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渔,你不是说要到船公司去吗?”
“喂……”象是有什么苦痛在那里啮他,一迳把嘴巴绷得紧紧的。
“公司的人怎么说?”一阵惊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说:“不会是要你上船去吧?”
他用力地握住我,痛苦地低下头去,在这一握之中,我已经知道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刻终于来了,只是,未免太快了一点。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公司方面希望在一个月到四十天之内。”
“哦!……”
我骤然地放开了手,瘫进沙发里,心头隐隐作痛,象猛然被螫了一下似的,麻丝丝的,一点点向周身散开,眼前浮起一团雾气,四周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沉默象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整个空间,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树叶缝隙中跳了进来,稀稀落落地洒满了一地,我死命地盯住自己脚尖上的那一点光圈,心里已经感到远别的沉痛。
直到耳边传来隔邻午间电视开播的声音,才惊醒了沉思中的我。侧过头,看见阿渔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坐著,嘴角下撇,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又象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不由一阵心疼,萌生出太多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推推他道:
“阿渔,别再想了,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柔弱?还是不愿意看到一个比我更软弱的男人?抑或是他那副无助凄惶的表情触发我母性的本能?还是我受不了心爱的人受苦?来不及多分析,很快地有一种新的感情在成形,我疼爱地望著他道:“走,咱们上外面吃饭,街上逛逛,下午去看场电影或是去跳舞,由你决定!”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胀在里面的泪水逼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拿起粉扑轻轻在脸上按著,涂上一层口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让悲伤的情绪击倒,如今你已经是一个妇人啦!
匆匆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用尽力气,投给阿渔一个温暖的微笑,终于他脸上的冰霜渐渐化了,整个脸的线条也显得柔和起来,露出一脸稚气的纯真,直溜溜地对著我傻看。
“走吧!我的丈夫。”我挽起他的手向玄关走去。
尽管封得再密,压得再紧,那股离愁的酸楚仍旧盘恒在心头,总会那么出其不意地窜起来,刺一下。就象一扇关不牢的窗户一样,任你怎么挡冷风也会钻进来。
家里象安置著一颗定时炸弹,听著它滴滴答答响著,却无法让它停止,那份煎熬与无奈,直比死了还难受,心里有如鼓了个大脓□,不断发胀疼痛,却不敢去碰它,也不能切除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不断催他启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终于,公司发出最后通碟──八月一日搭机前往英国上船。
晚上,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那两个黑渍,经过擦拭后几乎看不见了。屋里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汗水不断由颈子里冒著。这一阵子,阿渔一直很少开口,总是紧闭著嘴,用力地将嘴唇扯成一条向下的弧线,满脸凝重,象化不开的浓雾,使他的脸看起来好严肃、好沉重。
饭后,他到公公屋里,父子俩谈了很久,回来后脸色虽然开朗一些,眉头却仍旧紧锁著,我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又都缩了回来。
他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脑后,仰著头也将视线投向天花板,用一种平稳中赂带急促的口吻说道:
“乖,你知道我上的是远洋油轮,船不回台湾。这一去订的是两年合同……”
“嗯。”
“你伯不怕?我是说,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
“我……”
“日子会很寂寞,很单调,很苦。不过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
“唔……”
“还有,这个家也要交给你了;爸爸年底就要退休,弟妹都还在念书,家的担子势必由我们挑起来,你主内,我主外,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
“我知道你能办到,也相信你能够做得很好,父亲对你也有信心,你一向比我行,对人对事哪方面你都比我强。爸爸还说,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子,又聪明又灵巧。将来我们季家的兴旺,就全要靠你了。”
这些话象一串散落的珠子,骤然地洒落在心田,在我来不及仔细检视它们之时,已经散得一身一地了。
我行吗?我能够做得很好吗?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我挑得动、担得起吗?
在一片迷惘之中,我著实对自己怀疑。
近日来,我常常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每一天部是一个新的日子,每天都在不断地学习、成长;不断地在生活中自我更新,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多,懂事了好多。这短短几十天的婚姻生活中所历练到感受到体会到的,超过以往廿四年来的总和。
以往我总是任由自己的感觉与情绪来支配自己,而现在虽然仍旧无法摆脱它们,却已经能够控制到最低限度了。就如同此刻向自己承认我害怕是一回事,任由这种恐惧将我击败,又是另一回事一样。
爱默生曾说过:“做你所惧怕的事情,那你的惧怕心一定会消灭于无形的。”
想著,想著,心中逐渐开朗起来,我仔细捡起心头那一粒粒珠子,结成一串轻抚著它们,不再畏惧,不再怀疑,换成一种敢于接受未来的决心与信心。
许久之后,阿渔支起身体,定定地俯视著我、眼睛中燃起了热情的火焰:
“乖,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什么?”
“我们生个娃娃,好不好?”
“讨厌……”
一下子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我伸出手去想捶他,却在半空中被截住了。我感觉他靠近的面孔和呼出的热气,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正一圈圈扩大模糊,中间那一汪小黑潭里发出灼热的光芒,一下子,我又跌入潭底,载浮载沉地上下飘著、荡著……
民国五十六年八月一日,距新婚一个月零十二天。
我生命中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阿渔第一次上船。
昨夜,翻腾了一夜,谁也没有睡意,这是我们共度最后的有晚,彼此悄声地诉说著,尽量把声音放低,好象怕吓走了这剩下的一点儿时间,害怕会使黑夜走得更快一样。
我们紧紧地挽抱在一起,哭著、鼓励著、爱著、安慰著,直到东方露出第一道晨曦时,才朦胧地合上沉重的眼皮。
飞机是中午十二点正。行李虽然两天前就收拾好,仍觉得不妥当,总好象少了些什么似的,一遍遍检查,一次次翻开看,直把两个人忙出一身大汗。
剩下的时向,两个人就这么痴傻傻地望著对方,仿佛要在这临别的片刻,将彼此的音容影像印铸在心板上,作为日后回忆的资料一样。
在动身的最后一刹那,阿渔把我拥进怀里,在一阵长久的拥抱中,什么话都不再讲了,只是紧紧地搂著。
到机场已经是十一点甘分了,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公司派来送机的王先生,只见他沉著脸一派不耐烦地责备著:
“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来了,只等你一个人!”说著拿出护照和机票交到阿渔手上,连推带催地把他们一行四人拥向检查室去,眼看阿渔的身影在人堆中消失,就要进入门里,不觉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呼,拔脚冲了过去,心象被撕裂了一般疼楚,不断地在狂喊著:“阿渔,阿渔!不要走,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好怕,我不要你走,我不要……。”
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丝声音,象是卡住了似的,挤不出半个字来。又热又干,又哑又涩,一阵热流猛地塞满了眼眶。
那一边阿渔正在一群人中频频回头,脸胀得红红的,嘴巴抿得紧紧的,象是极力在控制住内心的波动与挣扎。在最后一次回顾中,他的眼圈红了,眼睛上蒙著─层透明的莹光。泪眼相对,仿佛整个宇宙都注视在这一点之中,这刹那的注视形成了无尽的永恒,永远地固定在我的记忆里。
在送机坪上,我一直注视著心爱的阿渔小小的身影登上飞机,随后引擎转动,那只银灰色的大鸟展翅飞起,留下一缕轻烟,插入蓝蓝的天空。
它越飞越高,渐渐地模糊变小,终于消失在人们尽管凝眸注视也捕捉不到的范围里,眼睛已经昏乱起来,再也看不到了,它完完全全地飞上天空,飞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它载走了我的阿渔,也载走了我的心,我整个的灵魂。
第二章
记得许久以前,阿渔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看巧不巧,你家专我海专,将来结了婚,我上船你管家,各得其所,学以致用,多好,多美满?”
当时,我笑他脸比城墙厚,没想到一语竟成真,铸定了今后的生活模式。
在学校里,我念的是家政科。三年来学了许多家庭管理、家庭经济、食品营养、儿童心理,每次考试都拿很高的分数,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但那毕竟都是些理论、方法,一些抽象的讨论;生活本身却是活动而多变的。
实际上来讲,大多数人在理论上能接受的,却不一定能在日常生活上接受。因为人性本身就是一门最难学最难懂的大学问。
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该如何培养建立起彼此的感情呢?今后要怎么样和阿渔的家人相处呢?我又该如何来“管”这个家呢?
打从阿渔走后,多日来,我一直在苦思著这些现实而切身的问题,我清楚地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一切都必须靠自己去努力,没有谁可以帮助我,也不会有谁告诉我该怎么做,不由得心中充满了一种未知的恐惧,思想也不断地在彷徨的迷宫里打转。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半时间都沉浸在回忆之中,再不就趴在床上哭泣,或者是对著结婚照片发愣,我不敢也不愿意多去接近公公、小叔和小姑,他们也不来打扰我,家里显得冷清、空洞、阴沉。
这一天午后,我独自坐在客厅发呆,脑子里尽是些不成型的思维,东一条、西一片的连接不起来,当我的视线无意中落到矮柜上那两颗由阿渔亲手绘制成的红心时,突然眼前一亮,闪过一道白光,汇成一股思流,引出一个概念──
“爱心”!
在这当儿,我竟忘了心里的疼痛与迷惘,只觉深深领略到一种宁静与和平,霎那之间,积压在心头的恐惧飞散了,迷失感隐退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希望,一个明亮的新观念象慧星般地掠过了我的脑子。
对!就是“爱心”,只要我怀有一颗爱心,抱著“爱屋及乌”的心理来接纳别人,对待别人,还有什么难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对啊!何不就从今天开始?我该收起堆在脸上的愁云惨雾,换上一些亲切的笑靥。
日子总是要过的,既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与其陷在灰暗的沉闷中痛苦;为何不快快乐乐的等下去?时间本身都是一点点往前挪,要怎么样来度过,全在于自己的决定了。
晚上,特意烧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挂著满脸的笑意,在全家人惊愕中愉快地吃完了晚饭。
饭后,小叔自告奋勇地要洗碗,小姑也帮著收拾桌子、切水果,大伙在忙碌中,第一次有一家人的感觉,无形中距离拉近了许多。看来只要肯做、肯努力,要获得家人的心是不会太困难的。
沏上两杯浓茶,先端给公公一杯,一块儿坐下来看电视,不一会儿小叔小姑都加入欣赏,边谈边看,一直到节目收播,才各自回房睡觉。
这是从阿渔走后,睡得最沉最香的一个夜晚。
第三章
乖妻:
飞过千重山,越过万重水,终于在八月二号下午五时到达英国。经过十七八个钟头的飞行,横过半个地球,加上时间差距,弄得人晕头转向,著陆后虽然两只脚踏在地上,却还象在腾云驾雾一样。
到了英国后,又坐了两小时国内飞机,再转汽车。行行重行行后才到了船停泊的港口,“Immingham”,登上船时已经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时候。
船很大,有四万吨,装运液体硫磺,由墨西哥的“Coatzacoalcos”到英国“Immingham”或英国“Tampa”航程大约来回一个月,要是跑美国就只有一星期,所以我希望常跑美国,这样水路短,收信的机会多,乖,你一定要常常给我写信喔!
这么大一条船,全船却不到四十个人,记得新婚那天你问我是不是水手,现在让我告诉你;在职业上,一般人对海上工作人员通称为“水手”。一条现代化的商舶客轮或油轮上,在职位职务方面有著很明确的分类,就拿我们这条“伟伯轮”来讲、舱面部分有船长、大副、一副、二副、二副和我──助理二副六个“Officer”。机舱部分则有轮机长、大管轮、二管轮、二管轮、助理二管五个“Officer”,其余有服务生二人、厨师二人,水手四人,舵工六人,加油三入,帮蒲匠二人。铜匠、电匠各一人,下手二人。在舱面部分全部“Officer”中,我的官最小,权最少,工作最累,几乎和水手差不多。
船长处周.五十多岁,满脸风霜,长年的海上生涯使他看起来有如深奥而神秘的海洋一样,有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大副是前几届学长,对我这个初上船的小老弟十分照顾,一副是海军退伍的军官,二副三副都是校友、显得挺和气。大副关照一些事情,并且分派我跟二副四到八点的班,要我多学多看,他说船上没什么大学问、只要自己肯学,用不了多久,就会应付裕如了。今后一切只有靠自己,务必在短时内把船上的事情弄清楚,绝不能在多位学长面前丢脸,也不能辜负乖妻对我的期望呀!
乖,我的阿乖,想你,想得心疼,桌子上放著我俩的相片、每天都对著里面的你喃喃自语,睡觉前更不停地低唤著你的名字,乖,你听见没有了?一闭上眼就出现乖的影子,你那羞人答答无限娇媚的模样,你的笑,你的嗔,你的万种柔情都令我心神荡漾,爱之若狂!想想要等两年七百多个日子那么久之后才能见面.真叫人急得发毛,真想不顾一切跑回去,不要干这鬼行业,简直在折磨人嘛:可是想到现实和未来,又只有在叹息中无奈地忍了下来,也许这就是人生,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之后,才能得到什么,才能体会到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