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开始有点恍惚不定。
终于,抗战胜利,台湾光复,许多人都纷纷返乡,父亲却没有回来。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个寒冷的夜里,离家七年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一身褴褛,形容憔悴而疲惫。面对著这样一个残破的家,年老多病的母亲,脱了形的妻子,心里那股子悲怆就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来,大家相见,抱头痛哭,恍如在梦中一般,但是现实是毫不留情地在压挤著人们,为了生活,他必须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渔船出海打渔,于是又开始讨海人的生涯。
对父亲的再次出海,母亲真是万般无奈,每回父亲一走,她的精神就陷入紧张状况,吃不下睡不好,一直到父亲平安回来,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在月子里,父亲的渔船久久不归,使原本精神衰弱的母亲,再受到惊吓而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子,整天跑到港边苦等,注视著汪洋无际的海水发呆,再不就高声地喊叫,用头去撞停在附近的舶沿……等到父亲的渔船满载而归的,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地崩溃了!
父亲伤心欲绝,四处借钱找医生诊治,不断到各庙字去烧香拜佛求神。为了想早一点治好母亲的病,不惜任何代价,钱有如流水般地花出去,最后只有卖掉房子搬到台北,在朋友介绍下再次回到商船上工作。
自从母亲生病,整个家就由我姨妈来照管,我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有时跟正常人一样,很温顺,对我也挺慈祥,可是一到春天,就会没理由地发作,凶起来时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又撕又咬,又吼又跳,那样子实在可怕;要是父亲在家,情况就更糟,好几次,她拿著菜刀追砍,有一回躲避不及,父亲右手的小指被剁下一截。许多人都劝父亲把她送到疯人院,父亲执意不肯,总是不断地托人打听延请名医,抱著希望地等著奇迹出现。
到我十岁那年,病情越来越恶化,并且妨碍到附近邻居,引起公愤;在万不得已情况下,终于硬著心肠把母亲送进疗养院做长期治疗。
祖母在父亲回来三年后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姨妈和─我,父亲为了赚更多的钱,改跑远洋油轮,每三年才回来一趟,一个港口接著一个港口,一条船换过一条船,整日与大海为伍,成年生活在浩瀚无边冷酷无情的大海上……。
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他苍老许多,皱纹也加深了一些。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肯跑近洋不肯下地改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怕面对我姨妈──一个为他牺牲青春,奉献出自己的女人。
“哦……你是说,你姨妈一直爱著你父亲?”
“嗯,她也爱我,把我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疼爱。”
“你父亲知道吗?”
“知道。”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整个思维都落入极深的震荡之中,惠如的烟继续袖著,整个人象隐在迷雾之中一样,渺渺茫茫,神秘而不可捉摸,她吐了一串烟圈,又吹散它们。
“心仪,听了我的故事,有什么感想?你千万别多心,我只是……一方面要倾吐,一方面让你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拒绝小李,不肯和他交往的原因。”
“因为他是船员?是讨海人?”
“对!你想,在看过这么多不幸,受过这许多痛苦之后,怎么会有心情和一个以海为生的男人交往?说实在,我并不讨厌小李,他人好又爽直,有责任感,将来可能是个好丈夫。”
“其实这一切的不幸也不全错在职业上,大部分原因应该说是战乱。嗳,对了,你说你父亲离家七年,这段时间里,他都在什么地方呢?”
“说采也可怜,那七年当中,他一直四处流浪,做工、赚钱为生,由印度到南洋,受尽千辛万苦,据姨妈告诉我,父亲的船在二十九年底开航不久,即被迫停航,全部中国船员就在印度一个小港下船,领了一点象征性的差遣费.开始过著近似放逐的流浪生活,起初还期待著船能够复航,早一天回到故土,但是日复一日,战事不停地进行著,海上成了战场,一般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在无望当中,只有开始做苦力.积下钱之后,一点点往回走,到了南洋一带,有不少被日军抓了去,中途也有人因水土不服而陈尸异地,剩下一小部分的船员们,只好躲在丛林里,过著半野人似的生活……”
她的声音中透著无尽的凄凉意味,大眼睛上蒙著一层晶莹的泪光,打了几个转,那些盈眶的泪水又压了回去,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又露出灵慧的神态说著:
“心仪,哪天到我家来玩,你应该多跟阿姨聊聊,两个船员眷属。”
“好啊!我还真想见见她呢:”
“告诉你,心仪,我好恨。恨跑船,恨大海,恨这种出卖自己的行业,由于它,耽误了两个女人的青春,害了一个男人的一生,造成许多不幸,你爱的人不能爱,爱你的人又不能接受,多苦?我想干船的人自己多半不快乐,也不能给别人幸福!”
“话不能这么讲……”
“也许是吧!心仪,你别多心,我不是有意刺激你。”
“怎么会呢?”
走出咖啡馆,已经是点灯时分了,在车站和惠如分手后,坐上公车,觉得心里郁郁沉沉的压得难过;阿渔,好想你!想得心里发疼,真的。
第七章
我爱,我寂寞,我等。
那天去看过惠如的母亲之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总是浮现著她那双空茫茫、呆滞滞的眼睛,想著她不幸的遭遇,回味著惠如所说有关小镇渔村的情景,她说在她们的村里,年年有人出海,年年有人失踪,生还的人,下一航次里还得出海,海边的碑墓不断增加,海边的船只也未见减少。
那些人们不知道这种情形吗?不了解大海的可怕吗?不,他们比谁都明白,可是他们比谁都无能为力,他们必须生活;十是,接受命运就成了他们的人生哲学,他们一方面烧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一方面被养成去爱海、敬海、接受海。他们的妻子母亲也同样了解,同样明白,却也同样无能为力,她们无法阻止丈夫儿子出海打渔,又无法不日夜为他们担心受伯,在命运的播弄下,只有默默地忍著、盼著、等著。
对海洋、对船只,我缺少深入的了解,大海在我眼里是
美和动力的化身,是飘浮而渺远的。
我只知道,阿渔的职业是跑船,他的事业在海上,为前途、为生活,他必须外出去工作,就如同所有男人去上班一样,只不过他走得很远、很久而已。
海洋真是那么可怕?干船的人生真是那么的悲哀与无奈吗?我不知道。
要是有一天我的阿渔也一去不回?……那我会怎么样呢?
我实在不敢多想,好几次想得心里发痛,压得透不过气来,禁不住想大喉大叫,抒发一下心头郁闷,但是我不敢那么做,家里还有公公小叔小姑,我要真是狂喊大叫,岂不贻笑大方?
可是心里实在胀挤得受不了,只有死劲地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到沁出血丝,却仍然压不住心头的胀气和惧意。
有许多夜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梦,聆听著窗外风声夜语,每一句都象阿渔的呢喃,使我惊喜,令我兴奋。
有时我会突然听到脚步声,遏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想夺门而出,想喊一声:“阿渔,你回来啦!”然后猛地又想起,哪会是阿渔?他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海上哪:在失望之中又颓丧地躺回去,怀著无边的寂寞,孤凄凄地睡去。
“但愿今夜入梦来”,每天睡前我都这么告诉阿渔。
今夜,我等你,明晚,我等你,今生今世,我永远等你。
有时候,我会对著午夜星辰,跪在屋檐下,望著天上繁星点点,诉说著心中的想念,或者望著咬洁的月光,默默祈祷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有时候,我用口红在信纸上写著“我爱你”三个大字,印上无数个吻,在午夜时分,万籁俱寂的时候,俏俏地在后院划一根火柴,看著它们一点点化成灰,随风扬起,愿它们随著风儿飘到远方,送到我心爱的阿渔身旁。望著那些灰片上浮,就仿佛已经送到阿渔手里一样,心里觉得挺温暖挺舒服的。这时我多半能早一点入睡,而且唾得很稳很甜。
还有些时候,几乎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眼皮发酸,耳边的雨声更增加了心头的凄凉感,真个是:“枕边泪与阶前雨,隔个窗儿滴不停。”
干脆坐起来,拿出纸笔给阿渔写信,一字一行都出自内心的呼喊,句句行行都注满了无限的挂念与相思,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无声的啜泣与哀怨……直写到手指发麻,手臂酸疼,心绪平定了下来为止。
写好了,自己展读再三,装进信封里,放进一个大的饼干盒里,这些信是不能给阿渔看的。
为了怕扰乱他的心绪,为了使他安心工作,我从来不向他诉苦,以免增加他的负担。在给他的信上,总是不断地鼓舞、安慰、激励与无限的关爱,我相信这是他所最需要的。即使我不停地向他诉苦,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放弃工作立刻回来吗?回来之后呢?
人活著为什么要受到那么多压迫与约束呢?为什么尽要做一些与自己意愿相反的事呢?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为什么爱是这样充满苦涩与限辛?
我还是爱。我依旧寂寞;我仍然在等。
第八章
好久没看见阿雄到家里来了。
这一天晚饭时,我问阿渔的二弟子成。
“最近怎么没看见阿雄来找你?”
“他受伤了。”子成简短地回答著,头也不抬继续扒饭。
“受伤?怎么啦?”
“就是上回台风后在咱们家屋顶掉下来,扭伤了脚。”
“这么久还没好?”我吃了一惊,想起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一下摔得不轻呢。”子成抹抹嘴巴,离开饭桌。
在季家四兄妹之中,子成最突出,他目光炯炯,头脑聪慧,有一种超越这狭小天地的目光与心灵,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说不出的灵秀与坚毅的个性。对我一直很客气,却有著疏远的感觉。
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想耽会儿该去看看阿雄,不知道子成子兰谁能陪我去。
我问子成,他说要看书;问子兰,她不屑地撇撇嘴。
看来我只有自己去了。
门铃按过很久才有人走来。开门处站著一个中年妇人,十分不友善地朝我上下打量著,简直连我脸上有多少雀斑都要调查清楚一样。
“吴伯母,您好。我是隔壁的季太太,我来看阿雄。”她踌躇了一会儿。又把我仔细看了半天,才侧过身让我进去。
我刚走到玄关处,她马上跟进来,并且大声地喊著:“阿雄!有人找你。”
“谁啊?”屋里传来应声,接著看到他腋下支著拐杖,右脚膝盖以下部打著石膏。
看到我,他脸上绽开了喜悦与惊喜的笑容。
“是李姐姐,请坐,请坐。”
“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真不好意思。”我歉疚地看著他。
“没什么……”他腼腆地红著脸说著。
谈话告一段落后,我将视线转向四周。房间的格式及大小和我们家大同小异,只是光线要好一些。墙上挂著许多字画,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地板光鉴照人,看来这家的主人定是十分雅致而清爽的。
“这些字是谁写的?”
“有些是我父亲写的,有些是我写的。”
“哦?”我又是一惊,没想到阿雄对书法还有这么深的造诣,不由内心对他产生几分敬意,现在这年头里,年轻人很少对毛笔字有耐心与兴趣了。
“李姐姐……”他期期艾艾地嗫嚅著,显然他并不在意那些美好的字。
“嗯?”我的视线停在一幅文天样的《正气歌》上。
“季子兰,她,她在不在家?”
“在啊。”
“我想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可以。”
“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封信……”
“给子兰?’’
“是……”
“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我鼓励地看著他问。
“我不敢。”他的脸颊上浮上红晕,好可爱;我猜想他一定碰过不少钉子,想起子兰那双冰冷冷的眼睛,还不知道这个大男孩受了多少委屈呢!
“好,我替你交给她。”我答应著,“不过你要告诉李姐姐一件事。”
他率直而天真地望著我,等著我下面的话。
“你喜欢子兰?”
一刹间,他整个脸都红了起来,一直染延到耳根子,衬得嘴唇上那两排淡淡的胡须好显眼。我想他一定没刮过胡子,那些毛须须看起来好软、好顺;竞使我想起阿渔嘴上的软毛,贴在脸上时那种温柔柔毛茸茸的感觉……。我发现阿雄在某些地方竞与阿渔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害羞,一样的容易脸红,只是我的阿渔要比他成熟、比他好看,比他有男人味道呢!
“这……”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诚挚又羞怯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玩办家家酒时,她总是当我的新娘子,有人欺负她时,她都来找我……”
“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后来呢:”
“后来,我常常帮她写功课,尤其是作文和小楷;她考初中时,我还帮她温习功课,偶尔看场电影……直到季伯母过世之后,她整个人就变了,好象用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罩了起来,别人进不去,她也走不出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象在自语,眼光朦胧,溢满了纯真的稚情。好细致好多情的一个男孩子,我忽然觉得挺喜欢他的,而且决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阿雄,把信交给我。”
他一拐一拐地走进去,手里拿著一个浅蓝色信封,上面用深蓝色钢笔写著“季子兰同学亲启”,郑重其事地递给我。拿在手里好厚的一叠,我朝他笑笑,他的脸又红了,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下摸摸头发,一下又扯扯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