但偏偏……姊姊还是留不住。」
搁置腿边的粉拳紧得死紧,极力克制情绪,才得维持声音的平稳,「我知道,是妈妈拖累大家了。」
「啊!妳不要误会。」白素月像是想到什么,急急补充说明,「小阿姨不是在怪妳妈妈,毕竟她是我姊姊,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怎么可能会怪她。」
「嗯。」应了一声,苗小荳不予置评。
「就是念在大家都是一家人,小阿姨没跟妳见外过,外公的看护费有问题,才敢跟妳商量的嘛!是吧?」白素月局促的笑笑,转移话题,「最近,在妳姑姑家过得还好吧?」
「很好啊!」一如往常的睁眼说瞎话,说着唯一的标准答案。
「那就好,我原本还担心妳会受什么气,毕竟,三年前妳爸死的时候,大家说好的,是两边轮流各住一个月的,现在却变成全住在那边……」白素月忍不住抱怨,「妳也知道的,妳爸那边的亲戚是做生意的,一个个都那么见钱眼开,要他们收留妳,让妳久住下来,我一直担心他们不会给妳什么好脸色看……」
「没事的,小阿姨您多心了。」匆匆打断未竟的抱怨,苗小荳很习惯性的粉饰太平。
「要没事的话,那就太好了。」白素月幽幽一叹,「都怪小阿姨的能力有限,没办法买大一点的房子,不然,妳就能跟我们一起住了。」
「小阿姨……」忍不住要打断那幽怨的、彷佛没完没了的闲话家常,一旁苗月英的可怕目光让苗小荳不敢多谈下去,连忙插嘴说道:「不好意思,我这边有事要忙,晚点再说好吗?」
「嗯,那就这样,晚上早点过来,知道吗?」不忘叮咛。
「我知道。」承诺,赶紧道别,「那就这样了,晚上再说,bye。」
已经下车的苗月英脸色很臭的等她挂上电话,再等她又提又捧的拎着两份赔礼下了车,憋了半天的闷气总算有了出口,「又是妳妈那家子的人打来的?」
「欸。」不敢说不是,只能应声,还得努力腾出手来付出租车钱。
「真是一点分寸也没有,上班时间,现在是上班时间,有什么话,就不能等妳回去再说吗?一定要拉着妳闲话家常?」对白家人,苗月英从来没有看顺眼过。
「临时想到一点事,小阿姨不是故意的。」不知该说什么,苗小荳只能硬着头皮代为缓颊。
「我看妳啊!要再跟那家人住下去,迟早也会变得同一个德行,不切实际又搞不清状况。」苗月英哼了哼,率先往医院走去。
说的一副急着要把她抢回苗家似的,苗小荳隐隐感到荒谬,但聪明的不发表任何意见。
「小阿姨他们对我很好,很照顾我的。」跟在身后头的她低声道。
其实,她自己也很厌恶这样的自己,见人说人话,做两面人这种事。
但她真的没办法了,身处在水火不容的两个家族之间,做为中间人的她为了能让大家生活平静--特别是,她个人的身心平静--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方式了。
那是很残酷的人生体验,虽然说她从小就知道,两个家族之间的不和睦,但真正让她体验到这一点的,是三年前开始的游牧生活。
继母亲的久病离世,当时的父亲也因为一场车祸意外而去世,也不知是怎么开启战火的,总之,成为孤儿的她成为两家人的意气之争,最后没有选择的,被安排了新的生活模式,在这两家族之间一个月搬迁一次,各住一个月。
因为是意气之争,因而想收容她、养育她的真心并不是真实的,一旦兴头减退,她的存在对双方的家族来说,只能用麻烦来形容。
就在那段日子里,她彻底的体会了夹缝人冷暖心酸,够了,她真的已经受够了!
她发过誓,只要一等她毕业,可以正式的工作赚钱后,绝不再忍受那样的生活,也因此,就算她的个性让她不乐意做两面人的这种事,却是不得不做。
利用两家人非到必要绝不对话的特性,也利用了双方其实都不想再多养一个她的心态,她很从容的说了谎。
其实是很简单的谎言,就是对父亲家人这边说,要去小阿姨家住;再对母亲家人这边说,要去大姑姑家那边住,之后,两边的人就不再过问,全当她是到对方的家去长住,也没人想费事再多问。
造就了现在,面对两方人马,她得说两种不同的话,做起了两面人……
「大姑姑,等我领钱,再还妳那五千元。」速速转移话题比较安全。
「是两万五。」停下脚步,苗月英更正。
「嗄?」她整个人顿住,除了跟着停下,也是因为这奇异的数目字太让她吃惊。
「红包!妳把人烫成那样,光两盒水果就想打发了吗?」翻白眼,然后从包包中拿出一个红包袋,说道:「在妳落跑、我让男同事送吴主任上医院的那时候,我已经先帮妳准备好了,等会儿见了人,记得跟着水果一起送上,好听话多说一点准没错,知道了吗?」
「红包?」看着那包有一点点厚度的红包,苗小荳真觉得一颗心都快碎了。
不会吧?
老天爷应该不会这样对待她的吧?
她省吃俭用了半年多,连租个房子都不敢,只能窝在办公室睡克难式的睡袋,好不容易存了那么一点点的钱,才想着总算可以去租个房间来住而已,结果……
两盒水果去掉五千。
小阿姨要她支付外公这个月的看护费,一下去掉了一万八。
现在大姑姑要她包一个、整整要两万元的红包,这……这……
「不用包这么多吧?」欲哭无泪中,努力要力挽狂澜,「以吴主任的个性,就算包了,他也会公报私仇,炒我鱿鱼的。」
「妳还知道他会公报私仇,那么,做事情之前,要烫他之前,怎么不想清楚?」苗月英忍不住又数落了起来。
骂完,哼了一声,这才说道:「现在工作保不保得住是一回事,妳烫伤了人,人家说不定告妳个伤害罪,妳说要不要这么多?」
「是他先摸我……」
「谁能作证?」苗月英无情的打断她的话后,要她直接面对现实,「妳说他摸妳,那是妳一张嘴在说,他被妳烫伤了,却是妳已经承认的事,妳说,谁的赢面比较大?谁看起来理亏?」
「……」无话可说,苗小荳无话可说。
苗月英似乎还想再奚落什么,但她包包里响起的手机铃声止住了她所有的话语@@
「嗯、嗯,我知道了。」
三言两语,苗月英挂上了电话,苗小荳光是看她的表情,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我人事部的朋友打电话来,说人事经理已经赶到医院去了。」皱眉,苗月英不知在想什么,「这事,我铁定保不住妳……」
这话听起来好像她曾想过要保住她似的,让苗小荳有些吃惊。
「大姑姑……」
「叫课长!」当机立断的低喝,「说过多少次,公私要分明,现在可是上班时间,别搞错了关系!」
「……」苗小荳有一瞬间反应不过来,最终只能吶吶的应了一声,「是,课长。」
「妳给我听好了,要保妳,我是没那个能力,妳也别指望我了,等下见了人,说话小心点,别让人发现是我介绍妳进来的。」意思是,连亲戚关系也别让人知道,就跟平常一样。
心口泛起些许的疼痛之意,某种冰冷的感觉笼罩着她,但苗小荳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低着头,轻轻的应了一声,「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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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因为治疗,正传来一阵杀猪般哀爸叫母的可怕惨叫声。
因为曾看过一个关于「那个」部位烫伤的故事,那时只当成笑话来看待,可这时这刻,听见那凄厉的惨叫,苗小荳修正了想法,无法当成笑话看待,也无法想象里面到底是在进行什么治疗?又,到底是有多痛?
她很难理解病房里正在发生的事,同时,也无法理解病房外正在发生的事。
为了烫伤事件而出马的人,不单只是人事经理,竟然还劳动到了高层,一个很高层很高层……
人事经理也就算了,毕竟不论私交的话,掌管人事的主管前来关切受伤的员工,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
但……
傅准怀?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总经理还要大,而且是大上许多的「特别」助理?
说他比总经理还大并不夸张,因为人人都知他直接受命于开膛手杰克,可以说是本尊的对外发言人,对她来说,因为这人太过的位高权重,其存在感就如同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彼此的距离是无法想象的遥远,应该不可能出现有交集的一日。
却没想到,眼前的画面推翻了她的认知。
只因为一起烫伤人的意外事件,本该高高在上的人却出现在这里了,让她觉得古怪到了极点,却又想不明白理由跟原因。
让她一头雾水的并不单只是傅准怀这人的存在……
苗小荳偷偷的看了一眼--所有人因为病房内的治疗,为了病患的隐私而待在病房外等着--几位大人们竟能假装没听见那惨叫声,还假装无事一样的在客套寒喧,她真的很佩服这些人充耳不闻跟粉饰太平的功力,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一行人等了一会儿,漫无边际的扯了些公司未来的愿景之类的废话,直到医护人员鱼贯走出之后,久候多时的他们才总算能进到病房之内。
兴许是人事经理抢先一步进入,已经先行向吴主任提示了贵客来访,也有可能止痛针之类的药效起了作用。
总之,在苗小荳他们进去之后,没有像她所想象的那般,在她一进门时就被丢东西,就连应该要少不掉的几句破口大骂都没听见,进去只看见一个忍痛忍得嘴角快抽筋,还在装文雅的吴礼义。
「……其实只是件意外,真没想到,会劳动到特助过来一趟。」吴礼义顺口溜一样的说着场面话,虽然忍着疼没叫出声,但龇牙咧嘴的表情却怎么也忍不住。
「别这么说。」傅准怀说场面话的功夫也不差,而且很会利用机会夹带「重点」,说道:「员工出了意外,我本来就该出面关心一番,更何况,这也是杰克的一番心意,我怎能不出面?杰克其实是一个很关心员工的人。」
温文的谈吐,话语中的包容,傅准怀表露出来的就是一副好商量的好好先生模样,让人事经理与吴主任忍不住相视一眼。
做得好,大舅子--人事经理的眼神如是说。
难得能跟特助直接接触,千万要把握机会,被收为心腹--吴礼义的表情如是说。
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苗小荳则是一脸的悲惨,是一种心灰意冷,觉得人间没有道理可言的悲惨表情。
她没想到,这样高高在上的主事者,温雅有余,魄力不足,看起来就是一副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这样的人就算特地出面来表示关切之意,也没办法主持什么真正公道,真不知道是来干嘛的?
所有人的表情全让傅准怀看在眼里,只见他不动声色,朗声同时说道:「关于这次的意外,为了能快速建立杰克在员工心目中的形象,我想,惩处名单是愈快出现愈好。」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苗月英完全附和,努力表现她的向心力。
「这确实是建立老板形象的最好方式,一切就听特助的意思,我会尽快拟出人事命令,让惩处早日生效。」人事经理打包票,努力表现出全力配合的诚意。
看着这两个主管的一搭一唱,苗小荳只觉一颗心沉入了谷底,忍不住哀叹起买水果的五千元,更忍不住的暗想着,反正她铁定是要失业,回家吃自己,不知能不能扣住那包两万元红包,好减少她的损失……
「既然你们也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了。」傅准怀很配合的展现出他的明快,直接宣布道:「很遗憾的是,吴主任,你被解雇了。」
三秒钟过去,现场没有一丝声响与响应。
惊愕、不信、怀疑与极惊喜,四人交织出的表情,透露着同样的讯息--
有没搞错啊?
「什么?」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第一个反应过来,差点没跳起来。
「特助?」一脸的不信,人事经理不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是吴主任吗?」苗月英一脸的怀疑。
「……」苗小荳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就算只是一时的口误,能看见吴主任那样吃瘪的表情,她也觉得足够了。
「在来之前,我已经实际去了解情况,性骚扰的事件吴主任已经不是初犯,公司里的女同事们对你的毛手毛脚早有诸多怨言,只是受限于女性矜持与颜面问题,敢怒不敢言。」轻而易举就粉饰掉其它女同事畏于权势的现象,反正那不是重点。
「所幸这回苗小姐具备了勇气与机智,在自保的同时,烫伤了吴主任揭露出整件事……」现在说的才是让他出马的重点,「她的勇气让其它的女同事决定出来指证你,为了公司的声誉,也是为了捍卫所有女同事安心工作的权益,只能请吴主任离开,这个人事命令,即刻生效。」
仍是那温温雅雅的和善语气,但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内容却是很让人震撼的那种,一时之间,病房里被他的话语炸了个七荤八素,竟没一个能反应得过来。
「冤枉!」就像古装连续剧一样,吴礼义突然大喊,而且一开口就是冤枉,「我是冤枉的!」
苗小荳愣愣的看着他,觉得他就差在没来句「大人」,凑个「大人!冤枉啊!」的句子,不然,就像她看过的古装片场景了。
「傅特助,我想,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接到大舅子的暗示,人事经理尽量的想要缓颊,「我相信吴主任不是那种人……」
「是她!」吴礼义不等他讲完,指向苗小荳顺势爆出这一句,「是她诬赖我!」
「我没有!」直觉喊冤,苗小荳不明白矛头怎么会突然对向了她?
「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一个个想一步登天,她自导自演这场剧,是她想诬赖我。」吴礼义急中生智,随口反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