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他这一狡诈调望,吓得晓淑抽舌不及,咬了一记。
咿呀!痛痛痛……
「我会再来的。」他暗暗以魔鬼终结者的复仇狠眸咧齿笑道。
「你们不要被他的演技给——」
「晓淑。」一阵温婉女声打断她的狂吠。「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圣经哥林多後书五章十七节,当场将她呆呆击垮,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明明他是坏蛋,她受委屈,为什么却变成好像是她在欺压良民、践踏无辜可怜的小老百姓?难道大家都不觉得他的笑齿很锐利、面容很狰狞吗?
她呜呜咽咽地落魄回家,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了解她。
「听起来好像是个满厉害的家伙。」
「对嘛对嘛!」她泡在大浴缸里抓著电话激切诉苦。「可是我昨天再怎么跟大家解释,都没人相信我的话。柯南,你也觉得他很恶劣的话,就帮我想想办法对付他!」
「我干嘛要帮你对付他?」哼。
「你怎么可以弃好友於不顾?」超没良心的。
「我们的交情可没好到那种地步。而且,对方摆明是来找你算旧帐的,我没事去插个什么花?」
「跟我算帐?」她又不欠他什么。
「那要问你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啰。」
晓淑赫然惊呼,一阵手忙脚乱的水花声过後,传来她余悸犹存的虚喘。
「喂?」这是干嘛?「晓淑,你还在吗?」
「在啦,只是一时手滑。」差点让电话扑通一声栽进泡泡浴缸里,从此报销。「我跟李维祈也没什么。他是我哥的大学同学,曾经当过我几个月的家教,然後他出国念他的研究所,我继续念我的高中。就这样。」
柯南一面闲闲嗯哼,一面嗑她的五香乖乖,凉得很。
浴缸里困窘万分的小人儿,支支吾吾了半天,泡到十只粉嫩手指都皱巴巴的,才要死不活地勉强嘀咕。
「……跟他告白过。」
「什么?」
「他出国前的时候。」
「喂?」电话是不是没电了?「范晓淑,你到底把电话放在哪里?」请把话筒对准嘴巴好吗?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只有她一个人在作大头梦。「现在又何必回来死缠烂打?害我……十年来的心理建设一下子又被搞得乱七八糟……」
「你到底在一个人咕哝什么?」愈听愈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扯到政府的新十大建设?「你怎么会突然有兴趣了?」
「我对他才没兴趣。」娇嫩的红脸满是酣醉,又带著赌气。「我也不想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就别买它的帐啊。」目前已转向基本面的东南亚资金行情还比较具投资价值。「你目前状况好,有许多更好的管道,大可放手去经营。」
「很难。」她也以为凭她的本钱,绝不会被一次小小初恋击倒,可是……「我好像,到现在都还没从第一次的失败中站起来。」
而且还是在与他重逢之後,她才惊觉到这点。
「我可以理解。」柯南长叹。想当年她第一次尝试投资股票,也是败到倾家荡产。「但是你若把失败当作是在付学费,那份惨痛,就不会毫无价值了。」
「真的吗?」她自从那次感情挫折後,就一直很怕再付出。
「如果你就此退缩了,那才是真正的损失。」白缴学费,不长一智。「继续退缩,并不能使你增加什么。但是继续著手经营,妥善规画,至少可以使你不再原地踏步。」
「嗯,我的确不想再原地踏步了。」一直陷在初恋的伤口里。
柯南深表欣慰地嗯嗯嗯。正想好好向她提点投资亚洲成长性股票搭配欧洲防御性股票以避险的同时得留意油价对全球经济成长的影响,她却晕头转向地嗯嗯啊啊起来。
「柯南,我好像泡太久了……」整个人昏昏的。「我得赶快起来,不跟你聊了,拜——」
她几乎是跌出浴缸外,软趴趴地随便套上衣物,天旋地转地晃出去。
糟糕,她得快点爬回二楼的卧房躺下,不然一定会晕倒,晾在地上风乾也没人会来收尸。爸要到明天星期日早上才会飞回台北陪她做礼拜,哥不晓得死哪去了,堂弟们去夏令营……
她一晃入客厅,还来不及上楼梯,就头重脚轻地往後软跌下去。
地板虽然硬,倒还满暖的,没她想像中的冰凉。而且地面不是很平,像吊床,把她整个身子包裹撑拖著,很舒服。
爸什么时候帮她装好吊床的?
晕眩的醉美人恍惚睁眼,看到的不是吊床旁应该有的绿树和蓝天,却是近在咫尺的一张刚棱大脸。
「你向来都是这么热情地迎接访客吗?」
她愕然眨巴数次,焦距仍然对不准,眼前影像恍然飘浮,但她的头脑万分清楚。
李维祈为什么会在她家出现?
「猪,你又泡昏啦?」范家老哥懒懒踱来,冷血讥笑。「下次泡澡乾脆带上厨房的那个煮面计时器好了,免得泡过头,整个人跟面一样地糊掉。」哈!
死老哥……如果她够力气……
「维祈,你把她扛到二楼随便找个地方放就行,我先到车库去等你。」哥儿们疯狂飙个通宵吧,哟吼!
而後,豪宅一片宁静,只闻屋外清爽的蝉鸣。
以及她的心跳,和他的吐息。
可恶……她拚命想保持意识清醒,却愈来愈模糊。浑身软软的,泡尽了所有力气。深陷沉睡之际,她焦躁地急急挂虑:完了,她好像只穿著内裤一般简陋的超级小热裤,上身除了无袖贴身小背心外,她什么也没穿!
光滑雪嫩的两条美腿,浑圆丰挺的豪乳,单薄局促的丁点衣物,遮也遮不住的红晕肌肤……此刻的她如同被搁在砧板上的鲜美食材,只等他动手宰割。
「范小猪。」醇浓的低嗓盈满浪荡的沙哑。「你完了。」
咈咈咈……
优雅的深幽山区,隐约传来无辜猪只的悲惨哀鸣。
第三章
「咦?晓淑?」众人无不诧异。「你这是……」
不只教会内的朋友及长辈们傻眼,连她走进教会的沿途,都引来路人的怔然瞩目。
「真难得看到你这副德行。」死党柯南也忍不住啧啧啧。
「早啊,平安。你好,这是本周的周报……喝!」连会堂的招待人员都被她吓得笑脸变呆脸。「晓淑?」
「早。」
她面如死灰,阴森颔首,孤魂野鬼般地游离到偌大会堂中,准备参加礼拜天早上的崇拜。
「这个……」平常与她很熟悉的招待人员们突然备感陌生,格外惶恐,相互急急确认。「这是主日的擘饼礼拜吧?不是哪个丧家告别亲属的追思礼拜吧?」
不是,这两者差太多了。但是从晓淑一身肃杀的黑色连身礼服,确实给人严重的错觉。
「晓淑,早啊。今天怎么没跟爸爸和哥哥一起……哎哟!」又有一名亲切寒暄的老妈妈被她惊到。「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
「喔……」鱼贯进入准备聚会的各家婆婆哥哥爸爸们无不瞠眼吟哦。「这不是范家的小姐吗?」
「晓淑姊?」年轻小辈们坦然大赞。「酷!你是突然想开了,还是突然想不开?」
穿成这样,真是超惊艳的。
晓淑节哀顺变地凄然入座,无力搭理大家热情的招呼。现在除非是全能的救主,谁都无法将她自悲惨的命运中救拔出来。
她一身自颈项沿至脚踝的长袖黑缎名牌礼服,布面柔顺地贴著玲珑身段起伏,却又线条简洁俐落,车工细腻地撑起典雅气质,完全不同於路边摊仿制品的粗糙浮凸及紧绷局促。虽然她不过绾了个跟平日上班时一样的高高小髻,也一样无能为力地弹出几丝顽皮的鬈曲长发,整个人优雅娇贵的神韵却更甚往常。
昂贵的缎面不需任何缀饰,她的丰美体态就已是最佳的呈现。她全身上下,只有纤细高领之上的一颗珍珠耳环做装饰,效果之强烈,远胜富家太太浑身珠光宝气的俗丽。
「你没事干嘛穿这样?」刚去停好车的老哥越过她身畔坐下咕哝。「人家还以为是不是老爸突然怎么了。」
「你还敢抱怨?这还不都是你害的!」她努力窃声,却仍掩不住悲愤。
「我哪知道维祈会那么无聊,跟你开这种玩笑。」噗哧!
「你还笑!」她已经恨到快飙泪了。
范家小姐昨晚不慎在家中泡澡泡到头昏,竟跌入不速之客怀中。被人看光一身细皮嫩肉不说,还惨遭轻薄,害她今早清醒过来时痛不欲生,哇哇大叫。
她身上的衣物仍旧整整齐齐,仍旧是小背心一件、小热裤一条,可是细腻暴露的雪肤上多了一大堆记号。圆润手臂上,被人用笔大剌剌写著:蹄膀一斤五十元。修长的一双小腿,粗鲁标注著:新鲜猪脚,炖卤下面两相宜。最狠的莫过於她小肚肚上被涂鸦的三个大字:糯米肠,以及胸口被画上的翻覆小船,和几只不幸坠入汹涌波涛的简陋小人,拚命做垂死挣扎。
太过分了!这真的太过分了!
「你气什么呀。」老哥不耐烦地松松衬衫领口。「维祈也不过是随便涂鸦而已,又没对你怎样。」
「他用的是签字笔!最粗最黑的那种油性签字笔!」洗也洗不掉,浅色衣服也掩不住。「他凭什么跑到我们家对我开这么恶劣的——」
「晓淑。」
她被长椅靠走道这侧的轻唤惊回理智,连忙转望。「对不起,张伯伯,我会尽量小声……」
顿时,小口大张到几乎可以塞进整只拳头,愕瞪一脸莫名其妙的长辈。
「晓淑,你还好吗?」张伯伯很为她的神智状况担忧。
「我……」脑袋当机。
「这两位是今天第一次参加主日崇拜的新朋友,他们在介绍人那栏填的是你。你要带领他们,还是我安排其他人来负责?」毕竟人家是初次参与,总会需要旁人适时说明引领。
「你好,范小姐。」李维祈优雅浅笑。
范你个头!昨天干了那么卑鄙的事,今天还有脸在她面前出现?!
她正想豁出去地叫他滚,却在瞄见他魁伟臂膀後的秀逸面容时,呆呆怔住。
他?他不是那个什么……
「晓淑,还记得我吗?」温文的笑靥更加勾起她某些记忆。
「嗨,希安。」范老哥自晓淑左侧惊喜起身,急急伸臂横过她握向她右侧走道的老友。「好久不见。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
「上礼拜。我听说维祈自美国回台湾了,我这阵子也比较有空,乾脆回来一趟,跟大家碰个面,顺便看看我妈。」
「等一下!哥,你……不要挤过来啦!」
这群大男人只顾著叙旧,完全忘了被夹在其间的娇小存在,害她被老哥起身的势子推往另一侧的维祈怀里,两面夹攻。
「你怎么会想来做礼拜?」
「维祈邀我来的,而且我也好久没见到晓淑了。」
她为难地朝他的和蔼面容一笑,目前正忙著在夹缝中求生存,无暇寒暄。
好,这票哥儿们既然不走,那她走!让他们去串个够——
「你们就坐在这里吧,聚会就要开始了。」
臭老哥!「要坐你们尽管坐,我去别的——」
「不了,我们不跟你们兄妹俩挤,後面还有座位。」
李维祈居然会讲这种话?而且温和谦恭得像被外星人附身,脑波异常,性格突变。
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你见外什么呀。」范老哥大耍豪情。「这里每个长椅都能坐四个人,你们两个坐这里刚刚好。」
「可能会太挤。」李维祈对自己的体格有自知之明。「而且我怕挡住後面的人。」
他若入座,後排的人恐怕全都只能瞻仰他的背影和脑袋。
「那你跟我换,靠墙坐比较不挡人。」范老哥硬从一边靠墙、一边靠走道的长椅内挤出来。「猪,闪边去!」
「我说了我不要跟你们——」
「抱歉,让一让。」范老哥出来後换李维祈进去。
顿时这一小区陷入混乱中,吸引大会堂中陆续入座的四、五百人注意。连走道上来往服务的招待人员都为之侧目,不得不上前提醒。
「哥,你闪开,我自己坐到後——」
「对不起,聚会就要开始了,请尽快入座,预备心领受今天的讲道。」
「呃我——」她不要跟这窝臭男生挤在一堆。可是聚会时间到了,大家都纷纷低头祷告,安静等候。
「怎么样?晓淑。」招待人员轻声慰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没有。」
她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只好委屈地缩在座位上,苦著小脸保持沉默。
就这样,长椅上一排四人,从最靠墙的李维祈起,隔壁是晓淑,再隔壁是范老哥,最靠外侧走道的则是希安。原本四人入座空间有余的长椅,因著这几匹壮汉的魁伟而有些拥挤。大夥只得手臂贴手臂地挨在一块,亲爱精诚,共体时艰。
讨厌……坐过去一点,她才不要跟李维祈贴得这么紧!
「不要乱动。」菹老哥神色严峻,不复轻佻。「好好祷告!」
可是……
「我们奉主的名,开始今天的主日崇拜。」台仁主席以雄浑低厚的沉嗓,轻声宣告。「请各位低头祷告。」
维祈不是信徒,但他懂得如何伪装虔诚,故作慈眉善目。这纯粹是演技问题,所以他一直认为宗教行为不过是人类发展出来的高等心灵游戏。只要表面工夫够到家,出手够大方,信神信佛信野鬼都没两样。但是,观察她在这期间的转变,非常有趣。
经过庄严的祷告,肃穆而宏亮的全体唱诗,诗班的悠扬赞美,她的一颗心渐渐被全然引到台上的传讲,似乎忘了她身旁不愉快的存在,少了先前的扭扭捏捏,定睛在前方牧师及长老的带领。
「今天是每个月一次的擘饼聚会。」她轻声说明,他倾耳聆听。「就是纪念耶稣为我们擘开身体,死在十字架上,流血洗净我们的罪,所以我们要领饼领杯。」
他顺著她的低语望向递来一整盘的小白饼及盛著少许葡萄酒的小杯。
「你不能拿。」
他眼对眼地盯向她,以同样的轻声低语。「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受洗。」
刹那间,他被她极近极亲昵的神情及轻喃的吐息,攫住了心。她竟然不怕他,也不避讳他的视线。他再次从她清澈的晶黑大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深深地被吸进去。
但她的视线很快地又被台前的领会者所主导,进到经文的诵读及信仰的宣告。
在这时刻,她仿佛不再是她,世上的事全进不了她的心思里。她全心专注的透明神情,令他不可思议。
他这才发现,自己伪装的虔诚还不够专业,与她的表现有极大的落差。