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她小学三年级,念初中的哥哥和上高中的姐姐老对母亲说的话。他们总连名带姓地喊她,现在也一样。
姐姐和哥哥自小就是学业顶尖,在学校锋头毕露的名人,从不知失败为何物。她的兄姐是父母的骄傲,而她,却打从出生到现在,几乎做每一件事都少不了挨骂遭瞪。
“你真是丢尽金家的脸!”
“你不配姓金!”
这些是她最近常从父母口中听到的几句话,搞不懂他们这么讨厌她,为什么不在她一出生就送给别人,或一手将她掐死会更方便!
金郁南忿忿地想,习惯性地将烟送到唇边,才吸了小半口,眼前不期然浮现出李文洛嫌恶的神情,吓了一跳,刚吸进的烟猛卡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
她不由自主地“卟”了一声,那小半口的烟顿时呛得她眼泪直流,手中仍有好长一截未吸的烟,却再也没什么吞云吐雾的兴致了。
咳了许久,连见她一身太妹打扮的过路人,都对她投以看好戏的目光。金郁南狠狠地瞪回去,这些自以为清高的人一定以为她吃迷幻药,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她清楚得很。
哼!以为就以为吧!她本来就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继而一想,这些都是那个李文洛害的。
金郁南内心立刻又开始“臭律师!杂碎律师”地大骂起来。
???
“明天就要开庭了,”在办公室里,李文洛公式化地说着。“尽量保持心平气和,态度从容。”
“嗯哼!”坐在对面的金郁南懒散地出声,算是听到了。
“脸上不要有妆,这个法官最讨厌年轻少女在脸上涂涂抹抹的。另外,别忘了要拿掉鼻环。”
“嗯!”她不耐烦恼地吐了口气。
“还有,”李文洛不为她的情绪所动。“明天换套衣服,最好是带粉色系。”
“我又不是婴儿,”她不会放过每个反驳的机会。“怎么会有那种颜色的衣服。”
他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下结论地:“黑色挺不适合你的,让你看起来阴险得很。如果你真要穿这套衣裤上法庭,建议你最好在肩膀上绑只乌鸦。”
她听出他话里的奚落,哼了一声:“我最好脸上的妆再化得浓点。”
他同意似地点点头。“如果你父母的心脏不强,叫你的父母最好不要出庭。”
这句话似乎击中要害般地,金郁南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昂了昂下巴。“他们正求之不得!”
李文洛质疑地看了她一眼,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金明炀不打算出庭?
“好了!言归正传。”他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总之明天别穿这样出庭,找些比较素雅的衣服来穿,别喷香水,那太呛鼻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索性装聋作哑。
他不理会地继续道:“对了!你的头发也不合格。”
“少打我头发的主意!”她的发色是自己费心亲手挑染而成,赢得不少朋友的赞羡,是她的得意杰作。
“指甲不但要剪,指甲油也要弄掉!”他不变的语调像是在数说罪状似的。
“你干脆把我整个人换掉算了!”她暴躁地喊。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能这样。”他往后一靠,坦承道。
她恨恨瞪着他。“那么在上法庭前,你最好先把我送去整型,从里到外换新,免得出纰漏!”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文洛倏忽“唰”地自转椅上站起来。“走吧!”
“去哪里?”她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去了就知道。”
他像老鹰抓小鸡似地不由分说将她自座椅上提了起来。“干什么?”她毫不客气地对他拳脚相向。
这次他有了防备,一攫住她的双腕,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反剪于背,金郁南立刻哇哇大叫地挣扎。
“你要是乱动,我就把你的手绑起来。”他警告她。
“臭律师!混蛋律师!狗头律师!我要告你性侵犯!告你诱拐未成年少女!告你祖宗十八代!我操……”她口不择言地大骂。
“你再口出恶言,别怪我拿死老鼠塞你的嘴!”他冷冷地说。
“你才没这个胆!”她对他龇牙咧嘴地叫道。
“试试看!”他硬拖她到垃圾桶边,神色自若地咕哝。“我记得今天早上才打死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说着,便拿起扫帚往垃圾桶里捞。“嘿!有了!”
金郁南嫌憎地使劲甩手,却挣不脱他单手扣在她反剪手腕上的掌握。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坏坏地说:“你肚子饿了吧!”
“呕!”倒毙在垃圾桶里的大老鼠令她惧憎得想吐。
“乖乖听话?”
“烂杂碎!”
李文洛及时掩住她嘴。“你要是死性不改,我就让你吃老鼠大餐;要是你对我说的话有所怀疑,那么吃亏的肯定是你!”
金郁南心有不甘,但回眼望见李文洛凝肃的双瞳,知道他此刻说得出、做得到,不禁咬牙切齿地沉默下来。
“很好。”李文洛看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赞许似地点点头,松开手。“你现在先乖乖到洗手间去把脸上的妆弄掉。”
“我才不……”
她瞥见他脸色森寒,不由得硬生生地吞下未说出口的话,瞪着大眼,鼓着腮帮子,紧抱着手臂,走进洗手间,出气似地把门关得砰砰作响。
李文洛把秘书叫进来。
“替那丫头在美发院订个时间,越快越好,”他一面说着,一面抽出纸巾擦掉从金郁南脸上沾到的脂粉。“她那头发要明天能抬得进去法庭,非得重新弄过不可。还有,你知道哪家的服装店衣服比较规矩保守一点的?”
“看样子,你真的要将她改头换面。”秘书抿着嘴边的笑意,刚刚在这里头的争执,坐在外面的她听得一清二楚。“金家要感谢你了。”
“我可不想为了这些不是原因的原因打输官司!”李文洛下意识地瞟往洗手间,松了一口气说。
???
金郁南臭着一张脸坐在美发院里,咬着牙让发型设计师整治她的三千青丝。眼看着自己费心挑染而成的秀发被人如此摧残,她必须狠狠地咬住嘴唇才能不让自己尖叫起来。
镜中的自己因极度的忍耐而面孔微带扭曲着,她几乎要把镜中人当成是李文洛而仇视。
“别作怪。”他要离开前在她耳边充满杀机似地轻声警告。
都是那个臭烂律师逼迫着她受这种苦刑,而那个不入流的杂碎把她送到这里就逃逸无踪,她内心忿恨地骂着。
这真是金郁南生平最难捱的三小时,就在她总算感到自由时,李文洛准时地出现在门口。
他端详了她好一阵子,不带表情地点点头。“嗯!”便不多说地转身付了钱。“走吧!”
金郁南忍着一肚子怨气走在他后面,真想一脚踹死眼前这个狗律师!
“肚子饿了吧?”他头也不回地问。
“当然饿了!都下午三点了。”她没好气地回答,打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进一口饭,又不是铁打的胃。
他一言不发地带她到一家茶楼。
“要吃什么快叫,吃完我们还有事要做。”她屁股才刚碰到椅子,李文洛就开口这么对她说。
“赶着去办丧事吗?”她摆不出好脸色。
他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只从手上的档案夹里定定抬起眼。“如果照你目前这样的飞女装上明天的法庭,跟办丧事就相去不远了。”
她咬牙紧握桌上的茶壶,真想拿起来往他脸上砸去。
“噢!”他也注意到她紧握住茶壶的手把。“既然茶壶在你手上,就麻烦你倒个茶,谢谢。”把空的茶杯推到她面前后,他又埋首于手中的文件了。
金郁南恨恨瞪了他好一会儿,将茶一股脑儿全倒进他那小茶杯中,茶水溢出杯面,流得桌上湿漉漉一片。
“大叔,茶!”她咬牙切齿地说。
“谢谢!”他竟头抬也不抬地继续研究着手中的东西。“噢!”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抬头看她。“明天在法庭上千万别用这样表情看人,很不讨好的。”
这是金郁南最没胃口的一餐,李文洛若无其事的沉静态度令她有相当严重的挫折感。
半个钟头后,李文洛付了帐,匆匆地拉她进一家又一家的服装店。
“麻烦你找适合她的套装。”每一踏进店里,李文洛劈头就对店员这么说。
店员一见李文洛穿着体面,立即热心地找来不少套装,让金郁南试穿,可惜都得不到李文洛的点头。
金郁南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间服装店了。
“你哥哥对你真好,”店员在试衣间帮金郁南穿衣服时,笑眯眯地小声对她说。“还这么细心替你挑衣服。”
“我会这么倒霉有这种哥哥吗?”她冷冷地睨着不识相的店员。“我有他那种的混蛋衰相吗?”
“对!对不起!”店员一怔,立刻陪笑。“是你男朋友吧?”
“哪这么没格调,找这样的大叔当我的男朋友!”金郁南一脸恨之入骨。
店员的笑僵在脸上,当作没这回事地伸手将她身上的衣服扯平。
“好了,很合身呢!”她勉强留住脸上的笑容对金郁南说。
金郁南拖着厌倦的脚步走出试衣间,这已经是第N套衣服了,要是李文洛再摇头,她就冲上去,踢掉他的狗头!
李文洛眼神淡漠地看着她自试衣间走出来,扬了扬眉,奇迹似地点头了。
哼!金郁南撇着嘴想着,算他狗运好!
“就这样。”他对店员说。“不用换了,把她旧的衣服放进袋里就行了。”
“我要换衣服!”她不习惯被这样一套绑手绑脚的衣服束缚着。
“你要学着习惯!”他不容她置否。
等店员把纸袋交到李文洛手中,他又扯着金郁南匆匆走出去。
“现在又要去哪里?”她看着渐晚的天色,忍不住抱怨地问。
“鞋店。”他眼光在街头搜寻。“穿这样的衣服,配你脚上现在的靴子,都快成了唐老鸭。”
她气得当场向他挥拳,却被他攫住手腕。
“在法庭上,无论听到什么,可别这么暴跳如雷。”透过镜片,他直视她眼睛的瞳眸中,金郁南找不出一丁点玩笑的意味。
她不禁怔了一下,李文洛也放开握在她腕上的手……
顿时,沉默突兀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仿佛有种异样的感觉在滋生……
金郁南不习惯这种奇怪的静默,却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样的岑寂。
久久,她终于很没意义地开口了。“今天的花费……不少。”
“不用不好意思,这最后都会算在你父亲的帐单上。”李文洛没等金郁南反应,便拉起她的手。“走吧!前面有家鞋店,去看看。”
第三章
这是他所认识的金郁南吗?
李文洛在少年法庭门口见金郁南与家人走过来,不禁一怔,下意识地压抑心头一阵莫名的猛跳。
眼前的金郁南脂粉未施的脸颊有些苍白,但低垂的眼帘与小巧鼻端下紧抿的嘴唇,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微带棕色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前一晚所购的粉绿色的少女套装仿佛是量身订做的,她看来素净清雅,纯洁而无辜。
对!就是要这种感觉!前一天的辛苦奔波总算有了代价,李文洛毫不掩饰洋溢在嘴边满意的笑。
“你看来完美极了。”他衷心地赞美着。“简直可以打动每个人的心!”
金郁南错愕地抬头看他,眼中仍有几丝防备,要找出他脸上的奚落,却见到满脸的真诚。
他在称赞她!金郁南蓦然感到耳根一阵热,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样真心地称赞过。
“李律师,一切拜托你了!”金明炀淡淡颔首打着招呼说。
“我自会尽力而为。”李文洛客套地回答。
经过一番寒暄后,金家的人先坐进法庭的旁听席。
李文洛发现在这家人转身就席以前,对金郁南竟看也不看一眼,连一声安慰的话语也没有,便推门进了法庭。
他侧过脸来看了看神情微滞、没有反应的金郁南,后者似乎对这种冷淡的情况习以为常。
她这样不要紧吗?李文洛刻意轻咳一声。“紧张吗?”
金郁南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这场官司也许长,也许短,不管怎样,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带着鼓励对她说。
“这重要吗?”十分清楚只要不损及金家的颜面,自己是死是活,对父母及兄姐都没有多大的影响。
“当然重要!”李文洛对她鼓舞一笑。“因为我对你有信心!”
金郁南讶然地望向他,那热切的神情明白地告诉她,他对她的寄予厚望,霎时间,她有了从未感受过被人重视的温暖。
“进去吧!开庭的时间要到了。”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激荡。
面对那扇法庭的大门,一时间,金郁南忽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心跳得好快,手掌也在出汗,脚步迈不出去,万一这场官司输的话……她不敢想像李文洛对她失望的眼神。“放心吧!只管演好你的角色,”李文洛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一切有我在。”
原来他并没忽略她的临场心情,金郁南这时才发现,自己全身在发抖,不是害怕面对一切,而是害怕那个未知的万一,万一她失败的话……然而,他沉稳的语调令她骤生惶恐的心安定下来。
“想想我们几天来的努力,”李文洛低声鼓舞着。“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奋力争取胜利。”
我们几天来的努力……他这么对她说,金郁南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脸上自信的光芒,毅然点点头。“嗯!”
“很好!”李文洛嘴角的笑灿亮地展开。“接下来,就是我们的默契了!”
“嗯!”
像是被他自信的光热感染,金郁南勇敢地推开那扇门,稳步踏进法庭,她明白,有李文洛在她身后,她不会失败的。
???
在法庭上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邱仕良在庭上过火的控诉令金郁南几度握起拳头,要自被告席上站起来,冲过去捧他两拳。然而,李文洛像早已预见她情绪的爆发似的,及时暗中伸手压制住她紧握的拳头。小不忍则乱大谋!
怒火攻心的金郁南立时明白那镜片后投过来匆匆一瞥的意义。
想想我们几天来的努力!
她同时想起李文洛在进法庭前对自己的谆谆告诫,即使现在他没在看她,那鼓励的眼神也早深印在她脑海中。不能失败!金郁南不自觉地这样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金郁南浮动的心不禁平静下来。
李文洛侧眼瞟了下坐在身旁的金郁南,低垂着无力的粉颈,眼光怔怔落在桌案上,双肩不安地瑟缩着,她看来极无安全感,极为怯弱,仿佛只要一阵风就会被刮倒在地。
别说不知情的人会为她这等柔弱无主的模样燃起一股呵护之情,就连他这个算得上是从头到尾的策划者,也会忘了前一分钟才伸手制止她的举动,而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