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这只是轻度台风,而且路径会偏离台湾吗?」
「看这雨势,我想气象局又得挨大家的骂了。」天有不测风云,气象人员有旦夕祸福。「你是这次短宣的总领队,你自己决定,要不要立刻中止这次活动,全员返回台北。」
她紧张地反覆思量,快快跑进屋内电致气象台确认,赶紧和当地教会同仁商议。但是每一家电视台的报导都跟气象局一样地语焉不详,令人进退不得。
万一全员返抵台北,发现台风也飘然掠去,恢复灿烂阳光,那可怎么办?
「晓淑。」
一手巴在大门横梁上俯身冷唤的巨汉,闲闲宣告。
「他们到了。」
下一秒,土匪流寇来袭似的一票国中生,惊叫嬉闹地湿漉冲进屋内,兴奋的喧哗声充斥整间小教堂。打闹的继续打闹,抱怨的继续抱怨,闲聊的继续闲聊。年轻孩子们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没人注意晓淑拚命高喊的细嚷,把塑胶雨衣胡乱脱得到处都是,大家拚命叽哩呱啦,相互推挤,嚷嚷要吃的喝的累坏了什么的,有如经济大恐慌。
「晓淑姊……」在战乱人潮中的大专生辅导员们,竭力游向她,却又动弹不得。
晓淑也被这群轰炸机青少年堵得无法前进,只好放声狂喊。
「现在台风的情形怎样?」
「不晓得!」大专生们一面引颈呼号,一面被小毛头们的各项要求及勒索包围。「但是沿路已经开始有积水现象,山区要注意坍方及上石流!」
「什么?」天哪,真是有够吵。她啥都听不清楚,只听见大夥又是吵著要上厕所又是什么东西不见又是淋到雨了有点冷的,场面全然失控。
「范姊妹。」当地教会同仁奋力冲锋陷阵,在枪林弹雨中冒命挤向她耳边报告战况。
「现在雨势太猛烈,就算我们帮你买到孩子们返回台北的火车票,也难保火车会正常发车。」
噢……一个头两个大。
她在这里烦恼得要死,李维祈却仍凉凉杵在屋外长廊喝咖啡、看风景,根本没兴趣英雄救美。
「晓淑老师。」几名兴奋的国中小女生拥向她,羞怯可人。「那个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当场祭出晚娘脸。
「那为什么我们常在教会看到他老跟著你?」
「大概怕我欠钱不还。」哼!
「那你可以介绍他给我们认识吗?」
「当然不可以。」
小女生们顿时变脸怒瞪,她也为自己的怨毒错愕,不明白自己怎会想也不想地就大翻醋坛子,而且对方不过是群孩子。
「晓淑老师!」又一群资优小霸王前来抗议。「你看雨下成这样,而且台风可能会登陆。你觉得我们今天傍晚的福音儿童营会有当地小孩来参加吗?」
这些毛孩子,竟在这种混乱时刻来火爆质询她的行程规画?
「请先冷静一下。」她以无能政府官员的阿谀姿态安抚激愤民众。「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但是先让我把——」
「晓淑老师,我把我的睡袋忘在火车上了,你能小能帮我找回来?」刚上国一的最年幼者难过得死去活来。「那是我露营专用的史努比睡袋,如果我不用它的话,我会睡不著。」
「我会尽量——」
「晓淑老师,教会门口有小河耶!」
青少年们狂喜争看,晓淑却吓白了脸。
「哇,酷!」
「这就叫土石流吧。」
「才怪!它只是一条泥浆,又没大石头在滑动。」
有大石头在滑动他们就全完了!「你们统统进来,不要挤在门口看!我去开车过来!」
「范姊妹……」教会同仁们被她的脸色吓坏了。「你不要紧张,教会这里很安全。只要你别轻举妄动开车出去,就不会有危险。」
「是啊是啊,这里的状况没问题,反而是开车下山的路很可能有坍方。」
「那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突然转向李维祈。
教会同仁随著她一起向他看,孩子们也跟著大人们朝他瞻仰。顿时李维祈化身为世纪救星,灾难片中孤绝而身手高强的神秘英雄。
他却凉凉斜睨晓淑无助的娇颜好半天,才满意地一勾嘴角。
「我们被困住了。」
他这声醇吟太性感,痦瘂呢哝,令在场无论男女老幼都为之怦然心动,拜倒在他沧桑冷漠的魅力中。
废……废话,她当然知道他们被困住了。干嘛讲得这么……暧昧……
他故意无视周遭群众的高度瞩目,以热烈得几乎让晓淑欲火焚身的凝眸低诉。
「今晚我们在这儿,有得玩了。」
狂风暴雨,狼嗥四起。漫漫长夜,热情来临。
第九章
李维祈说得没错,他们今晚的确有得玩了。
晓淑和维祈是在场唯一的一对大人,其余全是精力旺盛的青少年们。一堆团康活动玩下来,三名大专辅导员几乎倒嗓累瘫,青少年们却玩兴正盎然。
她是很佩服李维祈出的活动点子,但也不能坐视大专生们被他闲闲操个半死。终於,晓淑老师端出领队架式,要男生女生分组围成圈,静下来好好查考圣经。
大夥马上要死不活地哇哇叫,嚷嚷受不了。
晓淑完全不为所动,铁著心肠彻底执行。
「我们借宿人家的教会,不是用来玩,而是用来预备我们要办的四天三夜福音儿童营。如果你们自己都不好好读圣经,还想怎麽传福音?」
说的是很有道理,但她的一板一眼仍旧引来怨声载道,个个臭著一张小脸,摆明自己就是不爽她的带领。
「李维祈弟兄。」她故意严厉点名。「就请你负责带男生那组查经。」
别想赖在一旁凉快打混。
他仍瘫在舒适的大藤椅内,只挑了挑左眉,算是回应。
「你是身体太虚弱了所以无法带领,还是因为你才刚受洗不久根本没在好好读经所以无法带领?」
尖锐的娇讽,闪爆室内凝结的气氛。雷电交加,连原本撒泼撒赖的年轻人们都瞪大眼珠,等著看好戏。
这些半大不小的鬼灵精们,早就嗅出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却不管怎么套都套不出点口风,只好贼贼等待他们自露马脚。
李维祈冷眼钉她脑门一记,霍然起身,慑退了好些年轻人。他拍拍屁股,潇洒踱往围坐在软垫上的男孩们。
「好!我们来从圣经的原则,分享一下彼此男女交往的心得。」
这话一出,立刻赢得男孩们激烈附和,欢呼叫好。女孩们这方也传出声浪,既是羡慕男生那边生动刺激的话题,也是暗暗抱怨晓淑的死板无趣。
完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往李维祈那里去。虽然她带领著女孩们的小圈圈围著她席地而坐,却没一个在看她,全引颈遥望男生那边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喂,姑娘们,请把你们的头转回来吧。」晓淑努力幽默,使劲儿展现轻松。
「晓淑老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男生女生分组讨论?」
因为资深前辈的指导手册上就是这么教的。「分成两组可以谈谈不同的话题啊,而且人少一点,大家分享看法的时间也比较多。」
「可是男生那边的话题比较有趣。」不满的咕哝逐渐扩大。
「我们这边的也很有趣喔。」她硬著头皮继续开心。「来,把我们这张查经的资料传下去吧。」
女孩们皱眉的皱眉、噘嘴的噘嘴,直接对著晓淑准备许久的查经资料大展不屑。
「我们一起翻开圣经,哥林多前书六章十八节——」
「晓淑老师最假了。」
一句隐隐嘀咕,狠狠捅入她的心。
「我们呃……从第十八节,一个人轮流读一节,念到第二、二十节。」
突然间,她眼前的资料一片模糊。大事不妙!
「你们先念,我去上个洗手间!」
她匆匆起身奔去,几乎是落荒而逃,赶在自己哭出声的前一秒,急急把门关上。
刹那间,娇颜皱成一团。她背靠著门板,虚软滑下,蹲抱在自己的膝头上,涕泗纵横。她可以咬牙忍住哭声,却挡不住淘淘泪势,连鼻水都失控,狼狈万分。
她以为她够认真了、够投入了、够努力了,一切该做的预备她全做了,能用的方法都用尽了,结果她的带领还是遭到青少年们的鄙弃。
教会内虽有许多热心服事的人,却很少有人敢碰国中生的族群,因为实在太难带、太折磨服事的人。可是她甘愿主动投入,乐意自掏腰包为此上课、花时间陪伴。但这好像不是只凭一颗热忱的心就好,还要天分。偏偏她就是没这天分。她准备了一、两个月的资料,费尽心思去编排青少年会喜欢的字体与画面,努力将艰涩的经句口语化,激发他们思考的兴趣。结果,一切心血也不敌李维祈一句话。
她真的很想放弃算了。原本就没人请她来帮忙,是她看见这里有需要,便满腔热血地跳进去。也不先秤秤自己的斤两,就多管闲事。
其实她不必这样自找麻烦,大可优闲过她都会精英的日子。只是她不希望看见这些青少午被搁著,她愿意付出心力陪他们走过这段成长期。但是……
哎,不能再自怨自哀下去了,否则红肿著双眼出去,又得承受他们的讪笑。
她强自振作,轻快回到大会堂後方的空旷处时,发觉男孩女孩们早在软垫上合围成一大圈,乖乖坐著全神聆听李维祈的一字一句。
她静静走向围坐在外圈的大专辅导员们,顺便捡起大家随便乱丢的满地资料,收回她原先的讲义夹里。
「晓淑姊,他好厉害喔。」她才刚弯身坐下,大专生们立刻凑过来兴奋耳语。「他居然跟这些青少年直接谈『性』,吓都吓死我了。」
「可是他实在超强,连我都觉得自己乱无知一把的。」虽是大专生,性知识却跟个国中生没两样。「而且维祈哥好严肃在谈这件事,所以都没人有心思再捣蛋开玩笑。」
「嗯。」她勉强挤个笑容。
「真是不可思议……」一声崇拜的感叹酣然逸出。「他好帅,而且超厉害,不用任何花招就能吸引人听他讲话。刚刚他们问了一堆劲爆的性问题,他不但全都应付自如,还答得有够令人心服口服。该怎么说呢?他好像有某种奇特的什么东西……」
「Charisma。」晓淑轻喃。
「啊?」
「领袖魅力。」
「对对对!」
大专辅导员们在国中生们回头的狠嘘下,切切缩头反省,不敢喧哗。
她默默地将下巴架在双膝上,尽量不去在乎自己的挫折,真心欣赏李维祈天生的光芒万丈。
「所以,性是上帝创造的,你当然可以享受美好的性爱,但是要照上帝的原则来。不过现在很多人都照著自己的意思乱来,自己乱来还不够,要大家也跟著一起乱,好像这是很普通、很正常、很时髦的事。」
「那你跟晓淑老师有乱来过吗?」
孩子是天真的,但也是残忍的。因为无知,所以不在乎对别人的伤害。
全场寂静,每双眼睛都顺著李维祈的视线集中向她。年轻的孩子眼中带有审判似的好奇,略略懂事的大专生则是一脸尴尬,李维祈则是老奸巨猾,完全看不透他的表情。
而晓淑,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长长吐息。
「差一点,可是我们最後并没有乱来。」
年轻人们故意怪声怪叫,嘻笑真的假的,叽哩呱啦著彼此原本猜测的版本。
混乱轻浮的场面,哄闹了一阵子,却在维祈及她毫无动静的严谨互视之下,逐渐沉淀。一股宁静而坦然的气氛,伴随屋外雨声,慢慢涤静年轻的躁动,期待地倾听。
她没有预备任何说词,也不善拐弯抹角,只能真诚。
「我没有跟任何人乱来过,也不打算跟我丈夫以外的人乱来。」
「可是你刚自己说,你差一点就……」
「对,因为谈恋爱的时候,人会很难控制自己。」
不知为何,这些话,她竞能心平气和地望著他的眼睛说。或许,这漫漫十年你追我躲的感情游戏,早已走到了尽头。是她自己不肯面对,还在闪躲。
「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满脑子都会想著他,想看到他、碰到他、闻到他、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我会很喜欢他看我、跟我说话,喜欢他亲近我、捿著我、吻我。然後,好像很自然而然的,就会进到性爱。」
她停滞了好久,没人有丝毫动静。
她没有底稿,不知道这些话将继续走到多深,该停在何处。
「其实,这一点都不自然而然。」交握的纤纤玉指逐渐蜷紧,紧得十分用力,紧得发抖。「如果一个男生不珍惜你,他是很容易会跟你发生关系的。就算他那时候是真的很珍惜你才跟你做爱,你怎么知道这份珍惜的保存期限有多久?你怎么确定他珍惜的对象只有你一个?也许不是每个女生都很在乎这些事,可是我在乎,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我希望一辈子跟他在一起,也希望他一辈子只喜欢我。」
「这样不是很好吗?」一个幼嫩的声音窃问。
「不好,因为你会变成别人的笑柄。」
原本有点想偷笑的青少年,被晓淑赤裸裸的实话慑住,哑口愕然她的淡然。
「如果你们立志要过乾乾净净的生活,就要有被人嘲笑的心理准备。」
这是一个癫狂的荒谬世界。淫浪放荡,视为时尚;乾净自重,反而得承受各样嘲讽与批判。
「我常常因此被人讥笑,而不是因此获得尊重。可是不要紧,我撑得下去。我犯不著为了讨好别人,或符合一时的潮流,就作践我自己宝贵的身体。」讲著讲著,她笑了起来。「我虽然把性的事情看得很严肃,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作梦,超哈罗曼史的喔。」
这话立刻引起小女生们共鸣,激切喧哗起各自喜爱的作品。
「这些好像跟我们男生都没什么关系嘛。」几只小鬼故作无聊地懒懒耍帅。
「随便惯的男生,他不会懂得如何认真。」
李维祈意味深长地勾著嘴角低吟,不知他是在回应那些青少年,还是在说他自己。
「那……那又怎样?」小毛头就是嘴硬,死不认输。
「等到有一天他碰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孩,他会很惨。」
男孩们的心被他吊得七上八下,再怎么追问,他也不回答,反而悠哉催促他们排队沐浴去,准备一起晚间的祷告,上床睡觉。
等到青少年们全横七竖八地在教会长椅上沉沉入睡,已是深夜时分,也是大人们最辗转难眠的时刻。
晓淑一人独坐屋外长廊的木板地上,茫然凝望檐下滴滴答答的残雨,以及流云之後隐隐约约的净丽星空。
有些事情,她想开了,不需要再牵挂执著。
一座魁伟暖热的躯体,也在她身後席地而坐,把娇柔的身子困在曲起的两条长腿间,将她拥靠至厚实的胸怀。他一面汲取她的发香,一面聆听星空下的雨滴微响,夜虫幽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